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日子總是不緊不慢地過着,白曉常來找離枝,有時還要在離枝這裏耍賴住下。若非他在天宮有課業,恐怕日日都要賴在離枝這裏。
離枝喜歡白曉來,但也擔心他花了太多時間精力在自己這裏,耽誤了他的學業,于是每日都哄着他快些回去。
白曉活潑貪玩,不多時,離枝院子裏的幫傭下人就都與他熟悉了,常常幫着白曉一起同離枝說好話,離枝對着白曉總是心軟,于是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白曉留在離枝身邊的時間就越發長了。
白曉和玄明很像,但又能很明顯地感覺出他們是兩種人,玄明只是一味地硬,白曉卻有他的柔軟,既因為他年紀尚小,也因為他有浮夕的血脈。
離枝看着白曉,也會想起前世的事情來,他覺得像白曉這樣就很好,不會像他這麽怯懦,也不會像玄明那麽蠻橫沖動。
白曉消息靈通,來找離枝的時候總是跟他講許多天宮裏聽說的人間奇聞,他如同說書一般,講得有鼻子有眼睛,讓離枝這裏熱鬧非凡。
這一日白曉又來了,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雨,離枝在書房裏習字,緊挨着窗邊,濕潤的水汽在屋內仿佛也能感受得到。白曉便在一旁熱熱鬧鬧同他聊天:“夫人,我同你說,這幾日天宮裏真是熱鬧得緊。”
離枝連頭也不擡,只笑着道:“又發生何事了?我聽你樂得牙都要飛了。”
“是月老大人的事呢。”白曉換了個姿勢,道:“前段時間人間的公主修了座月老廟,既是求姻緣,也不是求姻緣,若是求姻緣,得找月老才行,她倒也不是沒找月老,只是她居然求的是月老本人。”
離枝想到在皇宮裏的事情,筆尖微微一頓,笑道:“是嗎?那後來呢?”
“別提了,月老拉姻緣那日,恰好幾家神仙閑來無事,都在他宮裏閑坐,這公主的念叨就不僅落在月老耳中,幾位神仙全都聽見了,現下天宮裏沸沸揚揚,都在打趣月老。”
離枝也勾起嘴角笑了笑,問白曉:“那月老呢?月老是何反應?”
“他還能有什麽反應,幾日未曾見人了,大約是羞得。”白曉咯咯直樂,眼睛彎着,很是可愛。
離枝又問他:“月老人也倜傥英俊,為何多年來只為旁人牽姻緣,從沒有自己的姻緣線?”
白曉的笑停了,他皺着眉頭回想了一會兒,不甚确定地說:“我隐約記得諸神通史中講過,月老不能動凡心,否則牽姻緣之時就會注入自己的私心雜念,若是動了凡心,那就只能換新的人來接替月老的位置。”
他說到這裏,長長地驚嘆一聲,道:“月老是天宮中聲名遠播的美男子,收到的求愛數不勝數,從未有既羞且愧不見人的時候,那他現在不見人了,豈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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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枝放下筆,走到白曉身旁,摸摸他的頭,道:“準備一份賀禮吧,将我的那份也一并備上。”
白曉沖他擠擠眼睛,道:“夫人放心,這事我一定辦得好。”
天宮之中有與人間不同的地方,有許多事卻也與人間一樣,人情往來必不可少,白曉無父亦無母,長到如今,離枝即便想要與他培養感情,也不知該從何做起。在這些事上提點他,總是出于一種補償。
但離枝心頭也是感傷的,他想起玄明說的話,原來他也是人間的皇帝的孩子,可與公主的境遇,卻千差萬別。
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淅淅瀝瀝的綿綿細雨總也不見停,離枝憂心忡忡地托腮望着窗外,道:“再這樣下雨,就要成災了。”
白曉同他坐在一起,稚嫩的臉上也有憂色:“天宮也是沒有法子,現在并不是葉城降水的時節,可雨水卻總不見停,雨神同天帝商議了好幾回,竟也沒有讓雨停下來的法子。”
白曉望着離枝,離枝也緩緩地望向白曉。他心中已經隐約明白,這場雨不停,是因為有本不該屬于這裏的人出現在這裏,那人會是誰呢?總不能是尊貴的白曉。那就只能是他。
他不該出現在這裏,因此纏綿的陰雨一直跟着他,前路就像被陰雨籠罩的時節一般,一片迷蒙陰沉,離枝的心突突墜了下去。
離枝不知道這是上天在指引他去往何處,總不能是繼續回到玄明身旁吧。離枝恨玄明嗎,好像已經沒有那麽恨他了,他只是茫然,這些事并非玄明一人之過,時間一長,他就也不能将怨恨全數堆在玄明的身上。
整個春日夏日都是在綿綿陰雨中度過的,偶有放晴,全城的人都會雀躍歡呼,離枝瞧着他們的模樣,心中總是難過。
他不能再在葉城待着了,離枝心裏很清楚。葉城城郊的土地裏,已經是六月時節了,麥田裏的麥子還不足膝蓋高,雨若是再這麽下下去,只怕農民會顆粒無收。
雨不夠大,業河水位也并沒有漲太多,不成災,朝廷便不會減租撥款赈災,真正受苦的只有城中百姓。
于是白曉下一次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已經将家中收拾妥當的離枝。離枝沖他招手,說:“白曉,你過來。”
白曉并不動,他站在門前,委屈又傷心:“夫人要走了嗎?不再見我了?好端端的,為何要走?”
離枝心下酸澀,長嘆一聲,說:“并不是好端端的。白曉,我若再不走,這雨就永不會停,這雨不停,你讓城中百姓怎麽活?你我可以錦衣玉食,那他們呢?他們家家戶戶老老少少的生計怎麽辦?”
白曉嗫喏,良久又問:“那你要去哪裏?”
離枝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兩人僵持沉默,雨勢好像變大了,多日來的細雨終于變成豆大的雨點噼啪落下,砸在房檐屋頂的瓦片上,是清脆的聲響。
白曉的眼淚也像雨滴一樣噼啪落下,他委屈地哭着說:“可我不想你走。”
離枝也在心中長嘆,他怎麽能抛棄白曉兩次呢,于是心裏越發酸澀起來。雨勢更大了,離枝顧不上這些,先将執拗地站在門前的白曉拉進屋子裏,替他擦幹臉上的水珠。
離枝無奈地說:“都說你是大孩子了,怎麽還在這樣的事情上使性子耍脾氣,我只是離開葉城,你又不是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只是覺得傷心。夫人,你什麽也沒有做錯,我也沒有做錯什麽,那我們為什麽總是要分開,為什麽正常地生活是這麽難?”
離枝無法回答白曉的問題,他陷入艱難的沉默之中,天空霹靂降下驚雷,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這場雨來得迅猛,纏綿幾個月的雨水沒有沖垮葉城,但這座平靜的小城卻在這一夜被肆虐的洪水席卷,自城郊破敗的茅草屋開始,一直到城內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雨水淹沒了整座葉城,包括離枝和白曉的小小院落。
滔天的洪水不知從何而來,只是一夜的大雨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樣的程度,被洪水卷走,如同一葉扁舟在水面浮沉的時候,離枝甚至覺得,這是那幾個月積攢的暴雨,今夜通通湧入了這座小城。
排水渠裏的洪水如同奔湧的江河,堤壩搖搖欲墜,很快就要被沖毀,離枝四處搜尋白曉,洪水來得迅猛急促,在被洪水卷走前的一瞬間,離枝出于本能将白曉推到光滑的桌面上,在漫天洪水裏,這就是求生的浮木。
嗆了許多水,離枝終于看到白曉身披盔甲遠遠站在半空中的模樣,他在心裏苦笑,白曉是神仙,他怎麽會死呢?但是看見他毫發無損,離枝依然在心裏長舒一口氣。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白曉方才問得很對,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求生的意志變得很淺薄,離枝想,不如就此算了吧,他短暫的一生有過太多失落,他更不願意因自己的原因,拉上葉城全城的百姓陪葬。
“若是我死了,一切都會好的吧。”閉上眼睛前,離枝這樣想着。
玄明在業河的宮中就已經覺察到了洶湧不平的河水,這是大災的征兆,他心中霎時湧出許多極其不妙的念頭,首當其沖的就是離枝。
突破層層封印,玄明終于來到岸上,這是一場極為罕見的暴雨,天邊黑壓壓的一片,暴雨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尚未等玄明騰雲駕霧去往葉城,就先遇到了驚慌失措幾近崩潰的白曉,他懷裏抱着濕淋淋的一具肉體,一見到玄明,一言未發,便哇地張口大哭起來。
玄明氣急,呵斥他:“你做什麽!男子漢大丈夫,遇事有什麽可哭的!”
白曉抹着眼淚,強行将自己的哽咽憋回去,悲痛道:“離枝!離枝!”
他一個字也說不下去,玄明的目光卻已經死死地釘在了白曉抱着的那具肉身上。玄明見過太多死人了,幾乎是那一瞬間,他就确定,這具肉身已經沒有生氣了。
他看了許久,久到白曉的哭泣都停了,甚至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玄明才怆然一笑,道:“有什麽可哭的,白曉,遇事不要這麽慌慌張張。”
他上前接過離枝的身體,抱在自己懷裏,說:“回天宮,去面見天帝。這場雨來得蹊跷,洪水也太過洶湧,如若不是天宮的問題,那就只能是人間自己的問題,你去給天帝彙報見聞。”
白曉問:“那你呢?”
玄明沖着懷裏的離枝笑了笑,說:“你不必管我。”
白曉心頭惴惴,按照玄明的吩咐去給天帝回禀,而玄明則帶着離枝回到了他上一世的那個院子。
離枝的面色很平靜,幾乎沒有什麽痛苦的神色,但這卻讓玄明更加痛苦。離枝視死如歸,死亡于他而言竟是一種解脫。
玄明用拇指摩挲離枝的下颌,他想起初見離枝時,離枝精巧的下颌總是埋得很深,他是那樣怯懦而柔軟的一個人,卻也有這樣剛硬地,一心赴死的執着。
想要抽出仙骨,首先要保證兩個人的靈魂都是完整的,然後才是一段漫長而繁雜的過程。玄明将離枝打理得幹幹淨淨,離枝是愛漂亮的人,若是醒來瞧見自己狼狽的模樣,想必會難堪。
玄明不用擔心離枝醒來看見他的狀況,他是無父無母的神,抽出仙骨就會灰飛煙滅,他會在離枝醒來之前消失,消失得幹幹淨淨。
玄明沒料到自己還能醒來,更不曾料到醒來後會看見頹唐的離枝坐在他的身側,離枝形同枯槁,看見他也不惱不怒,只啞聲道:“你醒了。”
玄明驚慌失措地坐起來,問:“我怎麽會醒!”
離枝慘然笑了,将手裏的紙輕飄飄扔給他,說:“因為這個。”
那是白曉寫給離枝和玄明的信。
“父親,母親,我可以這樣叫你們嗎?這許多年來我總在想,我的父親母親是什麽樣的人,我若是與他們相見,還能否有阖家團圓的日子。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背後的許多往事。後來我知道了,就不再做團聚的美夢,我只想哪怕我們一家天各一方,也要無病無災無憂無懼。我不曾想到連這樣都是妄想,我的母親一心求死,我的父親要為他以命換命,那我呢?我該如何?
如今我知道了,好在我知道的還不晚。父親,是我逼問天帝的,他将我寵壞了,我有的是法子讓他開口告訴我,所以您別怪他。您是戰神,普天之下唯一的戰神,天帝告訴我了,您若是死了,就是灰飛煙滅,永世不入輪回。但我不同,我有父有母,一場輪回過後,我還會再回來。
我覺得這樣沒有什麽不好,我一直未曾體會過與父母一同生活的感受,如若重生一次能讓我心願達成,即便過程痛苦一些,那我也甘願承受。
因為父親母親,我真的很想你們。”
信紙飄飄悠悠落在床榻上,玄明啞聲問:“白曉呢?”
離枝長如鴉翅般的睫毛輕輕抖了幾下,說:“魂魄被老君帶回去了,失去仙骨以後要煉七七四十九日,為他煉出新的肉身,今日是第十日。”
“那雨停了嗎?”玄明又問。
“停了。天宮不知道為何降雨,是因為這雨是天譴也是人禍,人間的皇帝不想嫁女,一直掏空心思尋找替代之人,無心管控朝政,業河沿岸諸多州郡長官便動了心思,中飽私囊,将朝廷撥下來用以修築加固堤壩的銀兩私吞,而多年來周邊諸城一直如此,碰到天譴,便潰不成軍。”
“那葉城還有其他的百姓呢?”
玄明問了許多問題,離枝都一一回答了,繞了一大圈,玄明終于小心翼翼地問離枝:“那你呢?”
離枝望着玄明,他沉默許久,最後說:“我在這裏,以後也在這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