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實驗樓內的門禁卡得較嚴,好幾個樓層都有獨立門禁,賀昀遲不能帶人進去,只能自己找人幫忙進何瑩所在的課題組。
搬完飼料之後,賀昀遲給樓上課題組認識的人發了條微信,請他替自己刷了樓層卡。樓上實驗室裏還有幾個學生,見賀昀遲進來,紛紛像往常一樣打招呼,“來啦?有事?”
賀昀遲指指何瑩的東西,語氣平淡,“來替人取點東西。”
室內立刻靜了,幾個學生都盯着賀昀遲看。他仿佛毫無察覺,徑直過去,将桌面上的東西有序收進一個桌下的小紙箱中。
眼見他快收完,終于有人忍不住開腔,“何瑩過來了?幹嘛不自己來拿?”
話說得不平和,聽起來多少叫人感覺不太舒服。
賀昀遲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們臨在研二研三的關頭導師出現問題的複雜心情,但同時也認為,莊澤森的話沒有任何問題。無論怎樣,出現當下的局面都不該說是何瑩的錯。
“她沒來。”賀昀遲抱起紙箱,瞥了對方一眼,語調放沉些許,“我想她不來也很合理。”
說罷,他不再看幾人的臉色,拿着東西離開實驗室,下樓交給了宋亦杉。
“你看一看有沒有少什麽。”
宋亦杉呼出兩口白霧,簡單翻了一遍,确認重要的東西都在。她擡起頭,沖面前的人感激笑笑,“謝謝你。”
“沒事。”賀昀遲送她走出實驗樓,“何瑩姐怎麽樣?”
“她……還好。”宋亦杉說。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得宜的黑色羊絨大衣,踩着深棕色的小羊皮靴,大衣上側一顆琥珀色的扣子随着她的動作晃了晃,好像要松脫。
賀昀遲知道這只是禮貌性的說辭,并覺得連宋亦杉看起來也不太好。雖然塗了顏色豔麗的唇彩,但那張嘴唇在初冬的寒風中微微張合,仿佛某個陰冷清晨未及開放即凋謝的花朵。*
他想,多管閑事不差一件兩件,便補充道,“如果還需要幫忙的話,可以直接找我。”
宋亦杉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笑得沒剛剛說話時那樣勉強,“好,謝謝你。”她抱着紙箱,朝臺階歪了一下頭,“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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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賀昀遲看她纖瘦的背影消失在右側的學院路口,轉而給莊澤森打了一個電話,“你不是有宋亦杉微信嗎?”
“有啊,怎麽啦。”莊澤森說。
“推給我,我加她有事。”
“噢噢,行。”莊澤森邊打開微信邊嚷嚷道,“賀昀遲你是不是在樓下呢?”
“嗯。”
“嘿嘿,那幫我帶杯柚子茶上來吧,就右邊草坪下去一點兒那家咖啡店的。”
賀昀遲答應了。他挂下電話,點開微信,向宋亦杉發送了好友申請才把手機收回口袋,裹緊外套朝那家咖啡店走去。
下午兩三點,咖啡店剛走了一波趕去上課的學生,人不太多。賀昀遲點好兩杯柚子茶的外帶單,打算随便找個地方坐着等。
他穿過收銀臺附近幾個坐滿人的位置,走進一條不太寬敞的、沿窗整齊排布着一列楓木桌椅的走廊。
盡頭的兩三張桌子附近沒有人,賀昀遲一眼便望見坐在玻璃窗邊的宋亦杉和她對面的男人,那個男人看起來有些眼熟——是秦教授的一個學生。
宋亦杉的表情與方才交談時大相徑庭,嘴角很淺的笑容也帶有一絲鋒利的諷刺意味。賀昀遲直覺他們的對話不太愉快,在附近坐下來,靜靜觀察着那邊的情況。
“畢竟秦老師都已經離職了,鬧下去對她自己又沒好處,你們就不要再去警局那邊……”
“你的意思這件事離職就夠了?”宋亦杉反諷道。
“不是,你……”對方放軟了點語氣,說,“那件事情本來也有何瑩自己的責任,是吧,她跟老師去合作企業的飯局吃那麽晚還喝酒,本來就——再說哪個無辜的學生像她這樣一直讨價還價的?”
“你現在是又怪起何瑩姐不對了?”宋亦杉把捏在手裏的餐巾紙摔到桌上,“我就問你哪條法律說了深夜醉酒的人就活該被性騷擾啊?!”
“而且要不要接受賠償,接受什麽樣的賠償只有受害人能決定,你又有什麽資格幹預啊?”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狠狠瞪着對面的人。
“……宋亦杉你講話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男人說,“秦老師已經表示願意賠償了,你們非得讓他坐牢啊?”
“是我們讓他坐牢麽?是他自己讓他自己坐牢。”宋亦杉挺直脊背,“願意賠償又怎麽樣?法律還沒說民事賠償能免除刑事責任,你倒先替法官判好了。”
“你……”男人被她幹脆利落幾句話噎住,怒火中燒,語氣尖酸了不少,“你挺懂的嘛,對,畢竟你就是這麽從B大保研過來的。”
賀昀遲看見宋亦杉的表情短暫的僵**,嘴唇顫抖如疏忽落下的花瓣,失去神采。但那也僅僅只是一瞬,很快,她微側着臉,冷笑道,“難不成你不光是秦老師的學生,還是邵教授的學生?這麽真情實感,你挑導師的眼光也挺獨特的啊。”
吧臺已經叫了好幾遍賀昀遲的單號,他不得不先起身到吧臺取了飲品。再過去時,那個男人不見了,應該是和宋亦杉鬧得不歡而散。
宋亦杉一直望向窗外,時不時咬着下唇,嘴上的唇彩幾乎快要掉幹淨了,顯得妝容殘缺了一角。她沒有哭,但總讓人有種她即将落淚的錯覺。
賀昀遲拉開她對面的木椅坐下,将自己的那杯柚子茶推到她面前,道,“請你喝。”
女孩吓了一跳,回過神,怔怔看着賀昀遲,“你……怎麽在這兒?”
“幫朋友買東西。”賀昀遲點點手邊紙杯的杯蓋,道,“你那杯是我自己買的。”
宋亦杉看了他一會兒,抱着熱熱的柚子茶說,“謝謝。”
他們靜靜對坐許久,賀昀遲道,“剛才那個人是秦老師的學生吧。”
宋亦杉擡頭,轉了轉眼珠,聲音不大地說,“你聽到了?”
她表情倔強,掩蓋了一絲不太想提及過往的難堪。賀昀遲看着,突然有些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正要開口時,又聽見她主動道,“他還算說得直白點的,學校有些人,來來去去說得好聽其實也是一樣的意思。”
賀昀遲:“學校很多人找你和何瑩姐說這些?”
“何瑩姐的姐姐過來了,在陪她做心理治療。”宋亦杉道,“我陪她報案的,所以秦老師和學校的一些人總找我。”
“你……”賀昀遲找了個溫和些的措辭,“你自己沒被為難吧?”
“還好。”宋亦杉坦然一笑,“我導師勸過我一次就沒有再說什麽了。”她像是被這句話勾起什麽回憶,說,“比起幫過我的師兄,我還算挺幸運的。”
賀昀遲确信之前聽到的那些關于她保研的話存在不少誤會,皺皺眉道,“其實,就保研的事,你可以和別人解釋,不然總會有人誤會你保到我們學校來是……有問題的。”
宋亦杉明白他的關心,咯咯笑了,喝了一大口柚子茶,說道,“我解釋過啊,可最終傳到你耳朵裏的不還是那些誤會的話嗎?”
“所以後來我也懶得再去解釋了。”
賀昀遲一時語塞,愣愣看着她。
“你聽到過對吧?”宋亦杉按着紙杯的手微微用力,指節發白,“我大三下學期的時候遇到過跟何瑩姐差不多的事,幸好我有個師兄願意替我作證。是,雖然我成績在本專業一直很靠前,但那時還沒進行期末考,沒法确定最終的保研名單。我接受了院裏的保研安排,沒有繼續舉報。”
“不過A大保研夏令營的優秀營員我是靠自己拿到的。”她故作輕松地擺擺手說。
“前一兩年的時候我經常想,就算保研又怎麽樣呢……就像現在何瑩姐,讓她轉博甚至公派,也不能抹掉這件事啊。”
宋亦杉轉過臉,對賀昀遲輕輕微笑,“可是師兄說得對——”
“什麽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他們最後從咖啡店出來時,賀昀遲原本買的那杯柚子茶已經完全冷掉,不得不買了杯新的。
宋亦杉與他一起走到學院路的盡頭,約好改天一起幫何瑩從宿舍搬東西到現在租住的房子去。
道別時,賀昀遲稍加猶豫,又叫住她,幾乎肯定地問,“你說的那個師兄,是陳南一對吧?”
陳南一這天下午接到宋亦杉打來的一個電話,聊了不短的時間。通話結束後,他獨自在民宿房間裏發了一會兒呆,随後下樓做了一個黑森林蛋糕,切分給工作室的幾個人。自己端着一碟,倚着露臺欄杆慢慢吃。
這家工作室不遠是當地很有名的花市,傍晚時分,陸續有人拿着大捧大捧的花離開,四散奔向自己想要送花的人。
微苦的巧克力在舌尖化開,他看着夕陽,拿出手機,給賀昀遲撥了過去。
賀昀遲好像很忙,接起來的時候那頭有些吵鬧,隔了小半分鐘才安靜下來,“陳南一?”
“是我。”陳南一叉起一塊蛋糕,邊吃邊含混着說,“小杉把今天的事都告訴我了。”
賀昀遲那邊靜了少時,“嗯。”
“我這陣子不在,她都沒和我提過這些事……總之,謝謝你幫她……”陳南一說。
“沒——”賀昀遲一句沒什麽已經到了嘴邊,但出口前話鋒一轉,“怎麽謝?”
“……”陳南一沒想到他這麽打蛇随棍上,有些頭疼,半晌,妥協道,“那請你去店裏吃飯吧。”
然而賀昀遲對他施恩望報:“太遠了,不想去。”
“就家裏吧。”
作者有話說:
* 這一句最後的比喻化用自《金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