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上的豔陽高照,透着一簇簇豔紅傾斜在屋檐的琉璃瓦上,園子裏有小厮躲在樹蔭下乘着涼,青石色磚頭地上映着人影,東院芳韻堂的主子嫌夏日燥熱,這滿園皆是靜悄悄的。
鑲珠絨邊的繡鞋踩在青石磚上,洛伊兒帶着兩三個丫鬟繞過院子中用靈璧石堆起來的假山,目不斜視地走到回廊上,路遇下人,皆是彎腰行禮,不發出一點聲響。
芳韻堂裏,丫鬟拿着扇子對着面前的冰盆輕扇着風,楚氏坐在炕上翻着近些日子呈上來的賬本,通報的丫鬟剛下去,就聽見門外丫鬟的請安聲,随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楚氏讓嬷嬷把手邊的冊子拿下去,擡眼便見洛伊兒提着裙擺走進來,陽光透着簾邊打進來,為她精致的側臉打上一層柔光。
“這麽熱的天怎麽還過來?”楚氏見她臉頰曬得泛紅,心疼地念了一句,轉頭吩咐:“給小姐上份綠豆湯。”
洛伊兒搖頭,臉上帶着溫婉的笑:“離晌午還有些時間,女兒閑來無事,便來找娘親解解悶。”
楚氏微頓,看着她眼底清明卻含一絲擔憂的模樣,心裏嘆了一口氣,什麽閑來無事,不過是侯爺昨夜裏歇在西苑了,她心中多擔憂罷了。
西苑那位,是這兩年侯爺剛納進府中的侍妾,模樣自是頂尖兒的,那一口吳侬軟語直能讓男人心化了去,當初侯爺伴駕去了江南,便是從那時帶進來的,在外近三個月的獨寵,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入府後,總想着向上爬,挑戰她的權威。
她不計較,那是因為她知道侯爺這個人最重嫡庶之分,就算夜夜宿在西苑那兒,也不會讓那人爬到自己頭上,更何況,一個不能有孕的妾室而已,她還不放在眼裏。
楚氏眼底諷笑,不過是個蠢的,入府兩年了,竟還沒看清形勢,侯爺是什麽人?他寵你時,你便是那手上的寶,不寵你時,你便連那院子裏的青石磚都不如。
她近日來的鬧騰,不過也是察覺到她的恩寵已日漸稀薄罷了。
瞧着自己從小如珍如玉捧在手心的姐兒,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模樣,楚氏眼底多了一分慈愛:“時候也不早了,中午留飯吧。”
兩人說話間,丫鬟将冰鎮綠豆湯送了上來,洛伊兒伸手接過,袖子下滑,露出潔白如玉的細腕,她捧着一碗,小口抿着,受着沁入心脾的涼意,才覺得全身舒爽了些,她左右瞧着楚氏并無傷心,便仰頭笑得滿眼餍足:“那便叨擾娘親了。”
午後,洛伊兒領着玲珑朝自己的雲霞院走去,剛進屋裏坐下,之前停在院子裏的玲珑就款步走進來,端了一碗冰鎮鮮果奶給她,才輕笑着似閑話說道:
“聽落雲閣那邊說,今日大小姐醒來時,在屋裏單獨呆了好久。”
她說完就退了一步,一旁三等丫鬟低頭扇着風,這扇風也講究,不能輕了,讓主子覺得熱,不能重了,讓主子發髻飄亂,丫鬟低着頭,習以為常地控制着力道。
洛伊兒捧着涼碗,素來清明的眸底有片刻恍惚,她當了五年的齊侯府嫡小姐洛伊兒,倒是有些忘記了曾經自己的模樣,等了五年,終于聽到落雲閣那位有了動靜,她倒是有些塵埃落定的感覺。
Advertisement
她前世是個私生女,生她的女人一心只有情愛,後來遇到真愛,嫌她是個累贅,就抛棄她和別人走了。
老頭子家裏有錢,得了消息後就派人把她找了回去,她從小有些小心機,知道老頭子不可靠,便尋了老頭子正正經經的婚生子當了靠山,老頭子那一對家裏都是有錢人,各玩各的,誰不在乎誰,她進洛家時,她大哥才十歲而已,家裏只有保姆等人。
她賣乖賣巧十幾年,讓她那大哥把她當親生妹子看待呵護,只不過她總覺得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舒坦,沒有将那財産牢牢抓在自己手裏好過,就在她謀劃了幾年,甚至讓她大哥的親信秘書都倒戈了,卻在回國收網的時候遇到飛機失事,來了這裏。
洛伊兒不止一次想到,怕是老天都覺得她那大哥可憐,才沒有讓他知道他唯一可心的“親人”的真面目。
來了這裏後,她費了一年的時間才搞清楚,自己穿進了一本女主被渣男辜負,在暗無天日的冷宮裏聊度殘生,重生回來後複仇虐渣的書中,而不巧的是,她并不是女主,而是渣男辜負女主的源頭,算是書中最大的反派、也就是惡毒女配。
如今,她來了這裏五年了,真正的女主才重生回來。
“小姐,冰快化了。”見她久久不動,玲珑上前提醒了一聲。
洛伊兒回了神,用勺子在碗中攪了攪,舀了一勺鮮奶喝下,她露出一抹溫婉的笑,側眸對玲珑吩咐:“聽說大姐病了,日日不差的請安都告了假,讓府中的大夫盡些心。”
玲珑笑着應下:“是,奴婢知道了。”
洛伊兒含笑瞥了她一眼,捧着冰碗享受地抿了一口,眸底是淺淺涼涼的笑意,這滔天的富貴,即便那是女主,她也絲毫也不想讓。
她轉瞬将女主抛到腦後,處在這後宅中,本就時刻與人鬥、與人争,就算女主是重生回來的,倒是因為從書中清楚根底的,反而不足挂齒了。
落雲閣,是棟三層的小樓閣,裏面住着大小姐洛茜、五小姐洛櫻,洛茜住在二樓,洛櫻則在三樓,每層樓有四間房,一樓則住着她們的丫鬟嬷嬷。
落雲閣二樓東側的房間中,洛茜自從醒來,讓丫鬟去向楚氏說明自己生病不便去請安後,便一個人一直呆在房間裏,還未梳洗,此時一身白色裏衣抱膝坐在床榻上,細看的話,甚至會發現她的身子有些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死寂的房間裏響起一道壓抑透着絲絲瘋狂仇恨的聲音:
“……我竟然回來了……回來了……老天待我不薄!這一生,我一定要讓你們這對狗男女生不如死!”
洛茜死死盯着自己嫩白的手指,終于确信自己重回了十五歲的時候,她還沒有嫁給溫王方瑾瑜,還沒有被關在那暗無天日的冷宮惶恐度日,直到最後香消玉殒。
“咚咚——小姐,府中的大夫來了。”
洛茜身子一僵,轉念便猜到這大夫定是她那時時刻刻彰顯自己心底善良的三妹叫來的,想到洛伊兒,洛茜便死死地握緊手心,眼底是滿滿的恨意。
外面的人等得久了,又敲了敲門,疑惑道:“小姐?”
半晌,房間內才傳來聲音:“進來吧。”
青靈掩了眼底的狐疑,推開門,将大夫請進房間,看到躺在床上的洛茜時,她一頓,又不動聲色地走上前扶着她坐起來,恭敬地說:“小姐,大夫來了。”
洛茜看着走近的大夫,伸出手腕,低眉說了一句:“勞煩了。”
“大小姐客氣了。”那大夫連忙搖頭,大小姐再不受寵,那也是侯府的主子。
大夫把脈的時候,青靈站在一旁,隐晦地打量着自己的主子,眯了眯眼,不過一個上午,怎麽感覺大小姐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明明還是那個人,卻有種說不清的感覺,不管心中如何想,她面上卻帶了一分擔憂和着急。
很快,大夫就站起來,青靈上前問道:“我家小姐怎麽樣了?”
“大小姐近日多有憂慮,待我開個藥方,喝上兩濟藥就沒事了。”
青靈松了一口氣,面上終于露了笑:“我送您出去。”
在此過程中,洛茜只是冷眼看着青靈的動作,一言不發,等到青靈回來,見她滿臉擔憂着急的模樣,洛茜咬着舌尖,感覺到疼,才讓自己保持着冷靜:
“我沒事,你下去吧。”
青靈微愣,回過神來,眼中滿是不解委屈地看着她,見她閉着眼睛,一副累了的模樣,極快地皺了一下眉頭,低下頭說道:
“那奴婢先退下了,小姐有事就喚奴婢。”
青靈站在門口思慮良久,招來一個丫鬟,讓她拿着藥方去抓藥,熬好端過來。
屋裏的洛茜緊緊抓着繡枕的一角,緊閉的眼角落下兩行清淚,她在心底反複念着“青靈”兩個字,青靈,她最寵信的丫鬟,視其為親生姐妹,可是在前世,她卻是壓倒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前世,她嫁于溫王方瑾瑜,最後竟成了那母儀天下的皇後之尊,可是,她一生未得一子,惹得朝臣不滿,可她又有什麽辦法?她的夫君溫王,從未碰過她,讓她如何得子?
即使如此,她曾救過溫王兩次,便是無子,占着這份功勞,也無人敢直言廢後,直到那日她歇在宮中,朦胧間竟有個男子和她睡在一張塌上,她還是被那男子的求饒聲所喚醒,已成為皇上的溫王站在臺階上冷眼看着她,而她最信任的青靈卻在最後,指認她與那男子有染,成了她不潔的重要證人。
後來,臨死之際,她才得知,她所占據的王妃之位、皇後之位,都只是為了等一人!靖王之妻,她的好妹妹,洛伊兒!
就在洛茜思緒雜亂的時候,房門又被敲響,傳來青靈畢恭畢敬的聲音:“小姐,藥煎好了。”
洛茜眼底瞬間恢複清明,冷淡地開口:“進來。”
洛茜沒有再表現出一絲反常,如同往常一般安靜,青靈端着藥碗走進來,沒有再過多打量,只小心翼翼地伺候洛茜喝了藥,待她又重新躺下後,才端着空的藥碗離開。
夜色濃郁,雲霞苑裏挂着兩個紅紙燈籠,裏面點着隐隐綽綽的燈火,房間裏,燭火隔着燈罩,透着昏暖的光,洛伊兒披着一層外衣坐在炕上,她一手抵着下颚,看着眼前的棋盤,一旁的玲珑低聲說着:
“……青靈也被攆了出來……”
洛伊兒擡手打斷她的話,玲珑不解地擡頭,就見她漫不經心地指向棋盤中的一枚黑子,輕輕柔柔地說道:
“看,這顆棋子廢了。”
玲珑心中一凜,垂頭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