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戲逢姥姥
前年告借的劉姥姥喜逢保收,特意摘了一些瓜兒菜兒來賈府答謝。周瑞家的引着去見鳳姐,正值王熙鳳在老太太處伺候,便先回了平兒,平兒回鳳姐時,被老太太聽見,老人家正想找個老人說話,聽說了劉姥姥忙令引了來相見。第二日老太太做東,要在園子裏逛上一天,又令賈琏接了林泓明和黛玉前來熱鬧一天。
林泓明打點黛玉先回了潇湘館,自己明兒再來請安。到了園子見了劉姥姥,老人皮膚粗糙如枯樹皮,卻也健壯利索,一看就是勤于勞作的莊稼人。幾人開了船于水上游園,寶玉見荷葉殘敗,凋零成泥,于是說道:“這枯枝敗葉真可恨,怎麽不拔了去?”寶釵道:“這園子天天有人賞玩,哪裏有時間收拾。”這時,黛玉不悅地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一句覺得好: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要把殘荷拔去。”寶玉忙道:“那就不拔。留得殘荷聽雨聲,真是好詩。”一衆人過了潇湘館,游了秋爽齋,來到了蘅蕪院,因見陳設簡單,如雪洞一般,不由得說道:“女孩兒家布置得這樣潔淨,不但過于素淨,也不吉利。我們這些老婆子們真該打發到馬圈裏去了。”于是命人搬了古董花瓶,換了紗窗。林泓明掃視一周,房內布置确實素淨,無甚趣味,不比潇湘館春情女兒,最是滋潤。寶釵看了林泓明一眼,見他不似在前幾處有意,眼圈登時一紅。
到了午飯,鳳姐命人将席面擺在花亭上,老太太自然是高位,其下首分別是薛姨媽和林泓明,再下首是王夫人,自左向右為黛玉、寶釵、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和寶玉,鳳姐和李纨伺候着衆位。到了園子要簪花,賈母簪了一朵,鳳姐伺候劉姥姥簪了滿頭的花,被大家恥笑一番。酒席開宴,還未等大家說話,劉姥姥突然站起來舉着杯子大喊:“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擡頭。”衆人大笑起來。賈母舉杯慶祝:“咱們飲了這杯再說酒令,那才有意思呢。”鳳姐拉着鴛鴦出來:“要說酒令,還得鴛鴦姐姐當令官。”鴛鴦舉着牌下令:“酒令大如軍令,違了我的令,可是要受罰的。”劉姥姥一聽,吓得忙要回家去,被衆人勸解着才回來。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衆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得一張‘六與幺’。”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霄。”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鐘馗腿。”賈母之後便是黛玉。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着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
待衆人說完,鴛鴦将目光投向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鄉下人幹活累了也說這個,只是沒你們說的好聽。”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衆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衆位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衆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鴛鴦道:“右邊‘幺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蔔(蔔)一頭蒜。”衆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只手比着,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衆人大笑起來。
下午來到栊翠庵,林泓明看了妙玉一眼,果然潔高自诩,孤芳自賞。妙玉伺候老太太用了茶,将黛玉、寶釵叫了去飲茶,寶玉拍拍林泓明的肩說:“他們偷偷去了,我們也跟過去。”林泓明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寶玉無奈,只好自己跟去了。回來時,手裏拿了個杯子,悄悄給了劉姥姥,讓他回家賣幾個錢度日。林泓明見了,對寶玉大為改觀,想着黛玉與他為妻,雖然可惜也不算糟蹋,相較于他人,還算良人。第二日劉姥姥回家,鳳姐等人幫着裝了一車的物品相送,還贈送了許多銀子。劉姥姥自然千恩萬謝地走了。一月轉眼而過,林如海奉旨赴任,林泓明也投入公務,一時忙綠起來,賈母念黛玉還小,一人在家孤單,又接了來住在潇湘館和姐妹戲耍。
這日,寶釵約了黛玉,剛進屋子便厲聲喝道:“你給我跪下!”黛玉一時懵了,笑道:“你定是瘋了!”寶釵諷刺道:“好一個千金小姐,好一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你滿嘴裏說的是什麽,你倒說說。”黛玉不解,冷笑道:“你不過是捏我的錯罷了。你倒說說,我說了什麽?”寶釵道:“那日行牙牌令,你說了什麽?”黛玉回想,立馬羞紅了臉,走上前抱住寶釵,哀求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胡說的,你別告訴別人。”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麽,聽着怪生的。”黛玉又求饒:“好姐姐,饒了我這次吧,我再也不說了。”寶釵見她求饒,方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麽,我也是個淘氣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愛藏書。我們衆姐妹一起讀書都怕讀那些正經書,我們背着他們看,他們也背着我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也就丢開了。”兩人說了許多,黛玉越聽心裏越暖,雖然哥哥對她極好,可這種事不便教育,母親又早逝,沒有一個教導的,今日聽了寶釵的話,竟覺得心裏暖暖的,往日的成見也就漸漸放下了。
今兒是鳳姐的生日,賈母特意囑咐讓她好好受用一天,還集資為她過生日,一應事務由尤氏主持。尤氏自是答允,集合衆人湊了一百五十多兩銀子。林泓明一向與賈琏鳳姐交好,斷不會不去,即可送了禮物和壽面,還答應一下了朝即可趕來。恰逢這樣松懈的日子,衆人輪流都慌着給鳳姐敬酒,幾杯灌下來,鳳姐便有了醉意。待林泓明來到時,鳳姐已經被灌了十來碗,頭都開始暈乎了。林泓明斟了滿滿的一碗,遞給鳳姐:“鳳姐姐,今兒是你的好日子,兄弟沒什麽好說的,這碗酒就是兄弟滿滿的心意,你可要喝了呀。”鳳姐笑道:“哎呀,林兄弟,你別和他們摻和了,你看我就喝了這麽多了。”林泓明講究撤回來,故意生氣道:“哎,鳳姐姐不給面子,看來是我的臉不夠大,請不動鳳姐姐。”鳳姐忙笑着拉住他:“林兄弟說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好,我喝!”說着,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林泓明贊道:“鳳姐姐好酒量!姐姐喝了酒,兄弟給您布菜,您解解酒。”說着給鳳姐夾了一筷子銀耳。鳳姐說道:“果然林兄弟最細心!”之後,衆丫頭又輪流敬酒,鳳姐只喝的頭暈腦脹,便趁着衆人不注意,回去換身衣裳,洗把臉。剛出了門,平兒跟了來扶着她去院裏。主仆兩個到了半路上見一個身穿紅襖的丫頭坐在石墩上嗑瓜子,瞥見鳳姐來了,轉身就跑。
鳳姐起疑,忙喝住:“你站住!”那丫頭折回來,怯怯地低着頭。鳳姐道:“你給我跪下!平兒,拿鞭子和繩子來,給我打這個眼裏沒主子的東西。”那丫頭趕緊求饒:“二奶奶饒命,二奶奶饒命。”鳳姐問道:“我又不是鬼,你為什麽見我就跑?”那丫頭答道:“我沒看見奶奶來,因記挂着屋裏的事就跑了。”鳳姐兒道:“房裏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後頭扯着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着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着問他跑什麽。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裏,打發我來這裏瞧着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着我作什麽?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着,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裏的,睡了一會醒了,打發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會才來呢。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裏來了。二爺叫我來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着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兒道:“告訴我什麽?那小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作什麽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幹淨兒!"說着也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手攝腳的走至窗前。往裏聽時,只聽裏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琏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麽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琏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裏怎麽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倆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裏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了上來,也并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着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琏走出去,便堵着門站着罵道:“好滢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滢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着我,外面兒你哄我!”說着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幹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麽!”說着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琏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裏說話,為什麽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琏,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着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衆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裏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琏懷裏,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琏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幹淨。”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麽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琏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丢下衆人,便哭着往賈母那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