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1.
左道邪術世間稀,
五雷正法少人知;
不信妖狐能變幻,
更于何處覓神仙?
咱們前文書說到,陳疤瘌眼在美人臺上槍斃了飛賊鑽天豹,李老道收去屍首,葬于白骨塔。原本以為可以太平一陣子了,怎知摁倒了葫蘆起來瓢,天津城中又出了夜入民宅奸淫良家女子的妖狐,專找沒出門子的大姑娘下手。由于沒出人命,報案的不多,并未引起官廳的重視,不過拿得住的是手、堵不上的是口,架不住街頭巷尾謠言四起,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案子說起來挺離奇,比如這家有個尚未出閣的大姑娘,夜裏滅了燈躺下就寝,忽見屋中黑影一閃,同時聞到一股子狐臊味兒,卻似被魇住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覺一雙毛茸茸的小手摸上身來,旋即昏死過去,讓淫賊得了手。家裏頭出了這樣的事,誰也不願意聲張,怕閨女嫁不出去,只能吃啞巴虧。可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在老百姓中間傳開了,都說這是出了妖狐!
老時年間的通信雖然不發達,但是老百姓傳謠言的速度可一點兒不比現在慢,除了街頭巷尾“兩條腿兒的人肉告示”以外,還有一個專門傳播謠言的集散地——茶館兒。一早上起來,像什麽遛鳥的、交朋的、會友的、幹牙行的,包括口子行的,都得跑到茶館要上一壺茶。什麽叫口子行?比方說家裏頭蓋房,找不着幹活兒的,甭着急,就奔這茶館找口子行,從材料到工匠全替你辦了,最後房子蓋完了,裏頭的裝修,現在叫裝修了,那陣兒就說套屋子、紮頂子,零七八碎的事兒也都管。或者誰家婚喪嫁娶,需要找個執事、賃頂轎子,口子行也能給解決,從中掙一份錢。他們日常接觸的人多,三百六十行都得認識。地方上有了什麽新鮮事兒,架不住一傳十、十傳百。您想,這樣一大幫子人成天坐在茶館裏,有活兒的應活兒,沒活兒的時候聊閑天,先說海,後說山,說完大塔說旗杆,一通白話,按現在來說,這裏就是個信息平臺,城裏城外有什麽風言風語全是奔這兒彙總,喝夠了、聊透了,就出去散播去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妖狐作祟這種事兒,在老百姓中間傳得快極了。
官廳上當然不信什麽妖狐夜出,由于謠言傳得太厲害,巡警總局也不好置之不理,便命緝拿隊出去明察暗訪,看看到底是怎麽個情況。查這樣的案子少不了飛毛腿劉橫順,火神廟警察所一共五個當差的,除了老油條,其餘四個全是緝拿隊的“黑名”。劉橫順領命回到火神廟警察所,他讓手下的張熾、李燦出去,先找“瞭高兒的”打探一下情況,問得越細越好。過去有這麽一路人,說行話叫“瞭高兒的”,也就是眼線。這路人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有跑地皮的車夫、有飯館跑堂的夥計、有成天游手好閑的地痞無賴,可以說五行八作、販夫走卒,遍布全城幹什麽的都有,接觸的人也多,專給緝拿隊充當耳目,掙個仨瓜倆棗兒的賞錢,哪怕不給錢,少挨幾次打也好。
張熾、李燦得了吩咐,興高采烈出了門,這是緝拿隊的案由,辦好了有賞錢可拿。而且城裏城外這一天轉悠下來,多多少少也能訛上幾個。舊社會的巡警最會訛錢,這裏頭的招數非常多,站崗的、巡街的、抓差辦案的、追兇拿賊的完全不一樣。咱先說在街上站崗的警察,平日裏穿着制服、戴着大殼帽,手裏拎條警棍來回晃悠,一個個大搖大擺、撇舌咧嘴,就跟馬路是他們家開的一樣。說是在維持治安、疏導交通,實際上就是伺機訛錢。老遠一看,打那邊來了一輛運菜的大車,趕車的是個鄉下人,累得順着脖子流汗。警察過去就把車攔下,趕車的見了穿官衣兒的,只好點頭哈腰道辛苦,再看這個警察,把臉耷拉得跟水似的,撇着嘴問:“懂規矩嗎?”趕腳的忙說:“懂懂懂,可是我這個菜不是還沒交嗎,還沒賺錢呢,我得把這車菜賣了才有錢。”警察一瞪眼:“別廢話,留兩棵菜。”說完過去伸手就拿,趕腳的要是不給,上去就是兩警棍。他可不打人,就算是警察,人家趕腳的一不偷二不搶,給人家打壞了也是麻煩,專照拉車的騾子身上打。牲口不會說不會道的,打了也白打,可是對于趕腳的來說,比打在自己身上還心疼,一家老小就指着這頭牲口吃飯呢,要是下手狠點兒再給打驚了,那可就熱鬧了,拉着菜車撒開了這麽一跑,一車的菜全得摔爛了,萬一再撞上人,傾家蕩産他也賠不起,只得由着警察随便拿。就照這樣,見了車就攔,車上有什麽算什麽,白菜、土豆、黃瓜、辣椒、蘋果、鴨梨、豬肉、粉條、暖瓶、砂鍋,生姜也得捏出汁兒來,哪怕是糞車打這兒過,巡警也得攔住了嘗嘗鹹淡。站一天崗下來身後堆得跟小山似的,足夠三五天的吃用,吃不完用不了再拿出去換錢。要說這麽多東西他怎麽拿走?好辦,等到快下班了,見打那邊過來一個腳行拉地排子車的,上去就攔:“站住,幹嗎去?”拉車的一見也得趕緊喊老爺:“老爺,跟您了回,我沒事兒,卸完貨了回家。對了,我得打橋票。”那位說什麽叫打橋票?也是警察訛人的手段,推車的擔擔兒的想從他身後的橋上過,得買橋票,交上兩大枚,他從地上給你撿張廢紙,知道是瞪眼訛人,可不給還不行,否則真不讓你過去。警察一擺手對拉地排子車的說:“甭打了。”拉車的趕忙鞠躬作揖:“哎呦,我謝謝您、我謝謝您。”警察往身後一指:“甭謝,把這堆東西給我拉回家去。”那個年代的警察,就這麽渾橫不講理,你還拿他沒轍,老百姓輕易不敢打警察身前過,盡量繞着走。不過警察也有主意,找個背靜地方先藏好了,等“主顧”過來再顯身,到時候想跑也跑不了,就這樣憑着這身官衣足吃足喝。可也有倒黴看走眼的時候,趕上這位穿的衣裳破破爛爛,但家裏頭也有幹警察的,甚至于比這個警察職位還高一點,那就算攤上事兒了,還得花錢請客找上邊的人幫忙開脫。
張熾、李燦是巡街的警察,過去也叫腳巡,因為沒車沒馬,就憑兩條腿在街上溜達,說起來也不容易,三伏頂着烈日、三九冒着風雪,如果再沒外快可撈,誰願意吃這碗飯?提起他們小哥兒倆訛錢的手段,那真叫五花八門,其中最願意的就是給人勸架,但凡看見街上有打架的算是行了,兩邊對罵的時候不能過去,先在遠處插手看着,非得等到動上手了,最好是抄上家夥了。他們倆吹着哨子跑過去,分開人群把二位勸住了,無非也就是連吓帶唬,耍威風擺架子。打架的瞧見警察來了,再想走可走不成了,這叫尋釁滋事,故意擾亂社會治安,雙方各交一份罰款,不給錢就拘起來,關上個三天五日再放。那會兒的老百姓都怕官,一番求告下來沒用,只得花錢了事兒。那位說我沒打人,光挨打了,這也罰款?沒錯兒,誰讓你挨打的,挨打也有罪,你不嘴欠招惹別人,別人能打你嗎?不過也倒好,但凡讓他們訛過一次兩次,下回就長記性了,遇見事兒能忍則忍、能咽就咽,總比罰款劃得來。
撂下遠的說近的,張熾、李燦奉了劉橫順的差派出去打探,溜溜兒跑了一整天,傍黑回到警察所。倆小子面帶得意之色,非請劉橫順出去吃好的。劉橫順看他們這意思,搖頭晃腦尾巴翹的,就知道打聽出結果了,正好到飯點兒了,就帶上這二人到河邊吃飯。運河邊上搭了很多小席棚,一排一排全是賣小吃的,專做船行腳夫的買賣。條件髒亂差,口味卻有獨到之處。而且各有拿人的手藝,賣包子的絕不做餡餅、賣馄饨的絕不做片兒湯,因為忙不過來,雇不起夥計,裏裏外外全憑一個人,頂多是兩口子。賣小吃的不比大飯莊子,來這兒吃飯的主顧,大多是運河上卸船的苦力,不僅實惠、便宜,還必須解饞、管飽。仨人找了一個相熟的席棚坐下,這家賣的是酥魚,在這一帶挺有名。魚就是河裏的小鲫魚,這東西不值錢,擡來一整筐,就在河邊刮鱗、摳鰓,拾掇幹淨了。竈上支起一口大柴鍋,鍋底倒扣一個瓷碗,圍瓷碗碼一圈白蔥段兒,上頭再碼一層魚,一層蔥一層魚交替碼好了,放作料悶蓋子,竈下添柴用大火炖,出鍋倒在篩子上晾涼了,上桌之前撒上姜絲蒜末,夾起來咬上一口連魚刺都是酥的,又下酒又下飯。席棚中有兩個大酒壇子,打開了論兩賣,喝幾兩打幾兩,價格非常便宜,想吃饅頭、烙餅可以去旁邊買。這三位買了一大盆酥魚,要了六張烙餅,又一人打了三兩白酒,來了一頓噴香噴香的烙餅卷酥魚。張熾、李燦一邊吃飯一邊報告:“不出去打聽不知道,出去這一問可了不得,夜裏當真有妖狐作祟,受害的人家也不止七八戶!”
原來他們二人領了差事,換上便衣四處探訪,卻怕挨嘴巴,不敢挨家挨戶敲門去問,這可如何是好?正所謂“風急了雨至,人急了計來”,倆人一拍腦門子想起一個人——賣野藥的金麻子。金麻子賣的野藥,有藥味兒沒藥勁兒,倒有一個好處——便宜,因為不用下本兒,有什麽是什麽,他的膽子也大,幹樹枝子當成鹿茸,香菜根子敢說是人參。按他的話講,反正是“藥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該死的吃了昆侖山上的靈芝草也好不了,不該死的吃點牆根兒底下的狗尿苔就死不成,是死是活全看造化。金麻子為了掙錢,還做打胎藥的買賣,他的藥專打鬼胎,別的藥不成,這個藥不是一絕也是一怪,前文書咱說過,此藥俗稱“鐵刷子”,勁兒可是不小。再說什麽叫打鬼胎呢?比如哪家的閨女與人私通搞大了肚子,這是敗壞門風的事,沒臉去藥鋪抓藥,坐堂的先生、抓藥的夥計都認得方子,一瞧藥方上這幾味藥,就知道是幹什麽用的,平白無故誰會抓打胎的藥?想瞞也瞞不住,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只得找走江湖的術士打鬼胎,還得說自家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莫名其妙大了肚子,懷上的必定是鬼胎,讓江湖術士畫一道黃紙符,燒成灰包在打鬼胎的藥中,加倍給錢,彼此心知肚明,只不過誰也不會說破。江湖術士只會畫符不會配藥,打胎藥都是先從金麻子手上買來,轉手再賣出去,他這個買賣獨一份兒。
張熾和李燦一尋思,如果說真出了這樣的案子,保不齊有人買藥打鬼胎,那也不用找別人了,直接問金麻子就行。張熾、李燦想先摸摸底,打定主意前去找人。金麻子倒是不難找,無論在哪兒擺攤兒,人堆兒裏一眼就能認出來,常年是穿一件前朝的大褂,右邊太陽穴上貼着半塊膏藥,他臉上的麻子長得太熱鬧了,大麻子套小麻子,小麻子套小小麻子,小小麻子再生麻子崽兒,滿臉全是麻子,三環套月的麻子,五福捧壽的麻子,七星北鬥的麻子,九九歸一的麻子,這張臉就是他的招牌,九河下梢再也找不出比他麻子多的人了。張熾、李燦來找他的時候,金麻子正在路邊賣野藥,地上鋪塊紅布,擺了幾只死耗子、兩條死蜈蚣,以及若幹枝枝葉葉、瓶瓶罐罐,自己坐在一旁口若懸河連唱帶吆喝:“走過路過的看一看,南來北往的瞧一瞧;藥王爺傳下救人方,價錢不貴功效強;勝似白蛇盜仙草,賽過老君爐中丹;上過電臺見過報,萬國會裏得過獎;英美日本大總統,海外的洋人全說好;天怕烏雲地怕荒,誰賣假藥誰遭殃;一毛兩毛沒多少,雜碎您都吃不飽;三毛五毛是小票,買不了房子置不了地;花小錢、買靈藥,總比打牌輸了強;閑了置、忙了用,誰也保不齊得點兒病;停一停、站一站,聽我吆喝不花錢;您不買,我不勸,便宜留給明白人占;您少抽半包煙,您少喝二兩酒,只當臭腳巡訛了您一頭……”張熾、李燦來到跟前正聽見這句,一個喝道:“好啊,公然污蔑官廳兒的巡警!膽敢稱巡警為臭腳巡?你告訴告訴我,怎麽個讓臭腳巡訛了一頭?巡警訛過誰?”另一個附和說:“巡警罰款那叫差事,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不賣假藥能罰你錢嗎?行了,你也別說別的了,跟我們哥兒倆上警察所走一趟吧。”金麻子一看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今天出門沒看黃歷,怎麽碰上這二位了,自古道閻王好見,小鬼兒難纏,這倆比閻王爺身邊的小鬼兒還不好對付,也怪自己嘴欠惹禍了,連忙賠笑敬煙:“二位小爺,我金麻子哪有那個膽兒啊,您還不知道我嗎,我這個嘴就是澡堂子水……”沒等金麻子說完,就被李燦拎了過來,張熾上去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個嘴欠打!”倆人打完了又吓唬金麻子,問他打胎藥賣得怎麽樣。金麻子挨了揍不敢隐瞞,一邊拿手捂着腮幫子,一邊告訴這二位:近來買賣不錯,打胎藥都快供不上了,他也覺得挺奇怪,從上他這兒進貨的江湖術士們口中得知——天津城中有妖狐夜出,破了許多姑娘的身子,不乏受辱之後上吊投河的,只是礙于臉面,沒幾家肯去報官。
張熾和李燦問明了情況,收繳了金麻子賣野藥的非法所得,咱們說收繳完了上交嗎?可沒這麽一說,交給誰去?黑不提白不提,這就算小哥兒倆的進項了。二人對劉橫順說罷經過,又問:“劉頭兒,這件案子可棘手了,咱們緝拿隊吃的是抓差辦案這碗飯,追兇擒賊不在話下,卻不會畫符念咒、降妖捉怪,成了精的妖狐可怎麽逮?”
劉橫順從來不信邪,此事固然奇怪,卻哪有什麽鬼狐,一定是又出了一個三途錯足、五濁迷心的淫賊,裝神弄鬼入戶作案。惡貫滿盈的飛賊鑽天豹,在美人臺上挨了七十六槍,尚不能夠殺一儆百,居然還有賊人敢風口浪尖上作案,真得說是賊膽包天,這不是活膩了往槍口上撞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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緝拿隊撒開耳目,打聽着了不少消息,包括劉橫順在內,陸陸續續把情況報到巡警總局。官廳這才意識到情況嚴重,妖狐夜出一案牽連甚廣,出事的人家當中甚至有幾位當地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如若大張旗鼓地辦案,怕會傷及他們的顏面,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因此嚴令緝拿隊暗中尋訪賊人蹤跡,切不可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
劉橫順不相信鬼怪作祟,四處明察暗訪,他認定了既是賊人作案,必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可是一連半個月也沒找到任何線索,後來此案居然不了了之了,因為有個號稱“五鬥聖姑”的世外高人,在侯家後鐵剎庵搭臺作法,将作祟的妖狐除了。
在當時來說,侯家後可不是個好地方,位于北大關外,又守着河邊,到處是聚賭、窩娼、大煙館,老百姓說這地方是“害人坑、毀人爐、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洞”。趕上寒冬臘月,路旁凍餓而死的倒卧随處可見。“鐵剎庵”在侯家後邊上,是一座古庵,比天津城的年頭早很多,荒廢了不下三五百年,庵中久無人跡,大門倒塌了一半,石階上滿布青苔,院內蒿草叢生,後邊全是墳地,但是前門挺熱鬧,遍地的明賭暗娼,住戶和往來做小買賣的也多。
據說這位五鬥聖姑在深山修道多年,雲游天下途經此地,走到鐵剎庵門口不走了。五鬥聖姑長得漂亮,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家人打扮,一身寬袍大袖的灰色法衣,上繡陰陽魚,頭上高挽一個發纂,橫插玲珑剔透的白玉簪,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往臉上看,三十來歲的年紀,面如美玉,容姿端麗,走在這樣的地方如同鶴行雞群,十分紮眼,引來好多人圍觀。她聲稱天津城有妖狐作祟,要在鐵剎庵取一件法寶降妖。一街兩巷的老百姓聽了納悶兒,鐵剎庵觀荒了上百年,裏邊除了破磚碎瓦,哪有什麽法寶?
五鬥聖姑也沒進去,就在鐵剎庵前五心朝天打上坐了,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心沉丹田,與木雕泥塑相仿,紋絲不動、水米不沾。這一下看熱鬧的更多了,別看她一動不動,可比旁邊打把式賣藝渾身亂動的還招人,老百姓裏三層外三層抻着脖子瞪着眼,全在這兒看漂亮姑子,把路都堵嚴實了。有兩個彈壓地面兒的巡警上前去攆,聖姑卻連眼都不睜。倆人在老百姓面前威風慣了,見這姑子膽大包天,居然不把巡警老爺放在眼裏,此等刁民不打還成?二人互相使個眼色,口中罵罵咧咧掄起警棍就要打,但見聖姑手中拂塵一甩,兩個巡警當即倒地不起。九河下梢魚龍混雜,侯家後又是天津衛人頭兒最雜的地方,藏污納垢之地有的是拈花惹草的地痞無賴,見五鬥聖姑長得标致,便有膽大妄為的心生邪念,動手動腳上前調戲。五鬥聖姑連眼皮子都沒擡,只用拂塵一指,這幾個也倒了,擡回家去上吐下瀉,炕都下不來,其餘的再也不敢造次。圍觀之人稱奇不已,皆說“五鬥聖姑”真有仙法!
五鬥聖姑在鐵剎庵門口打坐多時,直到日頭往西邊轉了,她掐訣念咒,口中念念有詞,冷不丁叫了一聲“疾”!只見庵中飛出一道白光,周圍看熱鬧的大驚失色,太快了,沒等看明白是什麽,白光已直沖五鬥聖姑而來。五鬥聖姑一不慌二不忙,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張口将白光吞入腹中。轉眼再吐出來,手上多了一口寶劍。說是寶劍,可不是三尺龍泉,頂多一尺長,有劍無匣。太陽底下一照,寒光刺目難睜眼,好似白蛇吐清泉。
圍觀的人群一片嘩然,連同那些巡警在內,全看傻了眼,真有許多人當場下跪磕頭,求聖姑保佑平安。“五鬥聖姑”以異術從鐵剎庵中攝出一口寶劍,持在手中看了一陣,旋即收入袖中,起身告之衆人:近來城中傳言不虛,夜出作祟的正是一只狐貍,此輩雖然披毛戴角,但是在走獸之中最有靈性,善會修煉,其法分為上中下三路,一是在山中打坐入定,戒偷雞捉兔、飲血殺生,朝采日精、暮吸月華,食霞飲露,受得清苦,千年可為人形,又躲過天羅地網格滅,方得大道;二是投奔名山古剎,尋訪得道的仙人,追随左右,搖尾乞憐、脫靴捧硯,僥幸受其點化,這也是一途;三是通過與人交媾,以百數為大限,雄狐采童女元陰補陽,雌狐采童男元陽補陰,再去墳地中頂上骷髅頭拜月,此為天道不容。而城中這只妖狐,采取元陰将滿,再不除之,恐成大患!
最近天津城中妖狐作祟一事鬧得很邪乎,老百姓之間本就風言風語以訛傳訛,如今又聽五鬥聖姑也這麽說,哪還有人不信。五鬥聖姑請衆人在庵門前搭一座法臺,一旦法臺搭成,她便登臺作法、降妖除怪。當時就有大批善男信女掏錢出力,按五鬥聖姑的指點,搭起了一座法臺。說來只不過是個木頭臺子,并沒有多高,不像書裏說的高搭法臺三丈三,也就二尺來高,腿腳利索的可以一步蹿上去,上設一張供桌,鋪着大紅的絨布,擺放香蠟紙碼、淨水銅鈴,還有一個香爐。
此舉鬧動了半座天津城,看熱鬧的老百姓奔走相告,人是越聚越多,官廳的長官也聽說了,卻來了個不聞不問,裝成不知道,還下令巡警不準近前,反正這個案子不好辦,不知打哪兒出來這麽一位道法神通的聖姑,先讓她折騰去:除了妖狐,官廳坐享其成,又是功勞一件;除不了妖狐,再問她個妖言惑衆的罪名,官廳照樣落個安民有功,這才叫為官之道。
一切準備妥當,已然到了二更天,天上一輪明月高懸,鐵剎庵門前擠滿了人,都想瞧瞧五鬥聖姑如何登壇作法。只見五鬥聖姑邁步登上法臺,焚香念咒,從袖中抽出寶劍。擠在臺下的人們抻脖子瞪眼,一齊看這口劍,明月之下寒光閃閃、冷氣森森,登山斬猛虎、入海屠蛟龍,上陣敵喪膽、鎮宅鬼神驚!五鬥聖姑将寶劍放在供桌上,點燃兩支蠟燭,一只手搖舉銅鈴,一只手輕舒玉指,蘸上淨水往四下彈,口中繼續念咒,不多時刮起一陣黑風,遮住了天上的月光。聖姑放下銅鈴抄起寶劍,口含淨水往劍身上一噴,又一擡手将寶劍抛至空中,化作一道寒光直奔東南,轉眼間去而複至,同時掉下來一個東西,落在供桌之上骨碌碌亂滾。
衆人驚詫萬分,都抻長了脖子往法臺上看,什麽東西這是?趕等看明白了,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掉落在供桌上打轉的東西,竟是一顆血淋淋的狐貍頭!
3.
五鬥聖姑在侯家後鐵剎庵門口高搭法臺,焚香設拜、掐訣念咒,寶劍化成一道寒光飛去,轉眼回來,聖姑收劍入袖,又從半空掉下一顆血淋淋的狐貍頭,毛色蒼黃,死不瞑目,嘴裏還在吐血沫子,一看就是剛砍下來的,驚得圍觀之人瞠目結舌、鴉雀無聲。五鬥聖姑取出一塊白帕,蓋在狐貍頭上,告訴一衆百姓妖狐已除,再也不必擔心了。當時仍是迷信的人多,瞧見當真是狐妖作怪,善男信女在臺底下跪倒一大片,對聖姑磕頭膜拜。
五鬥聖姑在鐵剎庵飛劍斬妖狐的消息一傳開,天津城炸了鍋,都說世上有神仙,以往誰見過?這一次見了活的,這可是如假包換的真神仙!而五鬥聖姑也沒走,在鐵剎庵住下了,發大願募化一座寶塔,供養斬妖的寶劍,據她說這口劍名為“蜻蜓劍”,乃是殘唐五代年間的古劍,只要香火不絕,可永保一方平安。
天津衛龍蛇混雜,三教九流信什麽的都有,對于這個五鬥聖姑,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信的說她裝神弄鬼、騙人錢財;信的人對她頂禮膜拜、當活菩薩一樣供奉。官廳也不好插手,只能說睜一眼閉一眼,善男信女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重整了鐵剎庵房舍院牆,前來燒香的絡繹不絕,善男信女輪流看管香火。聖姑只在後堂閉門打坐,諸事不理,來什麽人也不見。
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劉橫順聽人說及此事,覺得難以置信,倒是聽說書先生說過,殘唐五代多有劍仙,可于千裏之外取人首級,聽了挺過瘾,誰又見過真的?可從五鬥聖姑飛劍除妖以來,城中再沒出過什麽亂子。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過了些日子,有這麽一天早上,劉橫順帶上杜大彪在三岔河口吃早點,瞧見河邊有個賣臭魚爛蝦的小販。三岔河口一帶窮人多,賣臭魚爛蝦不出奇,都是從河裏撈上來的,小魚小蝦什麽都有,也不用挑揀,倒在大木桶中混着賣,論斤往外吆喝,說是臭魚爛蝦,皆因又小又碎,可不是真的又臭又爛,下了鍋吃不死人,因為價格便宜,來買的人從來不少。小販身邊有個孩子,五六歲模樣,身上衣服又髒又破,補丁摞補丁。劉橫順路過的時候,一眼看出來不對了,這孩子穿得破倒不出奇,窮人家的孩子不光屁股就不錯了,不過這個小孩左腳趿拉只破布鞋,右腳卻穿了只虎頭鞋,繡得挺講究,上邊還有銀扣,這樣的鞋至少兩三塊錢一雙,窮老百姓可舍不得買。劉橫順眼裏不揉沙子,立即上前查問——一個在河邊賣臭魚爛蝦的,一天能掙幾個大子兒?舍得給孩子穿這麽好的鞋?況且這鞋就一只,到底是拐來的孩子,還是偷來的鞋子?
賣臭魚爛蝦的小販見是劉橫順,那誰不認得,忙把鞋子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安分守己做小買賣的,一不敢偷二不敢拐,真沒那麽大的膽子,前幾天在河邊下網,瞧見一個東西在水中時隐時現,白花花形同一截蓮藕,可不作怪,三岔河口什麽時候長過蓮藕?他用杆子鈎過來一瞧,卻是一條人腿,在河中浸得又白又腫,幾乎讓魚叼零散了,腳上穿了一只虎頭鞋,可見這是個死孩子。賣臭魚爛蝦的不在乎這個,那個年頭往河裏扔死孩子的太多了,不值當大驚小怪,覺得這只虎頭鞋挺好,只是湊不成對兒,僅有一只也賣不了,扔了又挺可惜的,他兒子長這麽大,從來沒穿過這麽好的鞋,就扒下鞋來,給他兒子穿上了。
劉橫順問明了前因後果,讓賣臭魚爛蝦的小販把孩子腳上的鞋脫下來,帶回火神廟警察所,放在桌子上反複端詳,但見鞋面上彩繡一個虎頭,紅幫白底,上走金線,繡出的老虎有頭有尾,口出尖牙,一對吊睛是兩個銀扣,不是城裏有手藝的老師傅做不了,穿這個鞋的孩子非富即貴。雖說按照老例兒,死孩子不能進祖墳,但是大戶人家死了孩子,通常會另找地方埋了,或者送到廟中供養起來,怎麽會往河裏扔?劉橫順越想越不對,不查個水落石出,心裏頭總不踏實,幹脆帶上虎頭鞋進了城,有意順藤摸瓜,訪出這是哪家的孩子。
倒也不難查,天津衛但凡是買賣生意,皆有行幫各派把持,想問鞋是打哪兒來的,直接找鞋行即可。鞋行的把頭看罷虎頭鞋,告訴劉橫順只有“同升和”的師傅做得了,不會有錯。劉橫順又去“同升和”打聽,得知這樣的虎頭鞋總共就做過兩雙,全賣出去了,官銀號周財主買的。可劉橫順仔細一想,那也不對,周財主是有錢,手底下使喚的人也不少,但是財齊人不齊,老兩口子無兒無女,買兩雙老虎鞋給誰穿?
劉橫順一尋思,如若拎了虎頭鞋上門查問,非打起來不可,因為“鞋”同“邪”,大戶人家最忌諱這個,再說周財主家沒孩子,卻買了兩雙小孩穿的虎頭鞋,其中必有隐情,問了也不會說,反而打草驚蛇,只得讓“瞭高兒的”從外圍探訪。怎知道查來查去,周家上下人等一問三不知。劉橫順雖然心急,但也無從下手。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紙裏頭終究包不住火。周宅有個車夫,因為欠了債,趁夜深人靜溜入內宅行竊,無意當中聽到周財主兩口在屋中說話。過了幾天出去銷贓,讓“瞭高兒的”瞧出了端倪,就把他點了炮。車夫為了求劉橫順放他一馬,只好将這件事交代了。劉橫順這才知道,原來周財主買來的兩雙虎頭鞋,送進了鐵剎庵!真應了那句話“隔牆尤有耳,窗外豈無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4.
原來頭些日子,周財主聽說天津衛出了一件奇事,有個五鬥聖姑在鐵剎庵門前搭臺作法,飛劍誅殺妖狐,并發願募化一座寶塔,引得信者雲集,四面八方趕來上香的人踢破了門檻子。當地這些有錢的大戶得知此事,更是争先恐後去鐵剎庵捐香火。五鬥聖姑雖然說了閉門打坐,不見外客,但是只要足夠虔誠,捐的錢多,可以在夜裏從後門進去,聽聖姑講經布道,見識神仙妙法。周財主兩口子家有萬貫卻沒兒沒女,就怕一個死字,因此迷信甚深,為了拜見聖姑,大把大把地捐錢,燒香磕頭說盡了好話,五鬥聖姑這才答應讓周財主兩口子來後堂敘談,但是大白天的不行,得等天黑透了從後門進來。到了這一天,周財主兩口子焚香沐浴、齋戒更衣,一早準備停當,好不容易等到半夜,進了鐵剎庵後堂,二人垂手而立,畢恭畢敬等着聽聖姑說法。聖姑擺出素酒素宴,款待周財主。兩口子受寵若驚,酒過三巡,周財主鬥膽請聖姑顯一手仙法神通讓他開開眼。聖姑也有興致,起身走到院中,對着牆壁一揮袍袖,但見壁上湧出一個火球,眨眼變成一株火樹,流光溢彩,讓人眼花缭亂。周財主兩口子心服口服,雙雙拜倒跪求五鬥聖姑慈悲,點化一條成仙的道路。五鬥聖姑一笑,說道:“周居士,成仙了道談何容易,不過你們來到鐵剎庵,福緣也自不淺,本座可帶你夫婦二人入玉虛宮仙界一游。”
周財主兩口子又驚又喜,趴在地上不住磕頭。五鬥聖姑關了後堂的門,在屋中焚香設拜,腳踏天罡,口誦法咒,從袍袖中取出蜻蜓寶劍,揮手在牆上畫了一個圈,當中另有一重天地。遠望奇峰聳立、祥雲缭繞,近看山泉汩汩、溪水潺潺。聖姑又從桌上拿起一張白紙,撕了兩下随手一抛,落地化作一只吊睛斑斓的猛虎,但見此虎:頭大頸短尾巴長,二目一瞪分陰陽;頂梁門上顯王字,三橫短來一豎長;四個爪子冰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