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到正院的時候, 已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
這陣子天氣逐漸變得暖和起來, 屋子裏的炭火也都被人撤下去了,她進去的時候,兩邊的軒窗都大開着, 吹進來的風也不似往日那般峭寒, 是有些暖和的, 蕭知撫了撫被風吹亂的頭發,餘光不動聲色地朝屋子裏打量了一眼。
人不多, 不過該來的也都算得上是來齊了。
李氏在。
陸寶棠在。
陸家那位病弱的四爺也在。
就連尚且還在禁足中的王氏也在。
除了那位陸四爺之外, 其餘三個人的臉色都十分不好看, 尤其是李氏和陸寶棠, 聽到腳步聲就擡了臉看過來,一模一樣的氣憤、不甘,一副恨不得要撲上前咬她一口的樣子。
王氏看起來倒還好些,不過也只是好些罷了。
她雖然沒有循聲看過來,但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 嘴唇也抿得死緊。
蕭知看着這幅模樣, 有些好笑, 她也沒有怎麽理會她們三人,收回視線後就朝陸老夫人行了一禮,言語之間還是同往日一樣,溫柔且恭順, “母親。”
“你來了。”
陸老夫人大概是因為連着幾日被人推崇, 端得是一副紅光滿面的樣子, 看到蕭知進來,更是笑得一副春風和煦的樣子,指了一處位置同人說,“快過來坐吧。”
見人坐下,又等丫鬟上了茶,她才看着底下一衆人說道:“今日讓你們過來是有一樁事要同你們說。”
“府中事務多,我如今年紀又大了,不好太過勞累”
這話剛開了個頭,李氏幾人的臉色就已經十分難看,大概是已經猜到陸老夫人要說什麽了,幾個人蠕動着嘴唇,似是想說些什麽,卻又礙于規矩不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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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幅模樣,陸老夫人自然是看到了的。
她沒有絲毫反應,似是老僧入定一般,撚着手裏的那串念珠,繼續說道:“今日我便把這管家的差事交給老五家的,她年紀小,你們幾個妯娌平日裏也多幫襯着些。”
“別外頭還沒亂,咱們府裏倒是先亂起來了。”
後頭的話有些重,說完還朝李氏幾人巡視一眼,沉了些嗓音,道:“都聽明白了嗎?”
李氏心裏氣得要死,什麽好處都沒撈着,竟然還要幫這個害她兒子成這幅模樣的孤女充場面?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可她就算再氣再恨,到底還是不敢在明面上違背陸老夫人的意思,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一聲,就咬着牙不說話了。
不過,她眼角的餘光還是朝王氏那邊轉了一眼,心裏有些幸災樂禍。
她也就算了。
左右是從來都沒碰過那玩意。
可王氏不一樣啊,她這個侯夫人,當了二十年的傀儡,好不容易碰了幾個月中饋就被人打了這樣大的臉面,以前那個寶安也就算了,怎麽說也是天潢貴胄,王府千金,可這蕭知算個什麽玩意?
什麽背景都沒有的一個孤女。
啧!
她就不信王氏能吃得下這口氣!
既然什麽都拿不到,那就不如好好看這場好戲算了。
不過——
李氏皺了皺眉,心裏有些狐疑,她跟王氏從做妯娌的那一日起就開始在鬥了,到現在都快鬥了十多年了,雖然不能說是王氏肚子裏的蛔蟲,什麽都知道,但王氏是個什麽情緒,她隐約還是能夠看得出一些的。
她能看出在老虔婆說完那番話之後,王氏眼裏的确是閃過幾分戾色和不甘的。
可這抹戾色和不甘很快就消失了。
而後她就看到了一抹譏嘲,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這是什麽情況?難不成王氏以為老虔婆還會把中饋交還給她不成,還是說,她篤定那個孤女不能堪此大任?但她冷眼旁觀這麽幾日,雖然不喜歡這個孤女,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确是有些本事。
如今陸家這些好名聲不就是她弄下來的?
甚至,她這幾日出門吃茶的時候,還聽到不少眼高于頂的貴婦人在誇贊陸家五夫人為人大方、處事周到呢。
那王氏到底是哪來的把握?
李氏心裏狐疑不止。
王氏自然是看到了李氏的目光。
她也沒什麽反應,甚至連餘光都沒往人那處掃去一眼,她是生氣是憤怒,被一個小小的孤女搶了中饋打了臉面。
這口氣,她咽不下!
但是——
她想到昨兒夜裏聽到的那番話,眸光微閃。
她是不行了,但有人還是可以的如今府裏是沒人,但馬上她們府裏就要來人了呢。到那個時候,還有這個孤女什麽事?
想到這。
王氏心裏淤積着的那口氣倒是漸漸少了下去。
陸老夫人眼見王氏一句話都沒說,甚至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心裏是有些詫異的,不過她也沒有多想,只當王氏是已經認命了。
是該認命。
她還沒死呢,就作踐到她頭上來,正好趁此機會讓王氏認清楚現狀,別以為自己出身王家,就自持高人一等。
白玉為堂金做馬的王家已經過去了。
現在的王家
想到王氏的嫁妝,又想到每逢十五就要舉辦一次茶會的王家,陸老夫人臉色又黑了些,心裏還是氣得不行,看向王氏的目光也冷了許多,不過,她也沒在這個時候表露什麽,語氣淡淡的同人說道:“好了,既然你們都沒什麽話,那這事就這樣定了。”
“平兒。”
陸老夫人沖侯在一側的平兒擡了擡下颌,“把對牌送過去。”
平兒輕輕應了一聲,便抱着盒子低着頭朝底下走去,直到走到蕭知跟前才福了福身,恭聲喊道:“五夫人。”
沒有人瞧見她此時握着盒子的手是有些抖的,她沒想到這位五夫人真的做到了,短短幾個月的光景,她真的拿到了陸家的管家大權。
她,沒有選錯。
“勞煩平兒姑娘了。”
蕭知看着人,柔柔說道一聲,臉上表情未變,只有朝他伸出去的手不動聲色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意為安撫。
眼見平兒情緒逐漸轉為平均,蕭知便笑着從她手裏接過盒子握在手裏,低頭看去,那漆金紅盒裏正放着兩塊對牌,一模一樣的兩塊白玉對牌,上頭雕着陸家的家徽,是孔雀的紋樣。
蕭知修長的指腹輕輕滑過那上頭的圖騰,時隔半年有餘,她再一次拿到了陸家的對牌了。
“老五家的——”
陸老夫人看着蕭知低着頭,握着盒子的手還有些發抖,只當她是太過激動以至于惶恐了,便笑着同她說道:“不必擔心,你這幾日的差事都做得很好,府裏的幾個管事嬷嬷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平日裏你有什麽不會的便去尋她們。”
“或是來尋我。”
她這一番話說得十分溫和。
蕭知壓下心底的思緒,蓋上眼前的盒子,起身沖陸老夫人福了福身,口中柔聲應道:“兒媳知道了。”
該說的話都說了。
該交待的事也都交待了。
陸老夫人也就沒讓他們多待,随口又說了一兩句就讓他們走了。
照舊是李氏先出去的,她等陸老夫人由人扶着轉進裏間後,就直接站起身往外頭走去,路過蕭知的時候還很重的哼了一聲,十分響亮,跟在她身後的陸昌平一副無奈又羞愧的模樣,蒼白着一張臉沖她們拱手一禮後才往外走。
而後是陸寶棠和王氏。
陸寶棠臉上也是一副氣憤不已的模樣,睜着一雙大眼睛,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蕭知給活吞了。
她怎麽都沒想到,這個孤女能走到這一步!
想到以後自己以後的例銀都是經由這個女人發放,她心裏就怄得不行。
恨不得沖上前撓花她這張笑臉。
王氏淡淡看了一眼蕭知,拉着陸寶棠的手,語氣平平地說道:“棠兒,我們走。”她說完,便拉着陸寶棠的手往外走去。
早些日子受了那麽一頓板子。
雖然好生休養了這麽一陣,但忘王氏走路的樣子還是有些怪異的,一步一拐的,偏偏她又是個重臉面的,生怕別人嘲諷譏笑,硬是挺着脊背,咬着牙走着。
看起來便更加怪異了。
蕭知眼見王氏和陸寶棠往外走,臉上的表情有些詫異,一雙秀麗又精致的眉輕輕擰了起來,紅唇也抿得有些緊。
“主子,怎麽了?”
如意看出她的不對勁,壓低嗓音輕聲問道。
蕭知抿着唇沒有說話,只是邁了步子往外走去,等走到外頭,眼看着王氏母女離去的身影,好一會,她才低聲朝如意問道:“你有沒有覺得王氏今日有些不對勁?”
王氏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雖是名門世家出身,卻沒那麽多修養。
如今被這般打臉,又被卸了中饋,要放在以前早就鬧起來了,就算不鬧,也絕對不可能這麽平靜。
可今天的王氏,實在是太平靜了。
平靜的有些可怕。
王氏肯定是有什麽計劃,又或者說她已經知道了些什麽,才會這樣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蕭知半眯了眯眼,修長的手指彎曲起來,目光朝如意手的盒子看去,許久後,她才低聲道:“想個法子去二房打聽下,看看王氏今日有什麽異樣?”
如如意聽她語氣鄭重,自是不敢應付,忙應了一聲,“是。”
***
而此時回到屋子的王氏母女。
陸寶棠等進了屋子後就不高興的甩開王氏的手,她是真大小姐脾氣,千寵萬寵着長大,不曾受過絲毫委屈。
可如今卻被蕭知壓制得死死的。
上回梅林的帳還沒算,現在又出了這麽一遭。
嘴巴翹得很高,小臉也拉得很厲害,甩開王氏後就坐到了椅子上,背着身,起罵道:“母親,你幹嘛那麽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搶了你的東西,你怎麽一點都不生氣!”
她都快氣死了,這幾天走到哪裏都有人拿有色眼光看她。
底下的奴仆是這樣。
外頭那些所謂的好姐妹也是這樣!
弄得她這幾日都不敢往外跑。
就連祖母——
這些日子也不似以前那麽疼愛她了。
都是蕭知那個女人!
那個死女人!
害她母親丢了這麽大的臉,還讓她沒了那些嫁妝,母親的嫁妝本來就不多了,還要填補舅舅家的窟窿,她以後出嫁的時候肯定只有公中那點銀子,那她以後還怎麽在那群貴女裏面充場面呀?
越想越生氣。
尤其以後從公中拿什麽都得經過蕭知那個臭女人的同意。
陸寶棠就更加不高興了。
以前這個女人被她欺負了,連話都不敢說一句,戰戰兢兢地只敢縮在一旁,現在卻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
她算什麽呀?!
“棠兒!”
王氏有些不贊同的看着陸寶棠,她這個女兒平日裏天真爛漫,十分惹人憐愛,又因為是幺兒的緣故,她難免多嬌寵縱容些,可今日看她這幅樣子就免不得皺起了眉,如今在家裏也就罷了,日後要是去了婆家還是這幅樣子。
那以後可有的她苦頭吃。
陸寶棠心裏到底還是有些畏懼王氏的,見她拉下臉,沉下聲,也不免有些害怕,轉過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王氏的袖子,嗓音也有些怯怯的,“母親,你生氣了嗎?”
王氏沒說話,只是望着她。
“我不是怪您,就是心裏生氣。”陸寶棠十分委屈地說道,“那個女人有什麽好的呀,不過是做了一件事就讨了祖母的歡心,現在府裏上上下下都把她當個寶似的,又不是她的東西,只會賣個嘴皮子。”
“你都不知道,這幾日我出去的時候,她們是怎麽看我的?”
以前她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的,十分有排面。
現在呢?
那些人辦個茶會都不肯帶她玩,出門買個胭脂都有人跟她搶了,還有明裏暗裏看着她的眼神,她心裏怄得要死,偏偏還什麽都做不了。
越想。
她心裏就越委屈,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淚。
王氏到底是疼她這個幺女的,想到她如今這樣也都是因為她的緣故,心裏嘆了口氣,哪裏還舍得責罵她?打發了幾個丫鬟下去,然後攬着陸寶棠的肩膀,柔聲同她說道:“母親不是怪你,也不是生你的氣,有些話,你在家裏同我說,沒事。”
“可去了外頭,你可不能這樣口無遮攔的。”
“你記住,你是咱們侯府的小姐,身上還有王氏的血脈,日後要嫁得是人中龍鳳,禮儀姿态都得時刻注意着。”
“難不成你想随便嫁個普通人?”
“不!”
陸寶棠尖聲拒絕,她才不要随随便便嫁個普通門第,她要嫁就得嫁最好的!要讓所有人都跪在她的跟前,向她行禮問安。
知道母親是為她好,陸寶棠抿着唇,倒是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想到蕭知,難免還是咬牙道:“可母親,我們就這麽放縱那個女人不管了嗎?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王氏同樣咽不下這口氣。
活到這把年紀,她可沒像這次一樣,丢過這麽大的臉面,抿着唇,拉着臉,好一會她才輕聲說道:“你放心,她也沒多少好日子。”
這是什麽意思?
陸寶棠睜着一雙眼,有些疑惑的看着王氏,“母親,您是想到什麽法子了嗎?”一想到自己的母親有懲戒那個女人的法子,她臉上激動和興奮就怎麽也藏不住,拉着王氏的袖子,激動道:“母親,到底是什麽辦法,你快同我說呀~”
她恨不得蕭知立馬倒黴。
原本這事,王氏是不想同陸寶棠說的。
不過——
看了看自己女兒紅紅的眼眶,想着她因為自己的事承受了這麽多委屈,終歸有些不忍的說道:“也罷,我且同你說了,只是這事還沒正式定下,你知道也不許往外傳,沒得讓天家知道。”
眼見人跟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
王氏便壓低嗓音同人道:“我是聽你父親說的,天家有意把崔相家的女兒賜給你哥哥。”
“什麽?!”
陸寶棠驚呼一聲,瞧見王氏不贊同的皺了眉,忙又捂住了嘴,低聲道:“母親,這是真的嗎?”
“估摸着是八九不離十了。”
王氏笑着說了這麽一句,她心裏是十分滿意這樁婚事的,崔相家的女兒為人溫柔大方,又素有賢名,比顧珍那個嬌蠻的性子可好多了!原本以為無咎以後是娶不到好的了,沒想到陛下竟然會賜婚!
還是這樣一戶好人家。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如今府裏是沒得選,那個老虔婆矮個裏頭挑高個才會挑中蕭知,等到崔相家那個女兒進門,這好好壞壞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她就不信那個老虔婆還會偏向蕭知!
陸寶棠也高興。
她以前也沒少跟崔妤接觸,相比顧珍,她更喜歡崔妤的溫柔,不過她有些猶豫的問道:“哥哥會同意嗎?”畢竟崔妤是顧珍的閨中密友,最主要的是,崔妤以前還跟永安王世子定過親呢。
“陛下親自賜婚,他哪裏來的同意不同意。”
王氏心裏也不确定,卻還是皺着眉說了這麽一句,說完,眉眼又緩和了些,“何況崔家丫頭這麽好,無咎和她相處過之後,便會知道誰更好了。”
年少時的情意,再深,也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淡。
“也是。”
陸寶棠的眉眼也展開了些。
怪不得母親一點都不擔心,原來是早就知道有這樣一樁事了,哼,就讓那個孤女在再高興幾天!
從高處摔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
日子一天一天的,也就到了三月中了。
這京城的天氣也終于變得暖和了起來,今日蕭知剛見完幾個管事,便往陸重淵的書房走去,她近些日子事務繁忙,因為陸重淵不喜見人的緣故,她平日裏見人都是去外頭的,算起來,她也有一段日子沒去陸重淵的書房了。
過去的時候,她低聲問起如意,“上次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奴讓人打探過,二房并沒有什麽異樣。”如意輕聲答道。
這就奇怪了。
她掌了中饋也又有一段日子了,李氏倒是鬧過幾回,不是說給的東西不好,就是說東西樣目不對,挑三揀四的,總愛跟她過不去可王氏跟陸寶棠那邊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風平浪靜的。
這可太不尋常了。
如意看了一眼身邊人,輕聲說道:“主子,會不會是您想多了?也許她們是真的認命了?畢竟侯夫人這次得罪的可不止是陸老夫人,就連侯爺和世子爺都對她有諸多不滿,外頭那些人也都知道究竟是個怎麽回事,她不敢放肆也是正常的。”
蕭知抿着唇沒有說話。
如意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她心裏就是有一種感覺。
深深地感覺。
當日王氏那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過如今既然查不到也只能暫且作罷了,讓人繼續盯着王氏和陸寶棠後,她就壓着心思繼續朝書房走去。
陸重淵不喜歡見外人。
所以蕭知也沒讓如意陪她進去,輕輕叩了下門,就從如意的手中接過托盤走了進去,春來喉嚨澀,陸重淵這些日子時常咳嗽,她便囑咐廚房每日煮一蠱藥膳,祛濕的、潤脾潤喉的。
進去的時候。
陸重淵正坐在西邊的窗下看着書。
聽到聲響,他也沒轉過頭,仍舊坐在輪椅上翻着書,不過若是細察的話,能夠瞧見他輪椅的方向還是偏了一點的,餘光正好可以看到門口走進來的人。
大概是看到來人,陸重淵緊繃的身子松懈了很多,不過目光在落在那白瓷蠱的身上,又深深地皺起了眉。
蕭知看着他這幅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把手裏的托盤放在桌子上,然後揭開蓋子,一邊舀着湯水一邊同他嬌聲說道:“慶俞同我說,平日裏丫鬟送過來的藥膳,你都沒怎麽喝,這可不行,李大夫也說了,藥膳補身,平日裏多吃些是有好處的。”
“再說這些日子您還一直咳嗽呢。”
等盛了一碗,她便半彎着腰,端着白瓷碗,柔着嗓音同他說道:“五爺,你嘗嘗看。”
陸重淵捏着手裏的書冊,看着那碗湯黑乎乎的藥膳就抿了唇,他平日裏最厭煩這些苦的東西了,如若不是沒了辦法,他連藥都不想吃,至于藥膳,就更加不用提了所以這陣子雖然每日都有丫鬟端着藥膳過來。
但其實,他是連碰都沒碰。
就是沒想到趙嬷嬷和慶俞會同她告狀。
深深皺起了眉。
以前他身邊這兩個人最是聽話不過了,他說一,他們從來都是不敢說二的,他說往東,他們也從來不敢背着往西,現在竟然還敢在背後告起他的狀來了?真當他脾氣好了不成?!還是覺得有她撐腰,他拿他們沒有辦法?
陸重淵皺着眉,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若說生氣,倒也不太像,說不清楚說個什麽情緒,隐約是有些別扭的。
他不喜歡她這幅模樣,好像他是小朋友似的。
蕭知彎着腰,正同陸重淵平視着。
他臉上是個什麽表情,她自然是看得十分分明的。
看着他這幅別扭的模樣,蕭知嘴角的弧度又彎起了一些,真跟個小孩子似的,她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怕吃藥膳的呢。
大概是真的相處久了。
如今的蕭知是一點都不怕人,尤其看着他這幅樣子,更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嘴角彎着,眼睛也彎成月牙似的樣子。
嗓音柔柔的,“五爺,你是怕苦嗎?”
像是被人揭穿了自己隐藏的一面,陸重淵的臉色有些不太好,張口想辯駁卻見眼前人突然朝他攤開手心,那只白玉般的手上,赫然放着一枚糖果。
是如今城裏賣的最熱門的糖果,被外商海運過來,晶瑩剔透的殼子裏頭隐約還能瞧見彩色的夾心。
陸重淵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就停了。
“五爺吃了藥,就可以吃糖果了。”蕭知就跟哄小孩子似的,輕聲哄着他。
這是剛才喜鵲拿給她的。
如今她掌了家,底下那群拜高踩低的自然也變着法子想孝敬她,可她的面難見,身邊幾個丫鬟的面卻容易見,這糖果就是底下的人孝敬給喜鵲的。
蕭知倒也不拘着喜鵲。
她知道這個丫頭的禀性,雖然不如如意聰慧,但機靈敏秀,最主要的是這個丫頭十分衷心。
不過她雖然喜甜,但對糖果卻只算一般,接過後也只是随手放進小荷包裏,沒想到剛才看到陸重淵那副模樣,竟是鬼使神差的從荷包裏取了糖果遞給他。
心裏竟然還忍不住默默想道:這糖果最适合哄小孩子了。
雖然把有煞神之稱的陸重淵當作小孩子,是一件十分詭異的事,可蕭知此時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就是這樣的。
毫不作僞。
陸重淵抿着唇沒說話。
按照他的性子,他其實是不喜歡被這般對待的,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被人這樣哄着,他竟然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有些意外的心動。
像是藏了蜜一樣。
心跳的也有些快,咚咚咚咚的。
他垂眸看着蕭知,內心掙紮了一番,像是在選擇保持原本高冷的面貌,還是從心。最終,他看着眼前這個眼睛彎成月牙形狀的人,抿着唇——
終于還是選擇尊崇自己內心的選擇。
接過白瓷碗,他看都沒看裏頭晃晃蕩蕩的藥膳,仰頭就喝了個幹淨。
喝完之後。
他立馬把那只碗扔的遠遠地,然後朝人伸出手,聲音很輕,還有些別扭,“糖。”
他的動作太迅速,以至于蕭知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啊?”
等看到陸重淵不高興的皺了眉,目光卻始終盯着她手心裏的糖,才恍然大悟,“啊,這個啊。”她笑着握過陸重淵的手,然後把手心裏的糖放在了他的手上。
“給。”
說話的時候,她看着陸重淵的面容,忽略了他臉上那個別扭至極的神情。
他有時候,還真像個孩子一樣。
蕭知心裏想道。
手心裏突然多了個東西,陸重淵低頭看去,他那只修長有力,筋絡分明的手上,此時正擺着一顆孩童才喜歡的糖。
他從來沒有吃過糖果。
可他卻是喜歡的,十分喜歡。
稚童的時候,有一回他随母親出門走親,那戶人家有個孩子,與他同歲,可與他不同的是,那個孩子是家裏的獨苗,前呼後擁,千寵萬寵的。
他被人帶過去和那孩子一道玩。
大概那會的小孩都喜歡炫耀,不知道那孩子是打哪兒聽來的閑話,知道他在家裏并不受寵,先是拿了一堆他沒見過的禮物,後來又拿了一堆吃的。
其中就有這樣的糖果。
“哎,你肯定沒吃過這樣的糖果吧?我跟你說,這是我父親特地遣人從海外買來的,別的地方都沒有!”小霸王意氣風發的仰着脖子,朝他炫耀。
大概是看出他眼中的渴望,小霸王繼續仰着頭,問他,“想吃嗎?”
小孩子哪有不貪嘴的?
尤其還是這樣的稀罕玩意。
可他不是傻子,看得出他的眼神,只要他說“想”,這個小霸王一定會讓他做不喜歡做的事,所以他只是抿着唇沒說話。
等回去的馬車上,他才小心翼翼的和自己的母親說起想吃糖果,他忍了一天,終于在自己最為信任的人面前說出了自己的渴望。
可他的母親呢?
他的母親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斥責他,“你都多大了還要吃糖?讀書不會,寫字不會,你有什麽臉面問我要東西?”
幼時的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說滿心希冀和期待的,他期待着自己的母親會滿足他的要求,會抱着他笑着喂他吃糖果。
可他什麽都沒等到。
沒有擁抱,沒有歡笑,沒有糖果。
他幼時曾期待過的一切都不曾出現,到後來,他有能力了,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了,卻已經沒有當初的心情了。
童年時候缺少的那一部分,終究是填補不了的。
可此時——
他竟然覺得那空落落的一角,好像正在被慢慢填補。
慢慢地。
一點點地。
填補起來。
他伸出手,緊緊握住手心裏的那顆糖。
蕭知看他一直盯着那顆糖,眉梢眼角忍不住揚起了一些,但仿佛怕其他人看見似的,只揚起一瞬就又壓了下去,有些好笑他這般反應,更有些忍不住逗他。
“五爺不吃嗎?吃了糖就不苦了哦。”她彎着一雙眼,輕輕哄他。
陸重淵想吃的,可看着她這幅哄孩子的樣子,薄唇抿緊了一些,他是她的夫君,可不是她的孩子,原先緊握着的手松開,收起視線,輕哼一聲,一副一點都不喜歡的樣子,扔在一旁的茶幾上,“不過小孩玩意。”
小孩玩意,你剛才還盯這麽久?
蕭知有些好笑他的反應言語,但老虎嘴上捋胡須的事,還是不能太過。所以她也只是笑了笑就沒說什麽了,站起身把白瓷碗收了回去,然後看了一眼旁邊放着的書。
輕輕笑了下,“五爺,我給你念書聽吧。”
聽到這話,陸重淵倒是有些詫異的望着她,“你今天不去忙了?”
蕭知聽出他不同先前的語氣,微微一愣,就連拿書的動作都停在了半空,不過也只是一瞬,她就恢複如常,笑着同人說道:“不去了,今天陪你。”
說話的時候。
她心中難免有些自責。
這段時日,她整日操勞陸家的事物以及建立自己的人脈關系網,實在是太忙了。
倒是忘記陪陸重淵了。
他原本就是個孤僻的性子,平日裏也只習慣讓慶俞随侍身側,可慶俞再好,也只是随侍,說不了那些關切的家常話。
所以大多時候,陸重淵還是像以前那樣,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吃飯。
日後她還是多抽些空陪一陪陸重淵吧。
別讓他一個人,那麽孤獨。
想到這,蕭知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她伸手拿起書,然後坐在圓墩上,低着頭輕輕念着。
開着窗的書房裏只有她清越如黃莺般的聲音。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他的手架在扶手上,身形面容不似以往那樣緊繃,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這個捧書低頭的女人,他曝露在日光下的那張臉,有着往日從未有過的柔和。
就連那雙狹長的丹鳳目也是十分溫柔的。
倘若蕭知此時能擡頭,一定能從陸重淵的臉上找到以往從未看見過的溫柔神情。
“五爺,夫人。”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是如意在敲門。
陸重淵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立刻收斂起了臉上的神色,轉過頭,他臉上表情淡淡,仿佛剛才那個溫柔面容的不是他。
蕭知也跟着擡了頭,她心裏是有些詫異的。
如果沒事的話,如意絕對是不會打擾他們的,估計是出了什麽事,她把書放在膝蓋上,也沒讓人進來,只是開口問道:“什麽事?”
“先前外院有人過來傳話,說是崔家遞來了帖子,請您和五爺三日後一同出席崔相的生辰宴。”如意在外頭恭聲禀道。
整個京城姓崔的人家并不在少數,可崔相卻只有一家。
蕭知捧書的動作一頓。
她早些日子就算過了,估摸這段日子就會有人來請她赴宴了,畢竟她的名聲已經打出去了,不管是好是壞,現在京城裏的那些貴人肯定對她很感興趣。
不過。
她倒是沒想到頭一家請她的竟然是崔家。
陸重淵轉過頭看着蕭知,凝視了一會,開口問道:“你想去?”
這話雖是疑問,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他篤定,她想去。
蕭知自然是想去的,她做了這麽多,不就是想着能把名聲打出去,然後和那些貴人們接觸,再想法子找人幫忙洗清父母的冤屈。
而崔家。
正是她心中的第一選擇。
她也沒有猶豫,轉過頭直視着陸重淵,點了點頭,“想去的。”
嗓音雖然細,語氣卻很堅定。
可她心裏其實還是有一抹擔憂的。
她近些日子的行事,別人或許不會察覺什麽,但陸重淵——他心思原本就要比別人細,多年的軍旅生活更是讓他十分擅長察言觀色。
她擔心陸重淵會察覺她要做什麽。
不過有些事,蕭知也沒想過瞞,所以她看着陸重淵,輕輕抿了下唇,沒有避開他的視線,重複道:“五爺,我想去。”
“你若想去,便去吧。”
原本蕭知一以為得費一番口舌,卻沒想到陸重淵竟然答應的如此輕巧,他甚至什麽都沒有詢問,就直截了當的答應了。
甚至于——
“我同你一道去。”陸重淵看着蕭知,說道。
“什,什麽?”
蕭知怔怔地望着陸重淵,有些沒能反應過來,陸重淵說了什麽,他陪她一道去?她,她沒聽錯吧?這可比陸重淵答應讓她去參加宴席還要令人驚訝。
自打陸重淵受傷之後便很少出過門,唯一一次還是陪她去參加元宵節燈會。
可那日,他們也是避人耳目,一路上都在馬車裏,未曾露過面。而崔相的生辰宴會必然會有許多人,熟悉的,陌生的,都會在。
她知道陸重淵不喜歡見那些人。
以前或許只是厭煩,而如今,恐怕也有不喜那些人的目光。
畢竟那日若是陸重淵要是登門拜訪,必定會有許多人圍觀,而不管那些人明面上是如何的恭敬奉承,私下裏的閑言碎語是不會少的。
陸重淵肯定不喜歡那些人的目光。
抿了抿唇,蕭知看着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