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怪不得覺得自己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周韻等幾人走後,發現她身上現在蓋有三床厚被子。家裏冬天冷,被子是用自家種的棉花縫的,一床重十斤。
她和周大芳一張床,冬天最冷的時候一人一床被子,上面再蓋一個壓風被就可過冬了。現在她感冒,重三十斤的被子全蓋她身上了,怎麽能不沉?
周韻又動了動,卻發現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完全無法撼動被子,只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想心事。
自己重生了,不知道張澤怎麽樣?會和自己一樣重生嗎?周韻眼睛裏的光一閃又暗了下來,重生又不是旅游,還能結伴,他現在八成還在他們縣城裏上學。
他們認識是在她二十三歲在省城工作時。高中畢業後她沒考上大學,就去了省城闖蕩,她賣過盒飯,做過推銷,販過小商品,做過小公司會計。作為一個會計,合理的避稅是很重要的工作,周韻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用,去了培訓機構學財務管理。
認識張澤就是在那個班裏,後來兩人又一塊參加本科自考,慢慢熟悉起來,也互相有了好感。可兩人都年輕氣盛,互不相讓,這段感情在萌芽狀态就無疾而終,男娶女嫁。輾輾轉轉又是多年,直到分別離婚,又再次相遇還是覺得對方不錯這才真正在一起。
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心裏空落落一片。
不過,她一直沒最終确定和張澤在一起,也不知道他老家具體是在哪裏。可不管怎麽樣,她想盡量早點找到這個看她的生命勝于他的人,能幫他的她會幫。至于和他結婚,周韻心裏一揪,那還是算了吧。
她反複想了,婚姻裏只有愛是不夠的。張澤為人是好,對人仗義,可做一個朋友就好,做朋友能享受他的照顧,做夫妻就要看着他去照顧別人,就像兩人攤牌那天她說的那樣,她忍受不了,到時怕是生不完的氣,感情也會在争吵中磨滅掉。
彼此再見,做一個朋友就好。此外,她還要利用自己的優勢,報答兩家父母恩,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林新珍走過來,就看到養女臉色蒼白、一臉恍惚的樣子。往日那靈秀有神的雙眼,此時沒再流淚,可也沒有了光澤,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整個人都有氣無力地,像出不過來氣似的。
自己養了這麽大的孩子,什麽時候見她這樣沒精神過?想到剛才養女說的她對她最親的話,想到她對小女兒的冤枉,林新珍心裏軟得一塌糊塗,決定以後加倍對小女兒好才行。
其實周韻一是想心事,一是被壓得,看到養母過來忙道:“媽,幫我去掉床被子吧,我躺在這裏動都動不了。”
“動不了就動不了吧,感冒就要發出來汗才容易好。反正你就多睡睡,又不用你幹活!幹嘛要去掉床被子?”
“我出了一身的汗,已好得多啦。”他們這種屋濕氣大,被子都板結得又重又硬,加上身體虛,周韻連翻個身都困難,感覺渾身被壓得酸疼。
聽小女兒這麽說,林新珍忙幫她掀掉一床被子,但還是把這床被子蓋在了腳頭,“越是覺得熱,證明藥起作用了,你可不能再掀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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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沒見周猛和周勝武,周韻點點頭問:“我爸和我哥呢?”
“你都忘了,早上說好的他和你哥去賣白菜了。”周家每年都種些菜作為經濟作物,這時正是白菜收獲之後。
“去哪兒賣白菜?”
“鄉裏呗。兩人走路拉個架子車也去不遠。”
周韻早忘了這回事,她解釋道:“我這腦袋發暈,一時沒想起來。”
“發燒就是這樣,得好幾天才能完全好。你也要放寬心,別想那麽多。”
“嗯。”周韻乖乖點頭,“我沒事,媽,你放心吧。也別一直剝玉米了,躺床上歇會兒吧。”
“你不是愛喝磨得粗粗的玉米糁麽,我剝出來回頭去磨些給你煮着喝。”
“還有玉米面做的油餅,特別香,我也想吃。”
“好,好,都給你做。”林新珍慈愛地說着,又給周韻掖掖被子,出去了。不過,她沒去繼續剝玉米,反而端了盆熱水過來,要替周韻擦汗。
這讓周韻有些害羞,說要自己擦,可她一點兒力氣也用不上,只頹然躺着了。
林新珍笑道:“這有什麽,你小時候還不是我替你洗澡把尿的?說起來,你從小就聰明,愛幹淨,小小年紀就知道有尿了哼哼。你哥和姐都是尿床到三四歲,只有你,只一個冬天後就不再尿床。”
說着,她拿着一塊擰得半幹的毛巾伸進了床裏替周韻擦了一遍,又換了一盆水,再擦了一遍後又替她換了一身內衣。這讓周韻覺得舒服了許多。
即使養母覺得自己不識好歹,還是一樣照顧着自己,周韻覺得心裏滿是感動。
剛忙完,周大芳把面條做好,用塊抹布墊着端過來放在床頭兩頭沉櫃子上。
所謂兩頭沉櫃子,是他們這裏一種老式的家具,和電腦桌差不多一樣的高度,下面有四只腳。不過櫃子中間是空的,兩邊各有一個帶門的櫃子,才叫兩頭沉。高度和書桌差不多,平時周韻把它當作書桌用。
自從去了外地,她再沒見過這種樣式的家具,這時,對着這個櫃子也很有親切感。
她還記得,櫃面上,一大塊玻璃下面鋪着一大張鄭伊健的宣傳畫,鋪了好多年。這是哥哥周勝武最喜歡的明星,有一段他還愛模仿《新英雄本色》裏男主的舉止。
而她自己,周韻朝裏面看了一眼。床裏面牆上,正貼着87版《紅樓夢》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的畫。
曾幾何時,她覺得自己就像榮國府裏的林黛玉一樣,都是寄人籬下。甚至,她比林黛玉更可憐,沒有一個寶哥哥不說,身上還長了那麽難看的胎記。
所以,她那麽迫切地想離開這裏,那麽迫切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
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作愁,而今識遍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過去了再看,不過是青春獨有的淡淡憂傷,每個人都要經過這個階段,才會成長,變成銅牙鐵骨,不懼風雨。只不過前世她的成長期過程和別人不一樣了些。
櫃子上的碗裏,有切得細細的面條,點綴着綠色的波菜,黃色的雞蛋。聞着一股撲鼻的香油味和淡淡的醋味,周韻的肚子“咕嚕嚕”又叫了起來。
“就這剛才還說不吃呢,你就做假吧!”周大芳挪揄她。
怕養女多心,林新珍責備道:“就你話多!”
如果前世周韻還覺得這樣的話敏感,可她現在怎麽還去計較這些小事?反而周大芳的抱怨也覺得可親。去掉一床被子後她覺得輕松多了,一手撐着床坐了起來。周大芳放了個枕頭在她背後,用被子把她蓋好。
“我下去吃吧。只是感冒,又不是什麽大事。”周韻說完,卻又一陣頭暈靠在了枕頭上直喘氣。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重生的影響,這次身體虛得很,還有些不完全受她控制。
“還是我來喂你吧!”周大芳端起了碗,“你啊,就是那電視裏演的大小姐,我就是那侍候你的苦命丫頭!”
林新珍責備她,“大芳!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什麽話,人話!我就知道,在你們眼裏,妹妹就是玉石一樣的寶貝,我就是那地裏的土坷垃。”周大芳翻了個白眼,卻小心用湯匙舀起一點飯,又吹了吹,稍涼後才遞到周韻嘴邊。
周韻心裏暖暖的,大芳說歸說,對自己卻從來沒有歹心。前世自己怎麽就受不了她,覺得她尖酸刻薄呢。
為了在養父母面前展示自己更優秀,年少不更事的她可做了不少事,讓周大芳的刻薄襯托她的大度,讓周大芳的蠢笨襯托她的聰明,讓她有苦說不出,進而說話更刻薄,更讓家人訓她。
別說這時候,就是她死前的2016年,農村也不重視小孩的心理健康。家長的态度更是簡單粗暴。站在周大芳角度,自己來到她家,分享了她的床,分薄了父母對她的愛,她心裏有些不舒服,說兩句酸話也可以理解。
換成自己,怕不做得比她更差,甚至留下心理陰影。周大芳這樣,已屬寬厚,想得開。很多事換一個角度看,會發現與自己原來想象中的相差甚遠,周韻心中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