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程老二不疑有他,拉着林大毛又走了回來,蹲在地上盯着林蓁,訓斥他道:“跟你爹一樣沒用,讓你阿母背着你走!”
林蓁慢悠悠的扶着腿直起身來,卻忽然從袖中抓出一把碎稻谷往程老二臉上身上一撒,同時大聲“啰啰啰啰”的喊了起來。
此時正是二月天氣,雖然嶺南的氣候比北方溫暖許多,但還是有點冷,鴨子們今天運氣不佳,沒找到什麽吃的,忽然間聞到了稻谷香味,又聽到了林二毛呼喚他們的聲音,馬上興高采烈的鼓起翅膀,沖程老二撲了過來。那只青頭大公鴨首當其沖,“嘎嘎”的叫着,號召母鴨子們前來啄食。林老二帶了個破鬥笠,上面落了不少谷粒,一下子成了鴨子們的重點攻擊對象,他不得不放開了抓住林大毛的手,死命護住了自己的腦袋。誰知那群鴨子仿佛和林大毛、林二毛心有靈犀似的,連稻谷都不顧,只管上前啄他。鴨子的力氣不小,被啄一下子也疼得很。程老二還沒起身,破鬥笠就被啄掉了,身上腿上都挨了好幾下子,痛的他“哎唷、哎唷”的叫喊起來。
林蓁一時顧不了程氏,只能拉上林大毛往社學裏跑,邊跑邊喊:“救命、救命吶!”
這是林蓁第一次進入社學大門,卻從沒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喊聲讓在院子裏玩耍的孩子們都呆住了,就在這時,旁邊齋房裏走出一個個中等個子,四十上下,穿着長衫的男子來。他打量了喘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林蓁和林大毛兩個,開口問道:“出了什麽事?光天化日,你二人為何呼喊救命?”
林蓁剛想把自己舅舅缺德的行徑對這位男子訴說一番,卻見自己的母親程氏也跟了進來,對着那先生福了一福,面帶慚色,道:“妾是鄉裏儒生林毅齋的娘子,這是我的兩個兒子,因妾身的阿弟拉着我這大兒子大毛對妾索要錢財,一路走到這,他被家中養的鴨子啄了,我們母子三個只能進來躲一躲他,還望先生莫怪……”
那先生淡淡兩道眉毛,臉龐削瘦,眼睛不大,卻透着一股正氣。他連忙叫來一個年紀大些的孩子,對他道:“快,去田裏把林毅齋還有林家兩個族伯喊來。”
那孩子忙點點頭,跑着去了。這先生把社學的門一關,請程氏坐到裏面齋房歇息,林蓁正要拉着林大毛跟進去,卻被那先生在後面叫住了,問道:“且慢,你就是林二毛嗎?”
林蓁停下腳步,回頭一看,見先生面帶笑容,看着自己,他怎麽知道自己叫林二毛?看着林蓁納悶的樣子,那先生又親切的笑了笑,道:“我叫葉桂文,字淳質,是這社學裏的先生,我認識你阿爹,他常常說你聰慧好學,小小年紀,一部《三字經》就會背了,待會兒你二舅走了,你在這裏背給這些阿兄們聽聽好麽?”
林蓁看他溫文和氣,心中對他很有好感。而且這些天在社學外面聽他給孩子們講讀四書,林蓁知道,這位葉先生比自己的爹學問好得多了,同樣是一篇《大學》,他并不是讓孩子們死記硬背,而是一句句引經據典的講解,林蓁聽的津津有味。如果他肯指點指點自己,該有多好。
可惜,自己暫時還沒錢讀書,而且,現在他還小,聽過背過的書雖然都記在心裏,但是,他筆也握不穩,字也沒法寫,就這麽聽聽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聽見葉桂文讓他背《三字經》,林蓁心想,其實自己三百千千都背過了啊,《大學》、《中庸》也記得差不多了,只是還欠理解。但是擡頭一看周圍十幾個八歲到十來歲比他高一大截的孩子們,他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還是低調點,千萬別吓着別人。于是他點點頭,道:“好……”
林蓁話音未落,程老二就在外面氣急敗壞的砸起了門,嚷道:“阿姐,你一個婦人家,往社學裏跑什麽?白讓人家說閑話,你快出來!”
葉桂文臉色一沉,剛想去開門,卻聽門口又傳來了林毅齋的聲音:“程老二!你不要欺人太甚!你阿姐已經給了你不少銀子了,你自己都花的一幹二淨,還把她騙到家裏堵着她要錢!你再鬧,咱們可要把總甲林老爹請來說道說道!”
估計外面來了不少人,程老二馬上态度就軟了下來,讪笑着道:“姐夫,你這是幹什麽,我什麽時候把阿姐騙到家去了?”
這時,葉桂文已經把門打開,林蓁躲在葉桂文身後往門外一瞧,只見程老二臉也給啄青了,且沾了了一身鴨糞,一股惡臭。學童們被他那狼狽模樣逗的嘻嘻的笑,氣的程老二臉色發黑。但林家一堆人在外面堵着,他也不敢說什麽,耷拉着腦袋,後退幾步,忽然間跪在地上,拉着林毅齋,道:“姐夫,你就再給我幾兩銀子,讓我去廣州府瞧上一瞧,我這一去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載,再不會來找你和阿姐的麻煩了,否則,我在村子裏一沒田地,二沒家室,你叫我怎麽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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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毅齋驚道:“你家裏的地呢?不是老大和你分家時剩了十幾畝麽?怎麽就說都沒有了?”
程老二道:“我已經賣給鎮上的梁家了。他們家不講信用,說好給我八十兩,到現在才給了一半,我再要,他們也不給了。反正我又不在家裏,大哥不管我和阿母,阿母一個人怎麽種?!”
林毅齋沒來得及多想,就被程老二抱着腿,林毅齋躲,他就追着打着圈兒的哭,鼻涕眼淚鴨糞鴨毛蹭了林毅齋一褲腿。林毅齋素好潔淨,見這樣子好不心煩,旁邊那些公鴨母鴨也嫌不夠熱鬧似的,脖子一伸一伸的嘎嘎叫着,在旁邊看的起勁。程氏從齋房裏走了出來,咬咬牙,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扔到程老二跟前,道:“林家諸位鄉親們都看着了,老二親口說的,往後再也不來打擾我們,從此後任憑你再說什麽,我也不上家門了。諸位族裏兄弟阿伯,還求你們做主,若是你們瞧見程老二到我家前後打轉,就把他趕走,否則他就會像今天一樣,綁了大毛逼着我拿銀子出來。”
林家族人心齊勢大,在旁邊指着程老二罵聲不絕,程老二毫不在意,抓起那一包銀子,擡起袖子在臉上一抹,拔腿就跑。旁邊林阿伯嘆口氣道:“早死仔,沒救了!”
林毅齋和程氏謝過衆人,又回頭拜謝葉桂文。葉桂文還了個禮,對林毅齋道:“外面發生的事,我在屋裏都瞧見了,你這二兒子果真機智。我方才讓他背背《三字經》,也讓我這些學生們好好瞧瞧,什麽才叫可造之材。來,林二毛,到先生這兒來。”
林蓁有點不好意思,慢慢走了過去。林毅齋讓程氏帶着林大毛回家了,把林蓁領到社學院裏,眼看他當着衆人的面,把三字經背了一遍。
鄉間的學童們性情淳樸,見林蓁粉嫩嫩的臉,一雙眼睛轉來轉去,顯得機靈活潑,舉動卻又穩重大氣,紛紛上前摸摸他的頭,捏捏他的臉,拉着他的手陪他玩耍。葉桂文借機對林毅齋說道:“林兄,你知不知道,你這兩個兒子每日借着放鴨的功夫,就來我這社學屋檐底下來聽我講課,我瞅見他們好幾次了,總想找個機會想與他們好好攀談,問問他們可有什麽收獲。如今,我終于領教了二毛這山都鄉小神童的風采。可是,他也到了該入社學的歲數了,不知林兄為何不送他來社學讀書呢?”
一提這事,林毅齋慚愧的道:“唉!葉先生莫提此事,都怪我林某無能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這兩個孩子還小,我家娘子雖然做針線活兒是一把好手,但那賺到的銀子卻也有限。況且你也知道,如今聖上不理朝政,四處游山玩水,這花銷都攤在咱們老百姓頭上,賦稅一年比一年重,我那幾畝薄田如今收不上幾把稻子,每年裏只是倒賠。”
他頓了一頓,接着道:“今年四月又該府試了,我那路費還不曾湊出來,更別說讓孩子們上學了……我和玉娘商量過了,若是明年能寬裕些,再送他們來讀書吧。”
葉桂文聽了,搖頭道:“林兄,不是我說你,二毛如此聰慧,咱們山都鄉裏哪個不知?就是你那大兒子,也該叫他出來見見世面,開蒙識字了呀!我若是知道你是因為沒有銀錢,就不讓他兄弟二人上學,我早就對你說了——從明日起,就讓他們兩個一起來讀書吧,束脩和每月的例錢一概免除,只消你娘子有空時給我家孩子縫身衣服便罷了。”
林毅齋愣了愣,道:“葉先生,你是說真的嗎?可是,這不成啊。你也還有一家人要養活,況咱們鄉裏總甲說過,孩子們上學都要交束脩,我林毅齋是讀過書的人,不能破這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