第22章 火燒三岔河口·(1)
1.
九水歸一顯真形,
河出伏流浪不平;
龍盤虎踞英雄地,
蛇鼠之輩豈能逃。
三岔河口兩路人馬一衆百姓,連同劉橫順這些當差的警察,沒有不認識丁大少的,這可是天津衛的一怪,有錢沒地方花,專門給人平事兒,但是雙方鬥出了人命,縱然丁大少有面子,只怕也不好收場。
丁大少不緊不慢邁着方步上了臺,抱拳拱手說道:“衆位英雄好漢,五湖四海皆相識也,咱都是在天津衛掙飯吃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魚情念水情,何必如此呢?不就是過個銅船嗎?我也知道,銅船從哪條河上過,哪條河上的哥們兒這一天就吃不上飯,可是說到底天也沒塌,餓一天總比死了強,為這麽點兒事犯不上動刀動槍,各位瞧我了,給我丁大少一個面子,這一天的錢讓我出,該給多少我翻一跟頭,而且往後年年如此,咱不打了成嗎?”
上下兩河幫會的人巴不得如此,鬥來鬥去還不是為了錢?鬥銅船鬥了多少年,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事,丁大少一出場幾句話全解決了,這是多大的本事?看來以後得改規矩了,照舊搭臺比鬥,誰贏了銅船從誰的河上過,誰掙這份翻跟頭的錢。有錢拿是不錯,面子可也不能丢。下河幫的舵主上前一抱拳:“丁大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足慰平生,當真是咱天津衛仗義疏財的豪傑,可我們兩家是死過節兒,不只是為了錢,遠了不說,我們剛剛還填進去一條人命,這個仇不報了?”
上河幫的舵主也說道:“是這麽個理兒,我們也折了一個弟兄,此仇不報,今後如何服衆?”
丁大少哈哈一笑,可了不得,兩條人命啊?這個年頭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大騾子大馬死了還能賣肉,死人值幾個錢?路邊兒的倒卧那麽多,也沒見人往家裏撿,如果按官價出錢賠償,我丁大少可不露臉,就讓雙方找來一架河邊稱貨的大秤,各自把死人放上去稱,稱完死人再稱銀元,人多重錢多重,如此一來上河幫可占了便宜,肉墩子不下幾百斤,這得頂多少銀元?下河幫看得眼熱卻又無奈,誰也沒長個前後眼,早知如此,我們也派個大胖子出來了。丁大少又掏出一塊錢,銀圓分兩面,一面上河幫,一面下河幫,抛上去接在手中,打開看是哪一面,銅船就從誰的河上過,給一份翻跟頭的錢,下一年換另一條河,怎麽樣?兩大幫會的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屁也放不出了,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為了錢嗎,錢給夠了還有什麽可說的?當場定了上河幫接銅船,幫會有龍旗,命人在臺上打起龍旗,告訴龍船往這邊帶,銅船打這邊走。怎麽打也有講究,河上一切大小船只,見到這個旗號,收船的收船,上岸的上岸,轉眼之間就把河道讓了出來。
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算開眼了,這個主兒是真有錢,兩大幫會在此鬥狠,與他丁大少有何相幹?鹹吃蘿蔔淡操心,挑了房蓋翻牆出來,拿錢把雙方砸服了,就為了要這個面子?可是也好,一場大禍彌于無形,真要打起來,巡警總局可壓不住,不知道得死傷多少人,又會牽扯多少看熱鬧的無辜百姓?誰能說丁大少這麽做沒積德呢?
丁大少平了兩大河幫鬥銅船,心中得意已極,在臺上談笑風生、指點江山,跟兩大幫會六大鍋夥的各位當家一通寒暄,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兒,行幫各派的舵主,全是一跺腳天津城四個角亂顫的人物,都過來跟他論交情,直如衆星捧月一般。正得意間,忽有手下人跑來通禀:“少爺,大事不好!老爺得知您又跑出來給人平事兒,已經親自來抓您了,還說要打折您的腿,看您以後還怎麽往外跑,瞧這意思可是來真的,您趕緊躲躲吧!”丁大少就怕他爹,這個老爺子拿錢可砸不住,一聽這話大驚失色,也顧不上面子了,蹦下臺撒丫子逃了。
臺下的老百姓捧腹大笑,河岔子上正亂着呢,不知誰喊了一句:“銅船來了!”衆人齊刷刷望過去,以法鼓會的龍船為首,二十餘艘大銅船一字排開,緩緩駛入了三岔河口。前邊這艘龍船也不小,金頭上雕着一對龍眼,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所謂“金頭”是安裝在船頭上的一塊橫木,乃是斬風避浪的“出頭椽”,上邊的龍眼黑白描繪,中間點着雞冠血,兩眼上方各釘一枚元寶釘,釘子上挂着紅色的布條,俗稱“彩子”。船頭的桅杆三丈開外,上刻“大将軍八面威風,二将軍開路先鋒,三将軍挂角開風”,頂端高挑一面繡金龍旗,當中一條探海金龍,左右繡着兩行小字“龍頭生金角,虎口噴銀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震天。會首身穿大紅法衣,上繡蟒翻身、龍探爪、海水江崖,頭戴龍王爺的面具,藍臉赤須、額上生角、口出獠牙,頂上無冠、腳下沒鞋,披發赤足,手中仗劍,掐訣念咒。龍王廟法鼓隊分列左右,擊打法鼓的巨響順三岔河口水面傳出去,仿佛排山倒海,聲浪一波接着一波,聲勢十分驚人。
再說龍船後邊的大銅船,運河上比較常見的大船,無外乎艚船、駁船,艚船可以運糧食貨物,但是吃水淺,裝不了銅石。運銅石必須特制的大船,木板子外邊包鐵皮,銅石在前、船艙在後,如此一隊龐然大物,在海上顯不出什麽,進入運河卻堪稱奇觀,拉動汽笛震天動地、響徹雲霄。
老百姓看的是熱鬧,劉橫順可一直盯着龍船上的會首,過銅船的前一天城隍廟赦孤,孫小臭兒白骨塔遇鬼,在西頭墳地找出了無頭屍,遇害之人究竟是不是九河龍王廟的廟祝海老五?聽李老道話中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魔古道殺了海老五,在龍船上扮成會首,給銅船引路,率領船隊駛入三岔河口,到底有何圖謀?魔古道接連在天津城作案,無不圍繞三岔河口,扔下了多少童男童女,至今查不出來。劉橫順是在三岔河口長起來的,沒少聽“九龍歸一、分水劍、邋遢李憋寶”的民間傳說,可還是那句話,河底下并不通海眼,也沒什麽老龍。巡警總局下轄五河水上警察隊,以往打撈河漂子的時候,并不是沒有水警下去過。老時年間三岔河口清濁不混,後來沒有這個奇觀了,民間訛傳憋寶的取走了分水劍,反正沒人看見過,要說是海河改道的原因,好歹有據可依。劉橫順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魔古道為何在此作亂。
說話這會兒,五河水警的小艇已經到了,劉橫順帶杜大彪上了小艇,準備登上龍船,查明會首的真身,是海老五什麽都好說,倘若不是海老五,那就當場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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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此時的三岔河口黑雲壓頂,悶雷滾滾,正憋了一場大雨,周圍的老百姓卻擠成了人山人海,争看銅船和法鼓,生怕錯過這一年才能趕上一次的熱鬧。劉橫順和杜大彪登上五河水上警察隊的小艇,擡頭再看龍船已經到了河心。船上的法鼓隊真賣力氣,一水兒的精壯漢子,頭纏紅巾、打着赤膊,一身疙瘩肉油亮油亮的,衆人在甲板兩側排起二龍出水的陣勢,法鼓打得震天響,和天空中的滾雷混在一處,接地連天、聲勢浩大,仿若天兵天将也來助陣。圍觀的人一陣陣地叫好助威,別人沒看出有什麽不對,劉橫順卻發覺反常,三岔河口一年走一次銅船,多少年來皆是如此,過程大同小異,上下兩河的幫會先在臺上分出勝敗,敗的一方打上龍旗,遠處的龍船見到旗號,就會引着大銅船進入三岔河口。按說過來這一路,龍船上敲打法鼓,一直把船隊帶進北運河或南運河,沿途不住抛下祭品,但是這一次的龍船與往年不同,駛入三岔河口便下了錨,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船停鼓不停,法鼓聲一陣緊似一陣,越打越急、越打越快。扮成龍王爺的會首立于船頭,舉止詭異,似在指揮河中的千軍萬馬,經過五月二十五分龍會天降大雨,各條河道中的水位上漲,河面比以往寬出許多,但見大河滔滔、濁流滾滾,水中隐隐約約升起一道黑氣。
說話這會兒,後頭跟着的大銅船緩緩駛入河口,壓波分水從龍船旁邊過去,可是沒往北運河走,也沒往南運河走,船頭直沖天津城的方向而來。上下兩河的幫衆、六大鍋夥的混混兒、維持治安的警察、圍觀的老百姓全蒙了,大銅船上的人是不是喝多了沒瞅見令旗?上河幫打出令旗讓銅船進北運河,怎麽奔下邊來了?
書說到此,咱得交代一下三岔河口的地勢,九河下梢指的就是這一帶,九河只是統稱,主要有五條河,因此天津水警稱為五河水上警察隊,巡警局稱為五河八鄉巡警總局,倘若加上一些比較小的支流,實際上遠不止九條。這些或大或小的河流,逐一并入北運河。北運河再與南運河交彙,這個地方稱為三岔河口,也是風水形勢中所說的九龍歸一。天津衛的形勢北高南低,上游的河水全從此處入海,後來經過多次裁河、改道,河口位置向北推移,潞、衛二水失去了運河的作用,保存至今的河道早已不複昔日之規模。而在當時來說,三岔河口水面極寬,分岔處也不止三條河,下邊還有一條洩洪河。天津城位于九河下梢,自古水患多發,一旦持續降雨,三岔河口的水位上漲,很容易發大水,為此開鑿了洩洪河。清末以前,有一條老時年間取土燒窯磚留下的深溝,長約七裏,舊稱陳家窯,又叫陳家溝子,與北運河相連,一直被當成洩洪河。到後來淤泥越積越深,人踩馬踏車轱辘碾,髒土爐灰渣子什麽的也往裏頭倒,久而久之變為平地,多了很多住戶。官府不得不另外開鑿了一條河道洩洪,為了防止再被填塞,河道挖得挺深,河面卻不甚寬,也過不去大船,僅用于行洪,上設一座閘橋,打開是閘,合攏了就是橋。
劉橫順在小艇上看見大銅船在三岔河口轉了向,直奔洩洪河而去,當時吃了一驚,頭上直冒冷汗,這麽大的銅船,如何進得了洩洪河?一旦撞上閘橋,堵塞了洩洪河,那就得水漫天津城!
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一大半位于大沽線以下,一旦上游洪水暴發,順着幾條河就會波及天津城,老百姓深受其苦,平均一年多鬧一次水災,從沒消停過。去年汛期還發過一場大水,三岔河口的河水突然暴漲,洪水足有一人多深,一望無際,商民紛紛逃難。南市大街、榮業大街多處房屋倒塌,不少居民用船轉移家當,過了半個多月大水才退。如果大銅船堵塞了洩洪河,天津城的老百姓又得遭殃。
兩河幫會的人也看出情況危急,站在高臺上拼命晃動龍旗,可是大銅船不改方向,直奔洩洪河而來。前文書交代過,大銅船上裝滿了銅石,吃水極深,轉向非常遲緩,再改道也來不及了。上邊的船工如同大難臨頭一般,接二連三跳入河中。擠在三岔河口看熱鬧的老百姓,到這會兒也明白過來了,不知大銅船為什麽撞向洩洪河,真要撞上了閘橋,洪水會在一瞬間漫上來,住在河邊的人大多會水,可是洪水如同猛獸,人被卷入洪流,水性再好也不頂用。人群一下子亂了套,你擁我擠,四散奔逃,那些争勇鬥狠的幫衆、标名挂號的混混兒也都顧不得顏面,平日裏斜腰拉胯、走路裝瘸,此時跑起來比兔子還快,摔倒了起不來的,可就讓人踩扁了,一時間亂作一團,哭爹喊娘之聲此起彼伏。
劉橫順一看這情形不對,憑五河水上警察隊的小艇,無論如何擋不住大銅船。再看龍船上的會首卻對亂狀視而不見,只顧揮劍念咒,想必是此人作怪,當即将手一指,讓杜大彪使出兩膀子神力劃水。兵随将令草随風,劉橫順發了話,杜大彪不敢怠慢,兩條胳膊掄開了,将五河水警隊的小艇劃得如同離弦之箭,眨眼到得龍船近前。劉橫順不等小艇穩住,三蹿兩縱直上船頭,直取揮劍作法的會首。他出手如電,一把扯去了“龍王爺”的面具,只見對方一張剝過皮的老臉上血筋遍布,額頂開了一道縱紋,當中長出一個肉疙瘩。
“龍王爺”忙于調動法鼓,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之快,不必通名報姓,瞧見來人一身官衣,神威凜凜,有如火德真君下界,就知道是三岔河口火神廟警察所巡官飛毛腿劉橫順到了,當即惡狠狠地說道:“劉橫順,你三番五次壞我大事、殺我門人,今日冤家路窄,正好做個了斷!”
劉橫順一聽也不用問了,船頭上的“龍王爺”正是混元老祖,一衆旁門左道在天津城裝神弄鬼、荼毒百姓,均系此人在背後指使,這一次殺了九河龍王廟的會首海老五,扮成“龍王爺”在三岔河口作亂,不知使了什麽邪法,引大銅船撞向洩洪河,天津城發了大水,對旁門左道有什麽好處?劉橫順一時想不透,可也知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混元老祖不過一介醜類,如若和之前一樣,在深山窮谷躲上一輩子,官廳未必找得到你,既然敢來天津城作亂,又是在三岔河口火神廟前,再不将你生擒活拿,緝拿隊這碗飯我也不吃了。劉橫順念及此處,正要上前捉拿混元老祖,卻發覺兩條腿讓人抓住了,可不是一兩只手,少說得有幾十只手,這些個手都不大,冷冰冰濕淋淋的,轉頭一看大吃一驚,居然從河中上來許多小鬼兒,打扮得有如童男童女,眼窩子只是兩個黑窟窿,你争我搶潮水一般湧上龍船,在劉橫順後邊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拼命把他往河裏拽!
3.
三岔河口白晝如夜,天比鍋底還黑,一道道閃電劃破烏雲,又将河面照得雪亮。電閃雷鳴之際,不僅劉橫順,正在逃命的老百姓中也有很多人瞧見了,一大群小鬼兒蜂擁上了龍船,從後邊拽住劉橫順,另一邊的大銅船下還有更多,拼命将銅船往前推,直奔洩洪河撞了過來。有膽子小的,見此情形吓得目瞪口呆,常聽人說河中有拽人腳脖子拿替身的水鬼,可是這也太多了!而且劉橫順這一轉頭,從他背後現出一個三丈多高的大鬼,頭角猙獰、面目兇惡,手足露筋、赤發鈎髻,再沒這麽吓人的了,這就是李老道給劉橫順的“鬼頭王”。這個大鬼一出來,吓壞了河中的小鬼兒,立時四散逃竄,任憑混元老祖掐訣念咒,卻也攔擋不住,轉眼都不見了。大銅船撞向洩洪河的勢頭也緩了下來,但是洪流洶湧,仍将大銅船推向閘橋。
說話這時候,費通費大隊長帶了幾十個緝拿隊的好手,分乘巡河隊小艇,從四面八方圍住了龍船。混元老祖也亂了手腳,見大勢已去,不得已虛晃一招轉身就走。龍船上有兩隊打法鼓的,均為混元老祖門下,也紛紛扔下法鼓,作鳥獸之散,你争我搶躍入河中逃命,有的被緝拿隊開槍擊斃,有的讓撓鈎扯上小艇活捉,不曾走脫一個。
劉橫順上前去捉混元老祖,忽覺一陣腥風撲面,蹿出一道黑影,擋住了去路。劉橫順閃目一看,竟是一條藏邊兇獒,背生鬃毛、頭如麥鬥,口似血盆、橫生獠牙,比個馬駒子還大,鬃毛之中長了八個拳頭大小的肉瘤,酷似人臉。劉橫順心說原來混元老祖的九頭獅子,竟是一條兇獒,惡鬼未必吃得了,卻可以屠獅滅虎,咬死幾個活人更不在話下,甭問,海老五定是讓它一口咬掉了腦袋。巨獒目射兇光,張開血口撲向劉橫順。劉橫順躲是躲得開,卻怕放走了混元老祖,心下正自焦急,但聽得一聲虎吼,石破天驚相仿,連那兇獒都吓了一哆嗦。原來是杜大彪上了龍船,他往前一站比大狗熊還高出半頭,撲住兇獒掄拳就打,這一人一獒滾了釘板一樣厮打在一處。
火神廟警察所的杜大彪,有兩樣本事無人可及,一是扛鼎的神力,另有一樣也厲害——行事莽撞,急了眼不管不顧,誰也攔不住,之前扔大水缸砸死五鬥聖姑便是如此,上了歲數也沒改脾氣。1949年以後,杜大彪七十多歲賦閑回鄉,有一天抱着小孫子在村口乘涼,趕上一頭牛驚了,在村中橫沖直撞,犁地的耕牛少說也有個七八百斤,發起狂來勢不可當,不亞于下山的猛虎,一對牛角利似尖刀,挨上死碰上亡,見人就頂,沖杜大彪就來了。周圍的人全跑了,杜大彪可不怕這個,抱着孫子往村口一站,伸出單手一把攥住了牛角,使勁往下摁牛頭,牛也不幹了,使勁往上擡頭,一人一牛在這兒較上勁了。這位爺一身的神力不減當年,心說你跟我較勁兒還差上幾分,鉚足了力氣一使勁,單手将驚牛摁跪下了。這才有人追上來給牛鼻子穿上鐵環,村民們也對杜大彪千恩萬謝。杜大彪志得意滿,低頭一逗小孫子傻眼了,剛才一個手抱孫子、一個手摁牛頭,這一使勁不要緊,卻把親孫子活活夾死在了懷中。老頭兒捶胸頓足、後悔難當,一時想不開投河而亡,可嘆扛鼎的杜大彪,天津衛“七絕八怪”當中的神力王,最後落了這麽一個結果,真令人唏噓不已。
後話按下不提,咱接着說三岔河口龍船上的惡鬥,飛毛腿劉橫順追上去捉拿混元老祖,杜大彪則與九頭獒滾在一處,兇獒一口獠牙裏出外進,立如刀橫如鋸,銅皮鐵骨也擋不住。杜大彪雙手扳着它的腦袋,咬是咬不着,可這東西吃活人也吃死人,嘴裏頭腥臊惡臭,饞涎甩了杜大彪一臉,把他熏得蒙頭轉向,再這麽僵持下去,不被咬死也得被熏死。杜大彪忍無可忍,全身筋凸大喝一聲“去你媽的”,雙手用力一扭,只聽“咔嚓”一聲響,擰斷了九頭獒的脖頸。杜大彪怕它沒死透,翻身跨上去,掄起鐵錘也似兩只大拳頭,往巨獒腦袋上一通狠砸。
再說這邊的混元老祖,眼見妖術邪法被劉橫順所破,心知大勢已去,趁九頭兇獒斷後,就要下河借水遁脫身。此人一向老奸巨猾,又有異術在身,緝拿隊雖然來勢洶洶,卻也擒他不住。怎知半路殺出個杜大彪,給劉橫順擋住了九頭兇獒。劉橫順抽身追上混元老祖,抖開金瓜就打。混元老祖身法奇快,雷鳴電閃之下,如同一縷黑煙,左躲右閃避過金瓜。
正當此時,滾滾洪流中的大銅船也到了洩洪河前,三岔河口亂成了一片,人群四散奔逃,可也有沒逃的,不僅不逃,還拼命往前擠,一邊擠一邊高呼:“老幾位,別打了,全瞧我了還不行嗎?冤仇宜解不宜結,多個朋友多條道,多個冤家多堵牆,賣我一個面子成不成?”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砸錢勸架的丁大少,之前蹦下臺跑了,沒跑多遠聽說三岔河口上打起來了,這場架可熱鬧,一方是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一方是九河龍廟的會首海老五;一邊是火神爺,一邊是龍王爺,真要打起來那還了得?此等大事他丁大少可不能置之不理,別說讓他老子打折一條腿了,再打折一條他也得去。剛擠到河邊,大銅船就撞上了閘橋,只聽震天撼地一聲巨響,鐵閘倒塌下來,銅船也破了一個大洞,半陷在洩洪河口。河道立時堵上了一多半,眼看大水就漲了上來。丁大少只顧往河邊擠,沒發覺洪水來了,結果被驚慌奔逃的人群撞入水中,一眨眼人就沒了。
4.
混元老祖沒想到劉橫順追得這麽緊,不将此人除掉,只怕難以脫身,猛地一轉頭,額前縱紋之中射出一道白光。劉橫順但覺一陣惡寒,見那白光中似有一物,高不過寸許、有頭有臉、有鼻子有眼,心知此乃旁門左道的妖術邪法,急忙往後躲閃。天津衛當年有一個變戲法的老楊遮天,成名于清朝鹹豐年間,擅長變幻之法,只要跟他一對眼神兒,他想讓你瞧見什麽,你眼前就有什麽,據說這是攝心術。劉橫順估計混元老祖的手段近乎于此,不敢讓那道白光攝住,只得不住後退,一時間險象環生。想用金瓜去打,但是白光亂晃,遮住了混元老祖的身形。劉橫順靈機一動,将九枚厭勝錢串成的“鬼頭王”,當成暗器打了出去,只盼混元老祖側頭一躲,那道白光也會移開,可以趁機緩一口氣。怎知旁門左道中人,對厭勝錢格外忌憚,這一下雖沒打中混元老祖,眼前的白光卻已不見,而且将他身後供桌上的長明燈打翻在地,燈油灑落,船上遍挂龍旗經幡,火撚兒落在上邊“呼”地一下着了起來,霎時間燒成了一片火海。
劉橫順見四下火起,頓覺精神一振,混元老祖則心神大亂,他深知民間相傳劉橫順是火神爺下界,身上六把陰陽火,腳踏風火輪。龍船在三岔河口上,四下裏全是河水,天上電閃雷鳴,大雨将至,火氣再盛也被水壓住了,即便展開一番纏鬥,劉橫順也必定落敗。他本來有恃無恐,不料眨眼之間龍船上烈焰熊熊,混元老祖暗叫一聲不好,斜眼一瞥,見劉橫順在火光之中身高八尺、膀闊三停,劍眉鳳目、目射金光,直如火神廟中的火德真君下了神臺,顯聖于三岔河口,不由得心驚膽裂。劉橫順眼疾手快,不容他再次睜開縱目,掄起手中的金瓜,摟頭蓋頂砸在天靈蓋上,打得混元老祖腦漿迸裂,“噔噔噔”往後倒退了幾步,死屍掉下龍船落入河中。
龍船上火勢迅猛,船艙甲板、圍欄旗杆也都燒了起來,傳來陣陣木頭爆裂、垮塌之聲,劉橫順和杜大彪已無處容身。費大隊長一邊命人接應他們兩個下船,一邊催促手下用撓鈎将混元老祖搭上小艇,活的沒拿住,死的一樣可以邀功請賞。
首惡元兇雖已伏誅,大銅船卻已撞破河口,堵塞了閘橋,九河之水無處傾瀉,瞬時猛漲,洪波洶湧,沖堤破岸,一場大水淹了多半個天津城。真可謂“洪水猛如潮,恰似天河倒,亂糟糟你追我也逃,只聽得水聲洪波嘯”。城裏城外全亂了,老百姓拉着老的抱着小的,東奔西走忙着避水,突然間槍聲四起,原來是白廟一帶的土匪,趁亂來搶劫軍械局和金庫。還好沉在河口的銅船只有一艘,僅堵住半條河道,後頭的銅船駛入了北運河,這才不至于把洩洪河完全堵死,又有漕幫及時派遣大船和人手,從旁邊挖開缺口洩洪,水才退了,這場大水來得快,退得也快,并未造成太大損失。作亂的土匪是好幾路人馬臨時湊起來的,加在一起足有七八百號,不過天津城的巡警、水警、保安隊、緝拿隊、巡防隊,當差的加在一起不下五千人,也不都是吃幹飯的,況且土匪均為烏合之衆,一觸即潰,官廳迅速出動,鎮壓了匪亂,一場大禍彌于無形。
後來民間傳言,魔古道往三岔河口扔童男童女,并非借龍取寶,而是為了讓銅船改道,引發一場大水。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劉橫順身後有鬼頭王,吓退了水中的小鬼兒,當時很多圍觀的人都看見了,事後免不了由各大商會出錢出力,請僧道搭臺作法、輪番念經,超度水中的亡魂,說野書的也願意講這段,又是鬥銅船,又是魔古道,河中那麽多小鬼兒,城裏還來了這麽多土匪,說什麽也不如說這個熱鬧,會說的先生可以抻開了說上三個月。如此一來,又有很多人可以掙錢了,所以說咱也不能将此事完全當真。民間有民間的說法,官廳也有官廳的說辭,因為歹徒用銅船撞擊洩洪河,這是确有其事,為什麽這麽幹呢?前文書交代過,民國初年,時局不穩,距離天津城不遠的土城、白廟一帶仍由土匪盤踞。有一夥外來的歹人,勾結周邊土匪,妄圖在五月二十六過銅船這一天引發大水,趁機搶劫軍械局、金庫、銀號,有了槍炮糧饷,再借九龍歸一之說蠱惑人心,就可以挑旗造反了。那個年頭兵荒馬亂,這樣的事情絕不罕見。
平息了這場大亂,當官的升級受賞不在話下,為了堵住衆人之口,将劉橫順提拔為緝拿隊的紅名,一個月多發兩塊錢薪俸,還在火神廟警察所當巡官。官大一級壓死人,你能耐再大也大不過官銜兒去,劉橫順不認頭也不行。可在天津城的老百姓口中,真就把劉橫順封神了。九河下梢那麽多的能人,比如“神槍陳疤瘌眼、神力杜大彪、神腿傻爺”,等等,名號中也都有個神字,但是神字在前在後,區別可挺大。“神”字頂在前邊,那只是形容身上的本事神了,可沒說這個人是神。非得是名號中的最後一個字稱“神”,那才夠得上封神。劉橫順身為一個警察所的巡官,由于民間衆口铄金,封了個“火神”的名號,不枉他一輩子追兇擒賊、安民有功。
官廳又下令将混元老祖暴屍在南門口以儆效尤,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城門了,只是找到城門的大致位置,把屍首挂在一根木杆子上示衆,因為此處人來人往最為熱鬧,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魔古道這一年多鬧得挺兇,如今為首的挂在了南門口,很多人家裏的水還沒掃幹淨就跑過來看,其中有眼尖的人看出不對了,五花大綁懸在高處的死人臉朝下,臉上沒有皮,雙眼緊閉,額頂那條縱紋卻一直張着,形如一只豎長的怪眼,直勾勾盯住底下看熱鬧的老百姓,讓人覺得心裏直發毛,再加上伏天悶熱,屍臭傳出甚遠,幾乎可以把人嗆死。
原以為混元老祖伏誅,一天雲彩滿散,不承想接下來天津城中鬧起了時疫,死了不少人。其實大水過後,往往會有大疫,可那個年頭迷信的人太多,都說是混元老祖的積怨太深,死後還要作祟。當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讓擡埋隊摘下混元老祖的屍首,拿草席子裹上,還沒等扔到義地,就被李老道用小車推走了。迄今為止,白骨塔的李老道一共收去了九具屍首。混元老祖、五鬥聖姑、飛賊鑽天豹、大白臉、狐貍童子、說書的淨街王、哭喪的石寡婦、喝破爛的花狗熊、剃頭的十三刀,這一幹以妖法作亂的旁門左道之輩,死了也就死了,總不能再斃一次,這就叫人死案銷,屍首讓李老道收入白骨塔也沒什麽,可是城隍廟的陰差,至今沒抓到這九條陰魂!
5.
劉橫順對李老道的舉動一清二楚,雖然覺得古怪,卻沒由頭查問,收屍埋骨不犯王法,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他只是在天津城緝拿隊當差辦案,卻不能連死人都管,況且查辦魔古道一案,多得李老道暗中相助,也知道這些走江湖的慣于裝神弄鬼,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多問了。
五月二十六一場大亂之後,劉橫順忙于行文報卷,也就是把案卷上呈官廳,不認字的可以口述,由文書代筆。前後有九個入了魔古道的妖人折在劉橫順手上,不把來龍去脈說明白了不成。當然為了不找麻煩,他也清楚什麽能寫,什麽不能寫。全寫完之後,再由緝拿隊的大隊長費通親自“潤色”,無非給他自己擡色、貼金,如何運籌帷幄、指揮若定,這本案卷足有一寸多厚,層層遞交上去,案子就此完結。劉橫順交了差,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辦,五月二十五分龍會那天,他讓人用紙棺材拜得生魂出竅,多虧城隍廟的張瞎子,将走陰差的拘票放在他身上,他才得以生還,如今也該完璧歸趙了。
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務,劉橫順打緝拿隊出來沒直接去城隍廟,為什麽呢?見師叔不能倆胳膊拎倆爪子——空着手去,說什麽也得給師叔買點好吃的,一早到鮮貨行買了兩蒲包果品,又在誠興茶莊買了一斤上好的茶葉,這些東西拎在手裏直奔南貨鋪,什麽好吃買什麽,熏對蝦、醉螃蟹、臘肉、叉燒,再來上幾盒南路點心,和北方的不一樣,樣式精致,東西也講究。劉橫順買齊了吃的,又上廣茂居買了兩瓶玫瑰露,這才拎上大包小裹直奔城隍廟,見過師父張瞎子,磕頭拜謝已畢,将走陰差的拘票原樣歸還。當天中午,爺兒倆擺上小桌喝酒敘談,張瞎子講起了走陰差這個行當:陽有陽差、陰有陰差,陽差抓人、陰差拿鬼,雖是陰陽相隔,其實都是一個意思。陽間抓不住人,官廳銷不了案子,陰間拿不到鬼,地府中也沒個交代。幹這個行當的人,必須行得端坐得正,沒幹過虧心事。張瞎子自打當上了走陰差的,可以說是盡心竭力,沒從他手底下放走過一個孤魂野鬼,但這一年多接連出了岔子,共有九條陰魂不知去向,這可不是小事,當年走陰差的皮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