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将人松開後, 李恪昭并未解釋什麽,只沉沉輕詢:“你喝的什麽酒?”
黑暗使人目力消減, 卻使其餘感官陡然敏銳。
歲行雲意外聽出他嗓音裏隐藏的郁結與痛楚, 心中跟着一擰, 回話的語氣便也溫和下來。
“公子可還記得傍晚我抱的盒子?就那個,悅姐所贈的‘春朝釀’。共飲否?”
她心中悶着事, 入夜躺下後輾轉反側将近一個時辰都沒睡着,索性又爬起來, 躲到院牆根下獨飲澆愁。
才喝沒幾口,模糊間瞥見院門口似乎有道人影,這才過去探看究竟的。
“好, 承情。”李恪昭倒也痛快,說着便跟上她的腳步。
本是摸黑喝悶酒,歲行雲也沒挑剔環境,先前就在孤植丹桂下的添景奇石旁湊活蹲着而已。
那小酒壇子被随意杵在地上,周圍也沒個能供人斯文落座處,先時她獨自一人還沒覺如何粗魯, 此刻多了李恪昭, 這才生出幾許尴尬來。
歲行雲回頭, 讪讪笑道:“公子介意席地而坐麽?”
“無妨。”李恪昭掀了衣擺席地盤腿, 與她面向而坐。
歲行雲原是為解悶,自不會閑心風雅地備上杯盞。
況且那酒壇子不算太大, 攏共也就裝一斤左右, 先時她粗魯魯抱着壇子喝的。
“呃, 公子不會嫌棄吧?”
李恪昭稍頓,旋即接過她遞來的小酒壇子,仰脖灌了一口,閉目沉默片刻,才将那酒壇子遞還給她。
“怎不在房中喝?”
經了佳釀浸潤,他的嗓音反倒愈顯低沉。沙沙落進暗夜風中,掠過歲行雲的耳旁。
那種沉沉沙沙的音質掃過耳廓,仿佛帶有薄繭的指腹輕揉慢拈,撩起一陣叫人不得不屏息凝氣的酥麻。
歲行雲将小酒壇子緊緊摟在懷中,耳廓無端滾燙。她疑心是這酒過于上頭之故。
抿唇憋氣緩了好一陣子,她才清清嗓,佯裝無事地低聲笑道:“這酒似是果糧混釀來的。據悅姐那說法,又是将近五年的珍藏,香味較尋常的酒要醇厚濃郁得多。若在房中喝,只怕到明早都還散不去味。”
“将近五年的‘春朝釀’?”李恪昭略略垂首,以兩指按住睛明穴,嗤聲淺笑,“難怪……”
歲行雲聽得雲山霧罩,滿腦頓時只剩個懵字:“難怪什麽?這酒另有玄機?”
“‘春朝釀’僅對苴國王族特供,偶爾賞賜大臣,并不流于市面,”李恪昭解釋道,“既為五年陳釀,想必是苴夫人随素循質蔡那時帶來的。”
歲行雲“哦”了一聲,舉起壇子小心啜飲後,無聲咂咂嘴,若有所悟地追問:“公子方才說‘難怪’,似是意有所指?”
“照此看來,她也在謀劃歸苴了。”李恪昭聲調雲淡風輕,卻極為肯定。
前些日子他與飛星前往儀梁東城門,是為實地勘察東城門的環境、通路,同時觀察城門衛輪換時的規律與漏洞。
此舉是為必要時刻逃離儀梁城做準備。
也恰是那日,飛星就在東城門附近的蜜燒鵝店偶遇衛令悅。
當時李恪昭與飛星都未多想,以為她不過閑來無事,才從苴質子府所在的城西穿城往城東去買蜜燒鵝解饞。
李恪昭輕道:“這春朝釀,她既珍藏四五年也沒舍得喝,今日卻大方送你一壇,再回想她前幾日出現在東城門的舉動,就覺不會僅是巧合。”
儀梁東門附近多是平民聚居,出城後地形又是四門之外最複雜,是混亂中逃離儀梁的最佳路線。
歲行雲這才豁然開朗。見李恪昭又伸手來,趕忙将酒壇子再度奉上。
李恪昭接過,豪飲了一大口,才又道:“蔡國吞并雍國已成定局,剩下的事不過就是追剿雍太子及幸存王嗣,只需派出幾隊刺客、武士足矣。”
近來李恪昭表面看似一切如常,實則心弦一日比一日緊繃。看來衛令悅也感受到了同樣危機。
近來的時局在平常人看來好似無甚大事,可對身在儀梁的缙、苴、薛三國質子來說,無疑如有利斧懸在頭頂。
誰也沒法篤定預判,那巨斧落下之日,會最先砍向他們三人中的哪個倒黴碎催。
既雍國已滅,蔡國號稱百萬之衆的鐵血大軍必将回師。
多年來,蔡國這支大軍可謂十戰九勝,莫說上将軍卓嘯還需靠持續的軍功來擴張自身實力與威望,屢屢嘗到甜頭的蔡王也不會讓這百萬大軍止戈。
雖說以往蔡國征伐、吞并的多是小國,可“積少成多”,再加之去年攻占雍國全境,這便一躍成為五大國中幅員最遼闊者。
如此大好形勢,不單蔡國上層,連蔡國普通百姓都将信心高漲,接下來勢必上下一心,要從同為五大國的另四國裏挑個夠分量的對手。
畢竟,連普通百姓都能想透這簡單道理:若蔡國滅了個與它同在五大國之列的邦國,其餘諸國都将膽寒畏怯。
如此,往後的蔡國更會勢如破竹,問鼎天下指日可待。
而缙、薛、苴三國皆與蔡國有所接壤,又同為五大國之列,接來從這三國中挑選倒黴苦主,那是順理成章之事。
時局已到即将圖窮匕見之際,身在儀梁的三國質子如聞喪鐘,誰能當真坐得住?
所謂質子,無非就是國與國之間的人質,性命全系于兩國邦交走勢。
兩國交好時質子或可富貴閑逸、浮生安樂;一旦交惡乃至開戰,不但有客死異鄉之虞,甚至會死無全屍,還沒個葬身之地。
*****
酒至微醺時,最易打開人的話匣子。
李恪昭平常不慣敞開心扉,甚少口若懸河與人閑聊。可今夜卻一反常态,大大方方将藏在心中的許多秘辛分享給歲行雲。
連歲行雲提到薛公子府二夫人那件事,他也耐心替她撥開迷霧,道出了此事中她所不知的更深層真相。
待他說到口渴,拿了酒壇子去喝,震撼不已的歲行雲才抱頭猛摳腦殼。
她并非遇着事就大驚小怪之人,實在是李恪昭所揭開的另一層真相,遠比她白日裏以為的更加殘忍。
她太過不可思議,都忘記對李恪昭使用敬稱了:“你是說,薛公子府那位二夫人的事,消息之所以外洩,并非百密一疏的緣故,而是薛公子刻意為之,甚至推波助瀾?!”
“你只需腦子多轉兩道彎,顯而易見,不是麽?”
李恪昭左肘支在膝頭,右手食指輕點自己額角:“他對自家二夫人都舍得痛下殺手,為何不對那兩名婢女斬草除根?”
薛國公子留那兩名婢女一口氣,将她們丢出府,不過就為借她們之口将風聲放出去。
陷入混亂的歲行雲将頭發薅得亂糟糟:“不對不對。事情傳出去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他這麽做沒道理啊!況且,他怎能确保那兩名婢女定會當衆說出真相?倘若她倆不說,或兩個都傷重不支,來不及說什麽就死了,那……”
“若是那樣,他自會再用別的法子放出風聲去,”李恪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此事傳出,他在儀梁的名聲盡毀。各國都有密探在此,這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薛國國君那裏,為着國之顏面也必定會與蔡國斡旋,以求火速用別的公子換他回去。”
大争之世,列國間的邦交關系宛如朝晖夕陰,氣象變幻常在瞬息,國君們在決定質子人選時,通常都做好了“舍棄這個兒子”的準備。
但若似薛國公子此次這樁事,雖是起于後宅的醜聞,但他在此地畢竟代表着薛國臉面,單憑這點,薛國國君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将他接回去。
至于他回薛國後是何處境都不打緊,再難也能再行謀劃出路,左右他親爹總不至因後宅醜聞就處死他。
人,只有活着,才會有機會翻身。這是大多質子所奉行的生存之道。
“孤身遠質異邦,歸期渺茫,時時一腳踩在死字上。人在這種日子裏久了,不但心眼多,還髒。”李恪昭低低的嗓音裏有苦澀自嘲,甚至自厭。
歲行雲聽得心中一驚,關切地歪頭端詳他神色。奈何夜色幽暗,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輪廓。
“公子,請恕我大膽,之前那‘缙公子妻歲姬悍妒’之事,不會是……”
“不是我傳的!”李恪昭倏地擡頭,語氣有七分急切三分懊惱。
不知為何,他這反應莫名取悅了歲行雲。
她悶聲輕笑:“我只是突然福至心靈,感覺你似乎早已得到風聲。卻并未疑心是你傳的啊。”
在她心中,李恪昭行事無論如何都自有其底線在,即便在必要時刻動些手段,也絕不至于像薛公子下作。
話都說到這份上,李恪昭便也招認了:“坊間才有些許苗頭時,飛星就已接到眼線禀報。查過了,這話最初是由齊文周府中之人散布出去的。我本靜想待坊間輿論繼續發酵一陣,再借機發難,與他正面沖突。卻不料……”
“卻不料,那薛國公子竟與你想到類似一招,但比你更下得狠心,活生生押上三條人命,就此搶去了先機。”
對于李恪昭的小小利用,歲行雲半點不覺得委屈,反而将所有事都捋順了。
且不管齊文周出于什麽目的,他命人在外敗壞“缙公子妻”的名聲,李恪昭為護新婚妻子沖冠一怒,整件事就合情合理了。
屆時李恪昭只需保證不将他打死打殘,後續的事情一通百通。
畢竟齊文周是蔡國國相之孫,若李恪昭與他爆發正面沖突,往後再繼續留在儀梁的話,雙方擡頭不見低頭見,誰知矛盾會否進一步激化?
所以,缙國國君若收到這消息,為防李恪昭将來惹出更大禍事,就不得不用別的公子來換走他。
這招可謂高明又不露痕跡,對當下處境的李恪昭來說,無疑是絕佳的自救之法。
對于她的平靜接受,李恪昭頗為意外:“你竟半點不惱?不覺我很……”
她使勁搖頭,動靜大到将後腦勺上用簪子随意挽起的發髻都松了些。
“公子不必自責,我怎會因此惱恨于你?當初是我主動請纓要去吓退齊府安插來的兩位美人。還記得那時你曾問過我一句,‘名聲還要不要了’,我親口答過‘不要’。”
歲行雲是當真不惱,甚至還很佩服。
在她看來,李恪昭能在一連串突發小事中迅速窺見機會,并順勢而為,不動聲色做出利于自己的部署,這番智計與城府,當真不負青史盛名。
“我懂道理的。欲成大事必有犧牲,況且此事中受損的只不過是我一點虛名,這連犧牲都稱不上。可惜被那薛公子搶先一步,咱們只能另謀出路了。”
話又說回來,質子實在不易,保個命也要機關算盡。
比起薛國公子那般肮髒而殘忍的手段,李恪昭的做法已稱得上十分幹淨溫和了。
“公子,你心不髒,和他不一樣,”歲行雲雙手捧起酒壇子舉高,笑吟吟道,“能有公子得用之處,我榮幸之至。敬你!”
暗夜影幢幢,李恪昭黑如曜石的雙眸晶亮閃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看着她仰脖飲下一口酒,又緩緩伸手接過她遞來的酒壇。
但他只是将酒壇子放在兩人中間,再度擡手,卻是伸向她的後腦勺。在她茫然的呆滞中,他緩緩抽去她的發簪,讓那已亂成雞窩的發髻如瀑散下。
歲行雲總算找回了神魂與舌頭:“欸?!公子,你這就不……”
“行雲,”李恪昭沉聲帶笑,輕喚她的名,“蔡國名門衆多,前些年蔡王早已有意牽線,我卻從不曾松口,直到他提及‘希夷歲氏’我才應允。你可好奇這其中緣由?”
歲行雲兩耳嗡嗡嗡,心跳咚咚咚,直覺這個話題對自己不利,于是一口回絕:“不、不好奇!”
李恪昭并未勉強,噙笑又問:“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今夜去了何處?見了何人?”
他的話音裏藏着前所未有的溫柔,如通透春陽曬過春風,使人熏熏然,紅了雙頰,亂了方寸。
“這和你拆、拆我發髻,有何關聯?!”歲行雲梗着脖子,磕磕巴巴道。
“這些日子我一直看着你,疑惑你為何處處與人不同,直到今夜才有确鑿答案。”
李恪昭輕輕握住她一縷發尾,噙笑呢喃:“行雲,有人說,你見過我夢寐以求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