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是與我的南路蟲相比,尚且遜色三分,怎麽樣?敢不敢翻個跟頭,明天再鬥一場?”
這叫欺人太甚,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占便宜沒夠可不行”。劉橫順豈能讓這老客吓住,人活一口氣,佛為一爐香,再敗一陣也不要緊,大不了砸鍋賣鐵砍胳膊切腿賠給他,可不能讓人叫住了板,如若在此時說出“不敢”二字,往後還有臉出門嗎?不怕吃不飽,只怕氣難平,當下跟那個老客訂立文書字據,約定轉天一早再戰,一場四十塊銀元,劉橫順贏了兩清,輸了賠給老客八十塊銀元。劉橫順怒氣沖沖出了土地廟,回去換上警服,去到火神廟警察所當差,思來想去沒個對策。古路溝的“棺材頭大将軍”堪稱北路蟲王,能把毒蛇咬跑了,兀自不敵金頭霸王,今天又得在警察所當班,上哪兒再去找蟲?
4.
飛毛腿劉橫順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大小是個當頭兒的,由于人手不夠,必須輪班值夜,雖說沒什麽大事,可也得防備個火情什麽的。整個火神廟警察所,加上劉橫順在內,從上到下一個巴掌數得過來,攏共五個人。前文書咱們說過,這地方都是窮人,沒什麽大案子,有這幾個巡警綽綽有餘。不過警察所一刻也不能沒人,萬一有人前來報案,瞧見大門上栓、二門落鎖,屋裏頭一個人沒有可不成。書說至此,咱得介紹一下其餘四個警察了。巡官劉橫順手底下有倆小巡警,一個叫張熾,一個叫李燦,都是十八九歲的愣頭青,打小跟在劉橫順屁股後邊長起來的,也在三岔河口邊上住,看劉橫順打拳踢腿,他們倆也跟着比畫,卻又舍不得吃苦,只會幾下三腳貓四門鬥的花架子,成天閑不住,讓他們待住了比挨活剮還難受。倆人一肚子壞水兒、花花腸子也不少,因為有劉橫順的約束,張熾、李燦出去巡邏的時候,倒也不敢欺壓良善,占點小便宜總是有的。舊社會吃這碗飯的大多是此路貨色,穿上官衣是巡警,扒下這身皮和地痞混混兒沒有兩樣,常言道清官難逃滑吏手、衙門少有念佛人,這倆小子有劉橫順管束,在巡警中就算好的,而且有個機靈勁兒,周周圍圍有什麽風吹草動,向來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另有一個副巡官名叫杜大彪,論起來是劉橫順的師弟。在過去來說,當警察也憑師父帶徒弟,小學徒由老警察傳授,告訴你怎麽巡街、怎麽站崗、怎麽捉賊、怎麽起贓,黑白兩道上有什麽規矩,行話怎麽講、賊話怎麽聽,這得一點一點地學。當小徒弟的每天跟師父當差,點煙斟酒、沏茶倒水、買東道西、揉肩捏腿什麽都得幹,逢年過節還得拎上東西送一份孝敬,把師父伺候舒服了,可以給你多講點兒門道,讓你以後少吃虧。杜大彪當年和劉橫順跟的是同一個師父,此人威猛非常,生來力大無窮,比劉橫順還高出多半頭,站起來頂破天、坐下去壓塌地,橫推八馬倒、倒拽九牛回,還會撂大跤,應了“一力降十會”那句話,真打起架來,他兩條胳膊掄開了,七八條漢子近不了前。只是多多少少有點缺心眼兒,可你要說他傻,也從來沒吃過大虧,你說他精明,又真跟傻子差不多,吃飯不知道饑飽,穿衣不知道多少,睡覺不知道颠倒,說話也不利索,嘴裏頭跟含着塊熱豆腐似的,想聽明白可費勁了。當初師父有過交代,讓杜大彪跟着劉橫順混,師兄說什麽就得聽什麽,這也是當師父的疼他,怕他實心眼兒吃虧。杜大彪還真聽話,只聽劉橫順一個人的,巡警總局的長官也使喚不動他。劉橫順也沒少照顧這個傻兄弟,別的差事不用他,就讓他站崗,站崗最适合杜大彪,穿上警服挂上警棍,擰眉瞪眼撇着嘴,叉開腿往警察所門口一站,有如一尊怒目金剛。過往的賊人見了這位,心裏邊沒有不哆嗦的,作案之前都得掂量掂量,過不過得了杜大彪這一關。
火神廟警察所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外號叫“老油條”,往好了說是老成沉穩,其實是個蔫壞損,瘦小枯幹跟個大蝦米似的,尖嘴猴腮倆眼珠亂轉,老話講這叫腮幫子沒肉——占便宜沒夠,無利不起早,專找帶縫的蛋,雖說穿了官衣,膽子卻很小,偶爾遇見打架鬥毆動刀子的,看熱鬧的還沒跑他先躲了。
到了路邊說野書的口中,這幾位可了不得,杜大彪是火神爺駕前站殿的神将,張熾、李燦名字裏都有個“火”字,乃是火神爺身邊的兩個火童子,就連老油條都成了看管火神廟的老君,專給火神爺的神燈中添油,火神廟警察所整個一窩子天兵天将!
雖是說書的信口胡謅,架不住老百姓愛聽這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說的痛快聽的過瘾,誰理會是真是假,也沒人想得到這幾位巡街站崗風吹日曬雨淋的狼狽。
書要簡言,劉橫順在火神廟警察所當班,正尋思明天一早如何去鬥南路蟲,苦于沒個對應之策,不知不覺到了二更天,忽然從門口跑進來一個人,看歲數也不大,長得獐頭鼠目、瘦小枯幹,全身上下沒二兩肉,掐巴掐巴不夠一碟子、捏巴捏巴不夠一小碗。即便穿一雙厚底鞋,踮起腳尖也能走到桌子底下去。藍瓦瓦的一張小臉,鬥雞眉小圓眼兒,尖嘴嘬腮,探頭探腦,活脫是只成了精的耗子。書中代言,此人沒大號,天津衛人稱“孫小臭兒”,是個扒墳盜墓吃臭的。孫小臭兒進得門來,直奔劉橫順,嬉皮笑臉一臉的谄媚,雙手虛扣端在胸前,說話聲又尖又細,如同踩了雞脖子:“劉爺,我給您獻寶來了!”
5.
孫小臭兒沒爹沒娘,從小在荒墳破廟中長起來的,十來歲那年跟一個老賊學能耐,不是正經行當的手藝——刨墳掘墓偷死人。幹這一行有發財的,這師徒倆卻沒那個命,當師父的有大煙瘾,荒墳野地掏死人的陪葬,都是窮人的墳包子,無非是一身裝裹半只荊釵,那能換幾個錢,還不夠抽大煙的。偶爾掏出值錢的東西,趕上一兩件銀首飾,師父就帶孫小臭兒去煙館,一老一小往煙榻上一躺,師父抱上煙槍抽大煙,讓他在旁邊伺候。架不住成天聞煙味兒,他的瘾頭也上來了,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孫小臭兒端上煙槍把福壽膏這麽一抽,噴雲吐霧賽過升天。抽大煙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也不夠往裏頭扔的,順着煙兒就沒了。何況孫小臭兒和他師父都是窮鬼,十天半個月開不了一回張,一旦煙瘾發作,也只能幹忍,鼻涕哈喇子齊流,全身打哆嗦,手腳發軟,連墳包子都刨不動,所以經常喝西北風。他師父煙瘾太大,一來二去把身子抽壞了,只剩下一副幹癟的腔子,裏邊全糟了,過了沒幾年,倆腿兒一蹬上了西天。
孫小臭兒瞧瞧師父皮包骨頭的屍身,蜷在一起比條死狗大不了多少,要多慘有多慘。他可不想這麽死,找了個刨過的墳坑埋了師父,一咬牙一跺腳從賣野藥的金麻子手上賒了一包打胎藥。這個藥俗稱“鐵刷子”,光聽名字就知道藥性有多烈,打鬼胎用半包足夠,戒大煙得來一整包,吃下去狂洩不止,能把腸子頭兒拉出來,據說可以刷去五髒六腑中的煙毒,用這個法子戒煙,等于死上一次,扛過去就好了,扛不過去搭上一條命。合該這小子命大,經過一番死去活來,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三圈,居然讓他戒掉了這口大煙,但是整個人縮了形、脫了相,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大煙是戒了,想活命還得吃飯,孫小臭兒又不會幹別的,仍以盜墓吃臭為生,當初他拜在師父門下,為了得這路手藝,兩只手都浸過“鐵水”。倒不是真鐵水,只是說浸過了“鐵水”便十指如鐵,真要是鐵水,手一下去就沒了。在他們這個行當中,所謂的“鐵水”是一種藥水,放在瓦罐中煮得滾沸,沾上皮肉如同萬蟻鑽心,不過将手掌浸得久了,扒墳摳棺比鐵鈎子還好使,孫小臭兒賤命一條百無禁忌,憑他一雙手爪子,一個人幹起了老本行,到夜裏翻屍倒骨、開腸破肚,什麽墳他都挖,有什麽是什麽,從不挑肥揀瘦,掏出來的東西夠換一口窩頭就行,很多時候睡在棺材中。這小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從頭到腳帶了一身的屍臭,頂風傳出好幾裏,誰見了誰躲,怕沾上他的晦氣。今天他一臉神秘,來到火神廟警察所給劉橫順獻寶,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劉橫順認得來人是孫小臭兒,眉毛當時就豎起來了,一個挖墳吃臭的獻什麽寶?如果是在老墳中掏出了東西,豈不是送上門來讓我抓他?沒想到孫小臭兒來至燈下,把雙手分開一半,将一只白蟋蟀捧在劉橫順面前。劉橫順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吃了一驚,真以為看錯了,揉了揉眼再瞧,但見此蟲全身皆白,從須到尾連大牙也是白的,半點雜色沒有,冰雕玉琢的相仿,個頭兒也不小,不是豎長是橫寬,說鬥蟲的行話這叫“闊”,老話講“長不鬥闊”,此乃上品中的上品。再瞧這顏色,按《蟲譜》記載,蟲分“赤、黃、褐、青、白”五色,前四種以黑色為底,挂褐或挂青,越往後越厲害,挂青的已經可以說是蟲王了,挂白的上百年也難得一見,何況通體皆白?
孫小臭兒見劉橫順看入了迷,又将雙掌往前遞了遞:“劉爺,您是行家,把合把合這只寶蟲怎麽樣?”
劉橫順心說“人是賊人,蟲可是好蟲”,雖說蟲不過價,但是真看不上孫小臭兒,不想占他便宜,就問孫小臭兒的寶蟲賣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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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臭兒雙掌一合,滿臉奸笑地說:“多少錢才賣?您這是罵我啊,俗話說紅粉配佳人、寶劍贈英雄,旁人給多少錢我也不賣,這是我孝敬您的,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劉爺您能收下,就是賞我孫小臭兒的臉了。”
劉橫順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成天跟孫小臭兒這樣的人打交道,知道這小子怎麽想的,無非是通個門路,将來犯了案子行個方便,有心把孫小臭兒撅回去,卻又舍不得這只寶蟲,只好接過來放進随身帶的銅拉子,請孫小臭兒出去喝酒,等于兩不相欠,沒白拿他的東西。
孫小臭兒高興壞了,倒不缺這兩口酒喝,幹他這一行的,能跟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坐在一個桌上喝酒,簡直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雖說他都不知道自家祖墳在什麽地方,該冒也還是得冒,今天喝完了酒,明天他就能滿大街吹牛去了。二人一前一後出了警察所,找到附近一家連燈徹夜的二葷鋪,劉橫順是裏子面子都得要的人,他也覺得在這兒吃飯有點兒寒碜,對不住前來獻寶的孫小臭兒,可是一來這深更半夜的,大飯莊子已經落了火,二來他兜裏沒什麽錢了,心裏這麽想嘴上可不能這麽說,還得跟孫小臭兒客氣客氣:“你來得太晚了,咱就在這兒湊合喝點兒,改天請你上砂鍋居。”孫小臭兒知道砂鍋居乃京城名號,砂鍋白肉是招牌,天津城也有分號,他長這麽大沒嘗過,可是他也得揀幾句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別讓劉橫順小瞧了,就說:“喝酒得分跟誰,咱倆來二葷鋪就足夠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劉橫順一聽這個孫小臭兒可真會擡舉他自己,于是不再多說,點了兩大碗拌雜碎,少要肝兒、多要肺,再單點一份羊血拌進去,撒上香菜、辣椒油,又打了一壺酒。二葷鋪的老板一邊切雜碎一邊看着納悶兒,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怎會請這個臭賊喝酒?
劉橫順的心思沒在吃喝上,他從懷中掏出拉子看了又看,不住口地贊嘆。孫小臭兒有瘾沒量,三杯酒下肚,話匣子可就打開了,連吹帶比畫,将寶蟲的來歷給劉橫順詳細講了一遍:
就在剛才,距離火神廟不遠的老龍頭火車站出了一樁怪事。說起天津衛的老龍頭火車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清朝末年庚子大劫,義和團曾在此大戰沙俄軍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據上歲數的老輩人說:義和團按陰陽八卦設壇口,按“天地門”排兵布陣,上應三十六天罡,下應七十二地煞。義和團在天津大仗小仗打了一百單八仗,頭一仗就在老龍頭,旗開得勝,最後一仗打在挂甲寺,全軍覆沒。老龍頭這一仗的陣法應在“開”字上,是天罡主陣,參戰的又是“乾”字團,因此出師大捷一順百順,殺得俄軍暈頭轉向。挂甲寺的陣法應在“合”字上,是地煞主陣,領兵的義和團大師兄孫國瑞是屬龍的,主水,水克火,木克土。一來五行相克,二來犯了“挂甲寺”這地名,甲都挂上了還怎麽打仗,所以丢盔棄甲,兵敗如山倒。
老龍頭一帶在庚子大劫中完全毀于戰火,到後來幾經重建,才有了如今的火車站。站前挺熱鬧,過往的旅客進進出出,說出話來南腔北調,什麽打扮的也不奇怪,人多的地方就好做生意,因此這一帶做買的做賣的、推車的挑擔的絡繹不絕。為了争地盤搶買賣,打架的天天都有,地面兒複雜、治安混亂,行幫各派的勢力犬牙交錯。有的是偷搶拐騙、瞪眼訛人的地痞無賴。當地将拉洋車稱為“拉膠皮的”,就連在火車站前拉膠皮的也沒善茬兒,聚在一起欺行霸市,一個個黑綢燈籠褲,腳底下趿拉灑鞋,光膀子穿號坎兒,歪戴帽子斜瞪眼,專宰外地旅客,錢要得多不說,還不給送到地方,跟你要兩塊錢,帶你過一條馬路,轉給另外的膠皮五毛錢,讓他們去送,自己白落一塊五,敢多說半個字,張嘴就罵、舉手就打,誰也惹不起,這就叫“一個山頭一只虎,惡龍難鬥地頭蛇”。車站後邊的貨運站,是各大腳行幹活的地方,相對比較偏僻,但是腳行和腳行之間也經常有争鬥,争腳行可不是小打小鬧,賣苦大力的為了搶飯碗,往往會打出人命。因此老龍頭火車站的警察比別處多上十倍,天津城一般的警察所,頂多有十幾二十個巡警輪值,老龍頭警察所不下兩百人,巡官叫陸大森,麾下兩個副手,分成三班彈壓地面兒,就這樣也管不過來。
今天前半夜,鐵道上巡夜的跑到老龍頭警察所報官,說在鐵軌上發現一口大棺材。巡官老陸急忙帶人過去,見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橫卧于鐵軌之上,棺材一端高高翹起,四周挂了泥土,還潮乎着呢,可能剛從墳裏掏出來。棺板雖未腐朽,但從樣式上看,應當是前朝的東西,而且十分厚重,并非常見的薄皮匣子。老龍頭火車站後邊很荒涼,上百年的古墳不少,估計是賊人偷棺盜寶,遇上巡夜的扔在這兒了。先不說裏頭有沒有陪葬,民國年間棺材也值錢,舊棺材刨出來打上一層漆,還可以再往外賣,價格也不低,趕上好木料,那又是一筆邪財,有的棺材鋪專收這路東西。另有一個可能,這是腳行的人所為。腳行扛大包賣苦力,平日裏“鋪着地、蓋着天、喝水洗臉用鐵鍁、睡覺枕着半塊磚”,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主兒,為了搶這個飯碗,經常打得你死我活,有時也跟官面兒過不去,在鐵軌上扔個死貓死狗死孩子什麽的惡心人,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扔棺材的還是頭一回。警察所還得往上報,不過報上去之前必須開棺,看是否有殺人害命的借棺抛屍,查明了情況,填好了單子才可以往上報,當時的制度如此。
巡官老陸是個迷信的人,見了大黑棺材連叫倒黴,一個勁兒地吐唾沫,心裏頭別扭就不提了,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和手底下人一商量,棺材一直橫在鐵軌上不成,先擡到火車站警察所再說。在場的巡警都不願意黑天半夜擡棺材,太晦氣了,再者說來,誰知道棺材裏的主兒什麽脾氣?惹上冤魂如何是好?因此你推我讓,誰也不肯伸手,只好叫來十幾個在腳行賣苦力的腳夫,讓他們帶着木杠、繩索過來擡棺。腳行的苦大力惹不起警察,頂多在背後使壞,可大半夜的被叫起來擡棺材,擱誰也不願意,免不了滿口怨言百般推脫。當巡警的沒多大本事,欺負人可有一套,見這幫腳夫磨蹭了半天不動地方,有個警員上去給了腳夫把頭一個大耳刮子:“你還想在這兒混飯吃嗎?讓你擡棺材是瞧得起你,棺材、棺材,升官發財,你都升官發財了,還你媽不識擡舉?”一衆腳夫敢怒不敢言,也沒有二話了,七個不情八個不願地動手捆住棺材,搭上三根穿心杠,足蹬肩扛一齊較勁,将棺材擡到老龍頭火車站後邊的警察所。
打發走腳行的苦力,一衆巡警對着棺材發愣,按規矩必須開棺查驗,可這黑更半夜的誰敢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有人出主意去找孫小臭兒,這個賊是吃臭的,整天跟老墳中的死人打交道,讓他開棺正合适。當即去了幾個巡警,孫小臭兒正在破廟中睡覺,瞧見“呼啦”一下沖進來好幾個警察,兇神惡煞一般,還當自己偷墳掘墓犯了案,蹦起來想跑,那能讓他跑了嗎?平時是不願意抓他,嫌這個鑽墳窟窿的土賊身上晦氣,怕髒了手。如果說真想抓他,再長兩條腿他也跑不了。有人上去一把扯住了孫小臭兒的脖領子,拎過來不由分說先賞了倆大耳刮子,打得孫小臭兒天旋地轉,順嘴角流血,一下就蒙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巡警跟拎個雞崽子似的,将孫小臭兒拎回了火車站警察所。
孫小臭兒這一路上不敢吭聲,心裏頭把滿天的神佛求了一個遍,到地方才知道是讓他幹活兒,如同接了一紙九重恩赦,好懸沒樂出屁來。此乃官派的差事,他可不敢不聽,邁步來至切近,圍着棺材繞了三圈兒,得先看明白了才好下家夥兒,不同的棺材有不同的開法。從清朝到民國,棺材的樣式可謂五花八門,大體上分為滿材、漢材、南洋材等種類,眼前這口大棺材是口漢材。漢材也叫蠻子材,大蓋子做成月牙形,兩幫呈弧形,厚度不一樣,蓋五寸、幫四寸、底三寸,這叫三四五的材,簡稱三五材;蓋六寸、幫五寸、底四寸,這叫四五六材,簡稱四六材;比三五材稍微大一些,但是又不足四六的材,這叫三五放大樣;大于四六材的稱為四六放大樣。老龍頭警察所裏的這口大棺材用料不是頂級的,可也沒湊合,四六放大樣的黃柏木。民間有諺“一輩子不抽煙,省口柏木棺”。這種材料不便宜,擱在那會兒來說,怎麽也得三百多塊現大洋。除了用料和薄厚以外,漢材還講究裝飾,表皮刷上黑色的退光漆,請來描金匠往棺材上畫圖案,這口大黑棺材上的圖案年深日久已經褪了色,輪廓還依稀可辨。大蓋頭上畫着福祿壽三星,兩幫的頭上左面畫金童持幡,右面畫玉女提爐,棺材中心畫上一個圓形的“壽”字,圍繞着五只蝙蝠,這叫五福捧壽。孫小臭兒用手敲了敲棺板,擡頭告訴巡官老陸,棺材裏裝的是個女的。院子裏的一衆警察心知孫小臭兒并非信口開河,他幹別的不成,就這個看得準,因為幹吃臭這個行當的賊人,成天和棺材打交道,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叫“隔皮斷瓤”,不必開棺就瞧得出裏邊是個女子!
怎麽個“隔皮斷瓤”呢?孫小臭兒用手一敲,聽出這口棺材左右兩幫的聲響不一樣,他就知道棺中是個女子了。因為漢材的棺蓋上有三個銀錠似的銷眼兒,倘若裝殓的是男子,左邊一個,右邊兩個,裝殓女子的正相反,左邊兩個,右邊一個,男左女右,取其單數。入殓加蓋之後,将堵銷眼兒的木塞子塞上,會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蓋上,到了辭靈的時候,由杠房的人将這個木塞子給釘進去,這也有個行話叫“下銷”。下完銷以後,還得釘上一根壽釘,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長的銅帽大釘子,下邊墊上兩枚魇錢,其實就是銅錢,但是得叫成魇錢。棺材鋪事先已在大蓋上鑽出了二寸深的一個孔,釘子下去外邊留一寸,辭靈之時,再由孝子賢孫用榔頭釘三下,不用使多大勁兒,比畫這麽幾下就行,一邊釘一邊還得喊着棺材裏的人躲釘,以免将三魂七魄釘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系列的過場,最後再讓杠房的人釘死壽釘,因此說男女有別,棺材兩幫的釘子和木銷不同,發出的聲響也不一樣,當巡警的不懂這些門道,就算知道也聽不出來,孫小臭兒卻一看一個準。
孫小臭兒聽清楚看明白了,讓四個巡警一人一個角拽開一大塊布單子,撐起來當成臨時的頂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屍沖撞三光,其餘的巡警在旁邊提燈照明。孫小臭兒開棺也得用家夥,找來一根撬棍,累得順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開了棺蓋,抻脖子瞪眼剛要往裏頭看,怎知死屍“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棺材中是一具女屍,全身前朝裝裹,臉上塗抹了腮紅,雙手交叉,懷抱一個如意,兩只小腳上穿了一雙蓮花底的繡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屍,縱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樣。當差的警察見慣了行兇殺人,可誰也沒見過死人會動,深更半夜的,起屍又非常突然,周圍這十來個巡警,包括巡官老陸在內,都吓得蹦起多高,臉都綠了,遮擋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陣風刮過去,将那塊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輪明月照将下來,坐在棺材中的女屍睜開了眼!
6.
孫小臭兒也吓了一大跳,一連往後倒退了好幾步,相傳過去的棺材底下有撐子,是塊可以活動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蓋連在一起,倘若有盜墓吃臭的打開棺蓋,就會撐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讓死人突然“坐”起來,以此将賊人吓退。孫小臭兒往後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屍身後有撐板,可沒想到女屍睜開眼了,從兩個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淚,一股子惡臭彌漫開來,直撞人腦門子。孫小臭兒以為屍變了,那他倒不怕,掏墳吃臭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死屍沒見過?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負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負的只有死人。此時正好在衆巡警面前賣弄膽識,口中高聲叫罵,縱身蹦在半空,掄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這一下正打在女屍頭頂上,只聽一聲悶響,撐板塌了下去,死人順勢倒入棺材。
周圍的巡警全吓傻了,愣在當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孫小臭兒也閃在一旁,等了片刻,見棺中再無異狀,他湊過去查看情況,一瞧女屍的頭頂已經被撬棍砸癟了,七竅之中黑血直淌,身邊陪葬甚厚,金銀珠玉在月影之下閃閃發光,看得他心裏直癢癢。無奈這是在警察所,再借孫小臭兒倆膽子也不敢下手,只得咽了咽口水,正想合攏棺蓋,卻從中蹦出一只全身皆白的蟋蟀來。孫小臭兒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說,犯了煞的死人七竅淌血,實則是棺材裏頭進去東西了,裏頭的死人才會腐壞,通常以耗子、長蟲居多,也不乏刺猬、狐貍之類,沒想到這個大棺材中有只白蟋蟀。陪葬的金銀玉器拿不得,從女屍身上蹦出來的蟋蟀卻不打緊,反正別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孫小臭兒。劉橫順鬥蟲之事已在天津衛傳得人盡皆知,孫小臭兒也聽說了,這小子翻屍倒骨向來百無禁忌,縱身躍入棺中,雙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來找劉橫順獻寶。
孫小臭兒有個賊心眼,尋思與其将寶蟲換錢,真不如送給劉橫順,聽說劉爺這兩天和南路蟲鬥上了,前前後後輸了四十塊銀元,如若用孫小臭兒的寶蟲翻了身,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有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當靠山,誰還敢欺負他孫小臭兒?
劉橫順在二葷鋪聽孫小臭兒說了來龍去脈,心裏頭有數了,不過這小子量淺降不住酒,三杯黃湯下肚就在那兒胡吹亂哨,越說越沒人話,到後來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劉橫順也不能把他扔下,只好讓二葷鋪老板給孫小臭兒找個睡覺的地方,他付了錢起身出門,懷揣寶蟲興沖沖往家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掏出銅拉子,借月色反複觀瞧,此蟲不僅身披異色,還是正經的獅子臉、鈎子牙,牙尖往裏兜,如同兩枚彎鈎,又厚又長、內有倒刺,這樣的蟲最善争鬥。劉橫順越看越得意,心說:“這下行了,天讓我得此寶蟲,鬥敗金頭霸王不在話下!”越想心裏越痛快,甩開飛毛腿緊走幾步,眼看到家門口了,卻從路旁轉出一個老道,身穿法衣、臉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見的那個老道。
老道見到劉橫順,口誦一聲道號:“無量天尊,貧道恭候多時了。”
劉橫順奇道:“這半夜三更,你個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麽?”
老道一擺拂塵,自稱是雲游道人李子龍,近來在西門外白骨塔挂單,收屍埋骨、廣積善德,報完了家門,又問劉橫順今天鬥蟲的勝敗如何。
劉橫順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錯,讓你蒙對了,我在古路溝抓來的蟲王棺材頭大将軍,不是人家的敵手,又輸了一陣。”
李老道說:“古路溝蟲王未必不敵南路蟲,只是你不信貧道我的話,因此勝之不能。”
劉橫順冷笑一聲,将手裏的拉子往前遞了遞:“老道,不必故弄玄虛了,你知道這是什麽?”
李老道笑了笑:“瞧這意思,您這是得了寶啊?”
劉橫順說:“又讓你蒙對了,我之前的兩條蟲,黑頭大老虎稱得上是好蟲,棺材頭大将軍稱得起蟲王,而今我得了一條寶蟲——白甲李存孝!”他難掩心中興奮,越說越是得意,順口給起了個名號。民間俗傳“将不過李、王不過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無窮、骁勇善戰,與西楚霸王項羽齊名。
李老道說:“那定是鳌裏奪尊的寶蟲了,聽這名號還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讓我開開眼呢?”
劉橫順剛喝了酒,又正在興頭上,你給老道看不要緊,進到屋裏放在燈底下,擺好了拉子想怎麽看怎麽看,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關系。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站在屋門口一把将拉子蓋兒掀開了,想讓李老道長長見識,仔細看看這寶蟲,堵上他的鳥嘴,不承想剛一開蓋,困在裏頭的“白甲李存孝”後腿一使勁,“噌”的一下蹦了出來。
這一蹦可不要緊,別的蟲蹦起一尺高就到了頭兒了,寶蟲竟然一下躍上屋頂,月光照在寶蟲身上白中透亮、熠熠生輝,它在房檐之上奓分雙翅鳴叫了幾聲,叫聲蹿高打遠傳出去二裏地,當真不同凡響。劉橫順暗叫一聲不好,如若讓此蟲跑了,那可沒處逮去,到了早上還指望它翻盤呢!墊步擰腰剛想往房上蹿,突然從屋脊上來了一只野貓,趁其不備一口将寶蟲吞下去,三口兩口吃完了,扭頭看看下邊的劉橫順,一舔嘴岔子蹿下房坡,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劉橫順呆在當場,真好似掰開八瓣頂梁骨,一盆冷水澆下來,不亞于萬丈高樓一腳踏空,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寶蟲得來不易,真是給座金山也不換,沒想到成了野貓的嚼谷。“白甲李存孝”下了野貓的肚子,再掏出來也沒用了。劉橫順幹瞪眼沒咒念,只好拿李老道出氣,恨不得當場撕了這老雜毛,要不是李老道三更半夜非要看寶蟲,何至于如此?
李老道忙說:“劉爺且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容老道我說一句,你這條寶蟲雖好,卻仍是有敗無勝,拿過去也不是南路蟲對手,只不過你以為鬥的是蟲,人家跟你鬥的是陣!”
7.
李老道言之鑿鑿,告訴劉橫順:“明天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取勝易如反掌,倘若再敗一陣,上白骨塔把貧道我一槍打死也沒二話。”
劉橫順向來不信邪,聽李老道說得玄而又玄,怎肯輕信這番言語,無奈寶蟲讓野貓吃了,打死這牛鼻子老道也沒用,事已至此只好賠人家錢了,想來這是命裏該然。
等到早上,劉橫順随手揣了只蟲,無精打采來到南城土地廟。等着看熱鬧的人見劉橫順來了,都想瞧瞧他又帶了什麽寶蟲,扒頭一看劉橫順這只蟲,一個個直抖摟手,劉爺今天怕是鬧火眼看不見東西,怎麽帶了一條三尾兒來?這玩意兒能咬嗎?
那個老客看罷心中暗笑,以為劉橫順輸急了,不是鬥蟲是和親來了,那就等着收錢吧。
劉橫順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