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長風蕩過禦花園, 掀起陣陣森涼。隔着漫天雨聲,宣陵眼尾的淩厲一寸寸消磨殆盡,她忍着怒火,平白生出股傷感:“你就是這樣想我的?本宮在你心裏,就是霸道專權的無禮婦人?”
“呵。”姜槐揉了揉發冷的指尖:“娘娘,我累了。”
她退後兩步, 躬身三拜:“想要十二殿下活命, 娘娘,帶路吧。救人而已, 臣, 應了。”
悶氣堵在胸口, 宣陵沒再看她,冷豔絕情的轉身,衣袖裏飄出股好聞的桂花香,姜槐垂眸不語, 眼圈竟漸漸紅了。
踏入廣弘宮, 宮人親自來迎,禦醫們跪在地上額頭生汗,料想對十二皇子的病情已徹底沒了法子,唯恐被追究, 個個夾起尾巴做人。
姜槐一聲不吭看向宣陵。
宣貴妃漠然道:“都退下。沒本宮命令, 不準來擾。”
宮人魚貫而出。
禦醫如蒙大赦,暗自驚奇:他們都走了,誰來給殿下治病?轉念又道:哪怕留在這十二殿下也不可能醒來啊, 惡疾纏身,來得古怪洶湧,誰曉得究竟是不是天罰預警?
人走後,金碧輝煌的廣弘宮頓時冷冷清清,姜槐回頭,聲音聽不出喜怒:“我煉藥時所有人不準進來,也包括貴妃娘娘。”
宣陵對她一身制藥術表現出濃厚興趣,遺憾不能親眼看到,她稍微振作精神,勉強勾起笑:“放心。”
這口吻,像極了慈祥婦人安慰任性胡鬧的孩子,姜槐聽得眉頭直皺:“不準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
“怎麽?”宣陵笑意多了分真誠:“四下無人,不和本宮講究君臣之禮了?”
姜槐淡淡一瞥,沒再理她,挑開珍珠簾,踏入內室。沒一會,就見她拿着張新寫就的藥方從裏面走出來。
宣陵從容贊道:“好字。”
字好不好姜槐并不想受她稱贊,今日禦花園她一不留神血氣逆行,此刻筋脈傳來的陣痛讓她失去了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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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此番她冷漠懶散矜貴嚣張的模樣,宣陵是越看越喜歡。
這麽個精致如玉的孩子,逗弄起來的感覺着實不錯。就是性子爆了點,急了點,仔細琢磨,也十分可愛。
禦藥局很快送來七十二味藥性不同的藥材,姜槐取了藥,無精打采道:“哪裏有煉藥爐?”
須臾,紫金藥爐被宮人恭恭敬敬捧來,。
萬事俱備,姜槐氣息冷得可怕,如果可以,這輩子她都不想再煉藥。
越抗拒,心情越煩躁,對着宣陵徹底沒了好臉色:“你還不走?”
宣陵敏銳的感覺到此時的姜槐與先前大不相同,周身彌漫着一股頹然死氣,生無可戀,仿佛萬事萬物再無任何能入她的眼,無心之人,冷酷而強大。
她竟不敢多言,轉身之際想到姜槐曾說過的話,解釋道:其實,我并不在意十二死活,你救不救都可。我在乎的是你的身份,是你的本事,旁的,與我何關?”
她不再拿權妃的姿态相迫,哪知姜槐一聲冷笑,眉眼甚是薄情:“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在乎。”
“是麽?”
宣陵素來聰明,一聲輕嗤:“那你氣什麽?你不就在氣我關心十二?我哪是在關心十二,我明明在關心你……”
她恍然大悟,笑得極盡張狂:“姜槐,你不會在吃醋吧?真是個小孩子,你承認你是女孩子,以後我對你好還不行嗎?”
“有病!”姜槐咬牙切齒。
“喂,還說沒有喜歡我?”她故意拿話擠兌,想看看姜槐作何反應。
喜歡是不可能喜歡的,可姜槐隐忍痛苦的神色她看着到底心疼。究竟是與不是,其實……也沒那麽急吧?
姜槐體內氣勁亂竄,隐隐有壓不住的趨勢。
直到宣陵身影消失在她視線,就聽噗的一聲,血腥味漫開,散在空中。
氣急攻心,五髒受損。
姜槐盯着那灘血水,想到宣陵說了何等混賬話,她嘲諷地勾起唇角:“真是恬不知恥!”
從懷裏掏出錦帕便要擦拭唇邊血漬,姜槐微愣,默默将繡着‘白首不離’的帕子妥善收回去,又從另一邊的袖口重新取出一方絲帕。
細心抹去血痕,她重重地呼出一口長氣,手撫在煉藥爐壁,久違的熟悉感從心頭泛起。
如一粒石子砸在平靜無波的湖面,湖水漣漪蔓延,姜槐痛苦地咽下喉嚨再次翻湧而來的腥甜——世間強者,武功練到極致,最易自傷,亦最忌自傷。
阿瓷送她的錦帕就貼在離心口最近的地方,想到明媚端莊的小姑娘,她大口呼吸着混合泥土味的空氣,努力平穩心神,睜眼,擡手煉藥!
她的速度極快,除了最開始略顯滞澀,之後煉藥,幾乎憑着與生俱來的本能。指尖翻飛,快得只能看到接連不斷的殘影……
男人手裏捧着書卷,即興考核:“阿星,回春草藥效什麽時候最強?”
“清晨朝露未散之時。”
“七葉蓮呢,不能與何藥共生?”
“當然是婵青草,七葉蓮本身無毒,與婵青草生在一起,就會變成致命毒引,爹爹,這問題你都問過多少遍啦~”
“那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啊,七葉蓮不能與婵青草共生,七葉蓮不能與婵青草共生,你想聽的話我多往你耳邊念叨幾遍,可好?”
“你呀,想當天下第一藥劑師,就這點耐心?”
女孩子輕撫眉心,喟嘆道:“爹爹啊,你忘了我是天才麽?既然是天才阿星,你好歹出些像樣的題難為難為我吧?”
“哦?何人如此輕狂?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娘最疼愛的小阿星?”美婦人素衣白裳,今日難得在發間別了支雕花金釵。
“娘!”小女孩摟着她脖頸,撒嬌道:“娘,你打扮的這麽漂亮,是要為我慶生麽?”
婦人溫柔的輕撫她脊背:“阿星也知道何為漂亮了?”
小女孩吧唧一口在婦人臉上親了親,笑顏燦爛:“何為漂亮?漂亮就是我看見娘就忍不住流口水。娘,我說的對不對?”
“促狹。”婦人笑着用指輕點她額頭,打趣道:“竟看不出來我們家阿星還是個色胚子?”
“哪有嘛,又在冤枉我~”小女孩清澈的眸子轉得飛快,不服氣道:“我那天明明看到爹在親娘,難道爹爹也是色胚不成?”
一句話,惹出兩個大紅臉。
“阿星。”
“嗯?”
男人握拳抵唇:“今夜觀星,再加一個時辰。”
小女孩一蹦三尺高:“嗷!不要嘛~我說錯了還不行嘛~”
記憶戛然而止。
宮殿飄出陣陣藥香,叮地一聲,丹藥滾落玉盤,色澤鮮亮,九道丹紋清晰可見。
姜槐看也沒看,揮袖離開。
她腳步淩亂,路過宣陵時頭也沒擡,蒼白的臉,睜眼看萬物,萬物皆黯然。
火氣還沒從嗓子眼竄出來,宣陵克制着閉了嘴——姜槐狀态很不好,往日清亮溫柔的眸,萦繞着可怕的死氣。
便是離她近了,宣陵都能感受到那股幾乎要将人脊梁壓垮的絕望。
是的,絕望。
她起身走進廣弘宮,一眼便被玉盤之上色澤極好的丹藥吸引,奇異藥香,九道丹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姜槐費時耗力煉藥,這藥她竟舍不得予人吃了。
想到內室病恹恹的十二,宣陵不悅道:“伺候殿下用藥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踏出廣弘宮。
宮人暗忖:母子天性,可從來沒見過像貴妃這般冷情的母妃。殿下仁孝,一片赤子心,為何貴妃偏偏看不進眼裏?便是對大将軍,看起來也比殿下好。
血緣至親,怎奈生來成仇呢。
這雨下得沒完沒了,姜槐自我厭棄地行走在大雨之中。
雨水打濕她的精貴衣袍,回到将軍府,蒼白的臉色看得管家差點驚叫出來:“将軍這是怎麽了?”
管家急忙吩咐人備水,姜槐揮揮手:“不用了。”
看她神情萎靡,管家道:“小姐回信了,信就在書房放着,将軍要這樣子看信麽?”
信?
阿瓷?姜槐充滿死氣的雙眼慢慢浮出一道微光,迫不及待往浴室走去。
管家緊繃的心弦倏忽松下來:出了什麽事,将軍看樣子很不開心啊……
從浴室裏走出來,姜槐一身白袍,含笑拆開回信。
“人間情.事,皆逃不開赤誠風流,風流我見識了,至于赤誠,望兄思忖一二,盼回信。”
赤誠?姜槐喃喃自語:“阿瓷在說我沒誠意,敷衍她嗎?”
想到那短短三字,她忽然就懂了——阿瓷這是不滿意,要她重寫啊!
疲憊的靈魂一下子來了動力,折身坐回桌前,提筆蘸墨,那她該如何寫?洋洋灑灑千字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