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日一早, 程微景特意早起。
外面丫鬟來來往往, 時而路過, 時而走遠。
雲黛躲在門後, 愈發不敢見人。
程微景笑了笑,提示她道:“你若想離開,需挺直了背,做出坦蕩的模樣, 不然怕是還沒走出這院子, 就要被人疑心是個什麽賊人了。”
雲黛輕輕“嗯”了一聲,又鼓足了勇氣,二人才一道出了院子。
因是清晨, 丫鬟們都在各自院中灑掃, 途中倒也沒有遇見太多的人。
雲黛走出長長一段距離,心口稍緩。
她如今穿着男裝,梳着男髻,身份又是個低賤小厮, 與府裏那位嬌花似的雲姨娘大相徑庭。
程微景打量她緊張的神色笑道:“如此便很好了, 一路上都沒有遇着人可見也是你的運氣了。”
雲黛正要應他,卻驀地見拐角處同是一對主仆走來。
雲黛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卻一腦袋紮進了程微景的懷裏。
程微景見她如此驚慌, 擡眸望去,也正好瞧見了對面來人。
這會兒程微景與雲黛是要出府去,而葉清隽與青衣卻是要往書房裏去, 兩邊的方向卻是正好相對。
雲黛縮着腦袋,卻如芒在背。
程微景還真沒說錯,她這一路上都沒遇見人,一遇見就遇見個緊要的,這确實也算是她的“運氣”了。
好在程微景并未将她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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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清隽卻停在他面前,幽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懷裏,語氣溫緩道:“程公子好雅興。”
程微景未解釋,只是無奈口吻:“自家的小童,嬌慣了些。”
他二人的話都不多,程微景只說自己早上出門一趟,葉清隽便微微颔首,與青衣離開。
待對方走遠,雲黛怯怯地才擡起腦袋。
程微景道:“你可還覺得怕?”
雲黛心裏自然是怕死了,卻只搖了搖頭。
待他二人順利出府來,程微景又交代道:“你且在此地等老李,他會領你去另一處安置。”
雲黛微微颔首,又低聲與他道謝。
程微景望着她,卻仍有些不放心道:“待老李來了,你必須要叫他報上我的名字,你才可與他去。”
雲黛愈發覺得他這語氣仿佛在叮囑娃娃,便嘀咕道:“老李是你的車夫,我也是見過的。”
程微景笑說:“那就好,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雲黛目送他又離開,等了片刻,确定四下無人,便順着牆根往旁處去了。
若是程微景還在這裏,便會發現雲黛嘴上是乖順,只是前腳才答應了他的話,後腳就要腳底抹油溜了。
在家主的精心調、教下,她學的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若是葉清隽知曉自己對她的懲戒和警告不僅沒有起到正确的引導作用,反而叫小兔子學會了撒謊騙人,必然也是要氣出內傷。
仔細回想,雲黛當初進府的時候确實是個乖巧聽話的純白小兔子。
若她遇到個良人,日後年長懂事一些,興許也是個賢惠知禮的賢妻。
可偏偏她遇見的是葉清隽那般滿肚子壞水的人,想着不被他欺負,自然也就學了他幾分皮毛,大的本事沒有,小心思卻是歪得很了。
她一邊遠離了葉府,一邊心想自己這身模樣怎麽也是在葉府裏頭叫人有了個印象,便愈發覺得身上的衣服燙人。
待雲黛尋到一戶農家,見老婆子在門前,便遞了錢銀過去。
老婆子一瞧見了錢銀,對着雲黛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忙領着雲黛進屋去,把自家孫子今年才做好的新衣服拿給雲黛換上。
雲黛在屋裏正解着腰帶,便聽見窗外一個耳熟的聲音。
“不知那位小公子如今在何處?”
“她還在屋裏頭呢。”
雲黛的動作頓時一僵。
這不是青衣的聲音,又是誰的。
她心惶惶地又把衣服整理好,正要側耳貼在門口聽個仔細,才走到門前,那破木頭門便被人一腳踹開。
雲黛吓了一跳,青衣便從容不迫地走進屋來,打量了她一眼似确認了什麽,又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道:“得罪了。”
雲黛吓得魂都飛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青衣便把人提來了葉清隽面前,将雲黛丢在了葉清隽的腳邊。
雲黛忍着顫意,正想着求饒的措辭,卻被人掐住了下颌。
她原就低着腦袋,卻被迫仰起頭來對上了葉清隽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
葉清隽面無表情地打量着她這張臉,在她快要僵硬成石頭的時候,才緩緩開口。
“你叫什麽名字?”
“王……王二……”
雲黛哽着聲音下意識地把假名字報了出來,說完之後才顫顫地發覺自己竟又當着他的面睜眼說瞎話了。
葉清隽緊繃着的唇角卻硬是扯出了一抹弧度。
“這可真是個好名字——”
不知是不是錯覺,雲黛總覺得這句話的每一個字幾乎都是從他的齒縫裏吐出來的。
葉清隽冷笑一聲,卻松開了她,望着她的目光也似淵底寒潭,不含半分情緒。
他勾起唇角,一向溫潤清隽的面容上是少見的隐忍。
他垂眸望着她那身不倫不類的扮相,語氣若有所指:“我生平最恨逃奴,你既然做人小厮,那便要好好的做,可不要學某些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天到晚盡做一些吃裏扒外的事來。”
他每一個字都仿佛砸在了雲黛的腦袋上,就差指着雲黛腦門罵她不知好歹,吃裏扒外。
雲黛都要以為自己接下來要面對酷刑的時候,他卻又神色淡然地吩咐青衣道:“将她送回程微景身邊去。”
青衣便對雲黛道:“還請……王二公子随我來。”
另一頭,程微景才将人送出府去,未多時,老李便托細墨傳話說并未接應到雲黛。
程微景眉心微擰,正是疑心,便瞧見雲黛被人“送”了回來。
“程公子,我家家主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出任何岔子,你身邊若再有人擅自離開,下回便不是送回來這麽簡單了。”青衣冷聲道。
程微景心思微斂,應了個“是”。
別看這位三皇子自幼便在民間長大,可他的心思和勢力并不比京城裏的人要簡單。
程微景自己覺得雲黛無害,便也覺得這個當口送她離開沒甚關系。
可仔細一想,任何一個未經葉清隽允許的人,進來後再私自離開,确實極為可疑。
只是雲黛前腳剛出府,後腳便立馬被人送了回來,這般快的速度未必不是葉清隽對他的警告。
即便他是出于皇命而來,可他的一舉一動也仍在對方的視線之下。
細墨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被程微景阻了。
程微景掃了屋外房梁一眼,雖什麽都瞧不見,卻也由此對這位葉家主的手段有了見識。
雲黛進了屋裏,心口敲鼓的頻率也漸漸消停了許多。
只是葉清隽果真不認得她了?
她忍不住尋摸了面鏡子照了照,對着自己熟悉的眉眼愈發是一頭霧水。
“王二,你怎還照上了鏡子,跟個女人似的……”細墨跟進屋來,瞧見了也極是無語。
雲黛讪讪地放下鏡子,卻不好解釋什麽。
程微景不忍叫她為難,便又安撫道:“如今再想送你出府有些難了,只是我們這兩日便要準備啓程,你不必再憂心。”
雲黛一想起自己方才還背着他偷溜了去,面對他時也分外心虛。
戰戰兢兢度了幾日。
雲黛見那些下人見到自己都好似陌生人一般,緊繃着的弦也逐漸松緩。
等到上路那日,雲黛與程微景上馬車前,竟發現府裏下人已是寥寥無幾。
然而她卻不知,即便是餘下的也都是要遣散處理。
府裏并無多少知情人,哪怕是葉清隽後院的女人,也早在程微景來葉府之前,逐個遣走。
紀流蘇本就是個體弱的女孩,與他們一群男子一起趕路并不方便,也跟不上路程,是以早幾日便由着青翡護送離開。
便如程微景說的那般,他們并未在葉府待上太久,他領着雲黛坐上馬車離開葉府的時候,雲黛都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途中,雲黛原還想着要不要在路上與程微景分開,豈料她往馬車側窗外瞧了一眼,便瞧見另一輛馬車側窗簾子飄起,露出葉清隽那張臉來。
雲黛手指抖了抖,扭頭看向一直沉默的程微景,遲疑道:“隔壁那輛馬車……”
程微景卻擡起食指壓了壓唇,臉上雖仍有溫和笑意,眼中卻露出幾分謹慎,叮囑雲黛道:“莫要多問。”
雲黛愈發覺得怪異。
馬車行了一日,天黑時正好抵達最近的城鎮。
随從安靜搬運東西,青衣卻走來程微景面前道:“我家家主此番出門來,正缺個人伺候,想與程公子借一人去。”
程微景道:“我身邊的細墨倒也算是細心,細墨……”
“不必了。”青衣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話,與他說道:“我家家主不喜歡樣子醜的,不如就叫你身後那位王二過來。”
程微景微哂,雖說不出個拒絕的話來,只是到底沒有立刻答應。
雲黛自青衣出現後,便僵得像根杆子似的。
“難不成她不願意?”
青衣視線緩緩落在了雲黛身上,雲黛立馬心虛地看向程微景道:“我願意的……”
她這般說,程微景也沒了話。
他若這時候再說雲黛并非小厮,難免又要惹得那位多疑了。
“你仔細點,若是遇到什麽問題,來尋我便是。”程微景只好低聲與她說道。
雲黛點了點頭,便随青衣過去。
途中青衣一言不發,雲黛卻掃了他好多眼,又忍不住開口:“青衣……”
青衣立馬道:“我與王二公子并不熟稔,請不要與我說話。”
雲黛的話頓時死于腹中。
青衣走到一間房前将門推開,便請雲黛進去。
雲黛愈發猜不透他們的心思,便拘謹地進了屋去。
葉清隽這時正坐在榻邊,一副準備歇寝的模樣。
雲黛膽戰心驚地走過去,任由他的目光又在她身上過了一遍。
“打水來給我洗腳。”葉清隽吩咐的口吻還算是平靜。
雲黛松了口氣,立馬去了。
待她端來熱水,伺候他脫了靴,便聽見葉清隽的語氣透出絲絲涼意:“你倒是和我認識的人長得挺像……”
雲黛神情微滞,低聲道:“那可真巧……”
“是巧得很呢。”他陰恻恻道:“她可是我最寵愛的妾侍。”
“可惜有人生來就是個白眼狼,即便把心肝都掏給了她,她也還是當面一套背地裏一套,整日都想着往外跑。”
雲黛覺得那道剮人的視線似鋒利的刀子一般正落在她後背反複磋磨,叫她愣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當下是心虛得恨不得立馬全都招認跪地求饒,可他偏偏又遲遲不肯點破。
她當初打算跑出葉府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後果。
被捉到了,興許也就是伸頭一刀的事情。
豈料家主就是家主,有的是辦法叫她宿夜難寐,寝食難安。
他如今這般怪裏怪氣,仿佛在她頭上懸了把刀,還時不時要提醒着她頭上有刀。
雲黛白着一張小臉,她還未消化完他從前的手段,他卻又換了路數,叫她着實是一會兒直往冰窟裏墜,一會兒又被推倒了火焰堆裏燒,盡是冰火兩重天的感受。
這真真還不如直接揭穿了她身份打得她跪地求饒要來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