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華若兩眼一黑,幾近倒下,那周勵倒是早就做好了準備一樣,一下子就扶住了華若,把她扶到院子裏的椅子上坐下。
張抗抗在一旁着急道:“這是怎麽回事?剛剛還好好的。”
周勵輕嘆口氣,說:“麻煩你給她倒杯水吧。”
周勵話音剛落,華若就立刻喊起來,“我不喝水,周勵,我不喝水,你倒是和我說說,這是,這是怎麽回事?”
周勵看着華若手裏一直攥着那張紙,就說:“我的體檢過了,上面是入伍通知。”
“我知道是入伍通知,我難道不識字嗎,這是入伍通知,是入伍通知!”華若整個人都在發抖,那張通知信卻在自己手裏一直抖動着,她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周勵問:“可這是什麽通知,這是哪裏的?你到底報的哪個軍區,什麽兵種?”
周勵老老實實道:“陸軍,南部軍區。”
華若兩眼又一黑,立刻癱了下去。
她來打漁張就是為了盯着周勵報名參軍的,周勵也欣然同意參軍。華若緊盯着他去報了名,又去體檢了,等周勵拿到入伍通知回來之前,華若壓根也沒想到他會報了另一個軍區。
這是華若始料未及的。
她想都沒想過的事情,竟然就這麽發生了。
華若生怕自己看錯了,又拿着那通知看了一遍,還是南部軍區。
“你這是怎麽回事?周勵,你給我好好說說。”華若眼睛依然盯着那張紙說。
張抗抗在一旁看着,看到那張紙上的字,可被華若緊緊攥着,再加上天色已經暗了,張抗抗也看不清楚,不過她卻對周勵報名去哪個軍區什麽軍種并沒有什麽要求,只是覺得周勵自己心裏肯定有數。
華若一遍遍問着周勵,周勵卻一句話也沒說,就那麽站在華若身邊,最後才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的地方,去闖一闖。”
華若嘴唇抖着,看着周勵,突然把入伍通知直接扔到周勵身上,急切的問張抗抗:“現在還有回縣裏的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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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搖搖頭,“已經沒有了。”
華若站起身,一邊念叨着什麽一邊就往屋裏走。
周勵看着他媽進去,無奈的嘆了口氣。
張抗抗連忙推他一把,“你快去看看。”
周勵只能點點頭,趕緊追了上去。
張萍萍一直抱着五福在堂屋門口看着,見兩人都回屋了,便問張抗抗:“小妹,他們是怎麽了?周勵不是拿到入伍通知了嗎,怎麽他媽還是不高興?”
張抗抗便說:“好像周勵媽媽想的,和周勵想的不一樣,她想讓周勵回家,報家裏那個軍區,周勵沒有,瞞着她報了別的地方。”
張萍萍這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了,便說:“周勵還挺有主意的。”
張抗抗看一眼那邊的房間,惆悵道:“誰說不是呢。”
華若進了房間就開始收拾東西,一件件的塞進自己的袋子裏,周勵知道她這是要走,就說:“你要走嗎?”
華若低着頭不理他,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周勵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心裏也有些堵的難受,他是沒有聽他媽的話,可他為什麽不回去,難道他媽不明白?
周勵看着華若在那裏忙來忙去的,也不理她,只能走了出去。
周勵一出門,就看到三福站在門口,見周勵出來了,三福便說:‘周叔叔,我媽讓我來喊你吃飯。’
周勵點點頭,“好。”
先去洗幹淨手,洗完手後,張抗抗已經把碗端了出來。晚飯他們早就吃過了,這些一直給周勵留着,飯還溫着,不用熱,直接就能端出來了。
周勵坐在凳子上吃飯,張抗抗也拉一個小馬紮在一旁坐下,問:“阿姨怎麽樣了?”
“在收拾東西。”周勵說。
“收拾東西幹什麽?”
“可能是要回去吧。”
周勵吃着菜,看張抗抗一眼,問:“你也失望了,是嗎?”
“那倒沒有。”張抗抗實話實說,“其實我倒不在乎你去哪個部隊,我覺得你肯定有自己的考慮。”
周勵輕輕勾了勾唇,“嗯。那就好。”
周勵吃着飯,華若就從房間裏出來,走到張抗抗面前說:“我明天就回家了,這幾天真的打擾你了。我來和你說一下。”
張抗抗立刻站起來:“阿姨,你明天就要走?不等着送了周勵再走?”
“不了,我明天必須得回去。”華若又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了,你們不用管我。”
華若說完,又走近房間。
周勵也不說話,就在一旁聽着。等華若走了,他的筷子才又動了起來。
張抗抗便小聲勸周勵:“你不去和阿姨說一說,讓她不要走,等送了你之後再回去?”
周勵搖搖頭:“你不知道我媽有多倔,她做好的決定從來沒有改變過。”
張抗抗瞧周勵一眼,說:“這方面你倒是很像阿姨的。”
周勵一滞,嘴角翹了翹,說:“好像是哈。”
張抗抗便說:“那你趕緊吃飯,吃完飯幫阿姨收拾一下東西。”
“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周勵看向張抗抗,“我一肚子話要說呢。”
張抗抗便道:“先顧好阿姨吧,你那一肚子的話反正已經憋了好幾天了,再憋一憋,說不好明天找我談的時候,就變成兩肚子的話了。”
周勵快速吃完飯,張抗抗去收碗,周勵要把自己的碗筷洗了,張抗抗也沒再堅持,讓他自己洗去了。
晚上周勵去華若房間想和華若說一說,可華若板着一張臉,往床上一躺就關燈要送客。
周勵坐在黑暗裏,看着華若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個夜裏,他就是看着這個背影才能入睡的。
周勵獨自在黑暗中坐了許久,見華若終是不肯和他再說半句話,只能走了出去。
張抗抗那邊的堂屋門也已經關上了,孩子們好像都睡着了,周勵自己坐在院子裏,坐了許久,也不知道回屋休息的時候,是幾點了。
華若果然起了個大早,她起來後,在院子裏稍作梳洗就走回去拿行李。
周勵也醒來了,站在門口看着她洗漱,看着她面無表情的從他身邊經過,又看着她面無表情的拿着行李出來。
周勵趕緊往前一步,把華若的行李拿了過來,對華若說:“我去送你。”
華若沒有理他,徑直朝大門外走。
周勵趕緊追了上去。
兩人在村口等到了公車,上了車,華若也不和周勵坐在一起,一直到了縣裏,華若也沒有說一句話。
等到買好了回去的火車票,在候車廳等車的時候,華若才開口:“我回去找你爺爺幫忙,把你的事情告訴他。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能把你重新弄回家,你到時候死也要給我回去。”
周勵看着他媽,眼睛暗了許多,“媽,你別逼我好不好?”
華若深深看了周勵一眼,繼續道:“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周勵,我只有你這麽一個親人,只想讓你在我身邊,這有什麽不對的?”
周勵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看着華若道:“媽,你這個想法就是錯的。你最親的人不應該是我,而是你現在的男人。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要過我自己的人生。”
“你的什麽人生?”華若突然笑了,“你的人生就是背井離鄉去一個離家那麽遠的地方?你的人生就是連媽也不要,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的人生就是和一個帶着那麽多孩子的寡婦生生世世,給人家去當後爹?這就是你的人生?”
周勵立時呆住了。
他沒想到華若發現了他喜歡張抗抗這件事,更沒想到他媽會說出這樣的話,周勵有些惱了,反駁道:“不管我是要去南方,還是要給人當後爹,那就是我想過的生活,怎麽了?”
“哼。”華若冷笑一下,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周勵,“你也不想想,我是怎麽把你養大的,周勵!”
周勵聽到這裏,面色已經完全變了,他狠狠咬着後槽牙,看着華若,一字一句道:“可是,那些日子,我并不開心。”
周勵說完,轉身就走了。
華若呆呆的坐在那裏,看着周勵毅然轉身離開,眼睛裏已經滿含了淚。
周勵從小到大都沒有和華若這麽說過話。
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說出來過。
那些日子,他并不開心。
這句話,他已經斟酌了無數遍了,其實,他不僅僅是不開心,而是痛苦。
周長海退婚之後,華若瞞着周家所有人她懷孕的事,硬是搬出了周家。
華若是固執的,也是驕傲的。
她不可能在周長海愛上別的女人之後,還以任何理由賴在周長海的身邊,包括她已經懷孕。
華若搬離周家後,因受不得街坊鄰裏的指點,便和父母搬去了老家的宅院裏,直到她開始顯懷,華若父母才知道,她已經有了孩子。
華若獨自生下周勵,又獨自養大了周勵。
在周勵六歲之前,都是華若親自帶大的。
知道周懷玉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孫子的時候,他立刻跑到了周家,要求把周勵帶走。
那時候,已經開始有人給華若說親事了。
那邊男人帶着一個女兒,也同意華若帶兒子過去,可華若知道,周勵跟着過去,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她便同意了周懷玉的提議,讓周懷玉把周勵帶走。
周勵被周懷玉帶走的那天,他看着華若的背影,第一次覺得,他原來一點都不幸福。
以前雖然沒有爸爸,可他還有媽媽,只憑這一點,周勵就能過的開開心心。
可周勵沒想到,在他六歲那年,他竟然連媽媽也沒有了,跟着一個從來沒見過的爺爺,去了帝都。
在到了周懷玉家的那天開始,周勵就拒絕講話,拒絕吃飯,用各種方式對抗着不公的命運。
他想媽媽,他實在太想媽媽了。
周勵和周懷玉針尖麥芒一樣對着幹,他要回去找華若,可周懷玉不讓,他就不吃飯。周懷玉為此大發雷霆,罰周勵站着不能動。六歲的周勵就站在周懷玉面前一動不動,直到把周懷玉都站的堅持不下去了,答應他回去找他媽的那一刻,周勵的腿都不會打彎了。
就這樣,周勵争取到了回去和華若一起生活的機會。
可是,那時的華若已經再婚,男人不介意周勵過去,可周勵在那裏住了幾天後,最後還是給周懷玉打了電話。
周勵永遠都忘不了他給周懷玉打電話的那一天,他的聲音冷到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只是說,周老頭,我要去你家。
從那一刻,周勵就知道,他再也沒有家了。
媽媽家,周長海家,爺爺家,卻沒有一個屬于他周勵的家。
周勵從火車站出來,就直接坐上了回打漁張的公車。
周勵用自己快到不能再快的步伐往張抗抗家趕,後面他幾乎都是用小跑的速度在趕,以至于他推開門的那一刻,氣喘籲籲的。
周勵推開門,彎着腰呼呼的喘着氣,就看見院子裏的在吃晚飯的孩子都在看他。
四福第一個說話,問:“周叔叔,你怎麽才回家啊。”
“是啊,都這麽晚了。”二福也說。
周勵彎着腰,看着那群孩子,又看到了張抗抗,腦海裏都是四福的那句,你怎麽才回家啊。
回家,回家,家……
最後這個字在周勵的大腦裏急速迸發,周勵突然紅了眼睛。
他看着已經放下筷子的孩子們,大福去幫張抗抗給周勵端碗去了,三福也去幫周勵舀水,讓他洗手。周勵看着為了他忙忙碌碌的孩子們,還有那個女人,長長舒了口氣,然後直起了腰背,道:“我這已經是趕的不能再趕了。”
大福和張抗抗把給周勵留的飯端了出來,二福嘴巴裏嚼着東西還不忘去給周勵去搬小凳子,周勵一邊洗手一邊覺得自己鼻頭都在發酸。他腦子裏本來亂哄哄的,可就在這一瞬間,卻異常清明,別說給這幾個小崽子當後爹,就算再來幾個這樣的小崽子,他也無比願意!
張抗抗看着在發呆的周勵,連忙叫他一聲:“快來吃飯吧。”
周勵嗯了一聲,就走了過去。
張抗抗給周勵遞過去筷子,“阿姨回去了?”
“嗯。”周勵說,“回去了。”
張抗抗便說:“那先吃飯吧。”
等吃完了飯,張萍萍特意留下空間給兩個人,自己抱着五福去隔壁蔣春梅家串門去了,大福他們一聽是要去隔壁玩,自然也要跟着去,找寶根寶華去。
“你報了別的地方,阿姨看起來很生氣。”張抗抗和周勵坐在院子裏說話。
周勵嗯了一聲,“她想讓我回家。”
“可以理解,她也是為了你好。”張抗抗說,“哪個當媽的,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在眼前生活啊。”
周勵坐在那裏愣了一會,半天才說:“可是,抗抗,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那裏沒有我的家。”
張抗抗早就感覺到了周勵家庭背景的複雜,如今聽他這麽說,就确信了。
周勵看着張抗抗喃喃道:“我媽想讓我回去,我爺爺也想讓我回去,可他們不知道,我根本就回不去。我媽媽一個家,爺爺一個家,還有一個家,是我這輩子都不想踏進的地方。所以,我下鄉來打漁張,很多一同來的人,都想着回城回城,想各種方法回城,但我從來沒想過。我不想回去,我也回不去。所以,我想走的遠遠的,不受任何人控制,走我自己路,闖我自己的人生。”
周勵看向張抗抗,眼睛裏都是期待,問道:“抗抗,你能理解我嗎?”
張抗抗點點頭,“我能。我明白。”
周勵長長舒一口氣,“那就好。”
他突然又笑了,只是嘴角上漾着的都是苦澀。
“我家裏很複雜吧,有沒有吓到你?”
張抗抗聽了,也跟着笑了,“說到複雜,我覺得我應該和你不分上下。”
兩個人彼此看着對方,只見周勵道:“所以,老天才讓我們相見的吧。”
張抗抗不能更同意這句話了,說:“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
“不但是安排了我們相見,還有大福他們。”周勵突然說,“你不知道剛剛我進來的那一瞬間,四福問我怎麽才回家的時候,我當時眼眶都在發燙,鼻子也酸了。那一瞬間我才知道,我有家了。”
張抗抗看着周勵,輕輕捏一下他的手背,道:“我們就是你的家人,我們就是一家人,永遠都不會變。”
周勵點點頭,“那我就能放心的走了。”
兩人隔着石桌面對面坐着,手搭在石桌上,緊緊的牽在了一起。
周勵握着張抗抗的手,只覺得她的手軟的像一汪水一般,輕輕一握,就完全包進了自己的掌心裏。
周勵的大拇指就來來回回的在張抗抗的手背上摩挲着,一邊撫摸她的手背,一邊看着張抗抗。
張抗抗也在看着他,兩個人深深看着對方,不需要多說一個字。
過了好久,張抗抗才開口:“所以,你到底報了那個軍區。”
周勵立刻站了起來,“對了,你還沒看到我的入伍通知吧,我去拿。”
張抗抗見周勵跑了過去,又跑回來,手裏拿着那張通知單遞了過來。
張抗抗接過來被揉的亂七八糟的通知單,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
這一看,才知道,周勵真的去了南部軍區,入伍日期就在六月一日。
張抗抗看着下面蓋着的大紅章,心髒突然撲通通亂跳,不知道為什麽,在她看到下面的落款和那幾個數字之後,心裏慌的厲害。
張抗抗歷史并沒有學多好,可她上輩子喜歡看一個電影,後來也因為這個電影了解過一些歷史背景知識,那幾個數字眼熟的厲害,可時間太久了,張抗抗并不能确定就是這幾個數字,但她知道,就算不是,也應該屬于一個軍區。
張抗抗突然看向周勵,聲音有點顫抖:“你,你能不去嗎?或者,像你媽媽說的那樣,換個地方也可以,随便什麽地方。”
周勵看着張抗抗的反應,略略皺下眉,問:“為什麽?你不是說我去哪裏都行嗎?”
張抗抗覺得自己的手都在抖,她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又看了幾遍最後的落款,當她擡起頭看向周勵時,比之前更加确信了,又問一遍:“真的不能改了?”
“通知都下來了,怎麽改?”周勵看着張抗抗,見她一臉的猶豫和擔心,就問:“到底怎麽了,這裏哪裏不好了?”
張抗抗搖搖頭,說:“我,我是怕你跑到那麽南邊,身體不适應,吃的也不适應,住的也不适應,那邊的氣候和我們這邊一點也一樣。”
周勵便笑了,“你說這個啊,那有什麽,我就是想去個自己從來沒去過的地方。”
“對了,你難道去過嗎,看你說的,好像對那邊很熟悉一樣。”
張抗抗苦澀的笑了笑,“我也沒去過,只是在書上看的,或者聽別人說的。”
周勵不作他想,以為張抗抗真的只是擔心他水土不服什麽的,便拍拍自己的胸膛道:“你看我這身肌肉,我的身體素質很可以的,放心吧,肯定不會水土不服。”
“你一定要去?”張抗抗問。
“嗯。”周勵點點頭,“機會不多,不會一而再的給我機會。去年冬天我沒有報名,今年竟然又來招了,下次再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了,這個機會我不能錯過。”
張抗抗見周勵言至于此,又不能百分百确信這就是自己上輩子看到過的,只能退一步,給周勵提個條件:“那你記得,一定一定要給我寫信,不管什麽事,好事,壞事,還是更壞的,更糟糕的事,都要和我說。不要瞞着我,不要報喜不報憂,好嗎?”
周勵握着張抗抗的手便笑了,說:“好好好,你就放心吧,我什麽都和你說。我會給你寫信,每天都寫,一天也不會落,直到你看煩,我還是會寫。”
“我不會煩的。”張抗抗也看着周勵,“我想你記着,我不但要和你共歡喜,也要和你一起分擔困難。你什麽事都可以和我說,這樣,我們才能一起面對問題,好嗎?”
周勵點頭,“好的。”
可張抗抗還是不相信他,右手從周勵的手心裏掙脫出來,對周勵說:“我們拉鈎。”
周勵聽了一愣,還以為張抗抗在開玩笑,可見她滿眼的真誠,又被打動了,用力點點頭,也和張抗抗一樣,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對着張抗抗說:“好,拉鈎。”
周勵伸出的小拇指翹了起來,悄悄勾起張抗抗的小拇指,他擡眼看向對面的張抗抗,就看見她緊緊盯着勾在一起的指頭,輕輕的晃了起來,一邊晃,一邊無比真誠的念道:“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周勵突然失笑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從張抗抗的頭發上撫摸了一下,勾着唇角問:“怎麽了這是。”
張抗抗搖搖頭,悶聲道:“沒什麽。”
“那怎麽為了這件事拉鈎?”周勵幹脆把臉貼在石桌上,更近距離的看着張抗抗問:“我還以為你要為了我們兩個人誰也不能忘了對方,不能辜負對方而拉鈎呢。沒想到你竟然是為了讓我給你寫信而拉鈎。”
張抗抗也看着周勵,此刻,周勵的臉貼在石桌上,褪去了許多棱角,增添了不少溫柔,聽着他放低了的聲音,就像石道邊的溪水一樣,緩緩流動着,流過無數圓角溪石,最後滑進了張抗抗的心裏。
張抗抗便說:“你可以不再愛我,也可以忘了我,但是不能不告訴我你的情況。我不但要聽好的,也要聽不好的。哪怕你把我當成一個最普通的朋友,或者僅僅是打漁張的張抗抗,我也想你對我誠實,告訴我你好,或者不好。可以嗎?”
“當然。”周勵說,“我保證。”
張抗抗看着周勵,輕聲道:“周勵,你一定要記得你今天的話,你答應過我的事,還有你的保證。”
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周勵接到通知,五月二十八日在縣武裝部集合,這一批新入伍的軍人要統一集合,然後往南部出發。
張抗抗帶着一家人都來送周勵。
馮坤和趙永紅也來了。
趙永紅一看到這幾個孩子,因為要分別的眼淚也暫時止住了,抓住他們一個個的抱了一會兒,看看大福覺得大福又長個了,看看二福,發現二福吃的胖點了,看看三福也覺得三福更漂亮了,在看看四福,說四福也長大了。
最後,趙永紅抱起了五福,張友善小朋友也馬上就一歲了。
趙永紅低頭看着五福,說:“小五福,你周叔叔要走了,等他再回來,不知道你還認不認識他了。”
趙永紅說着,眼圈又紅了。
周勵一身綠色軍裝,背着随身的行李,左胸前帶着一朵大紅花。他輕輕一動,那紅花的花瓣就會跟着顫動起來,馮坤便說:“行了,你別哭了,他去參軍是高興的事,你說你總哭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周勵的對象呢。”
趙永紅立刻白了馮坤一眼。
馮坤立刻說:“就是嘛,我沒說錯,你看人張抗抗同志,哪裏哭了?人家才是最舍不得周勵的,行不行?”
張抗抗看向馮坤,“你非要把我也整哭,你才高興是不是?”
趙永紅抹一把眼淚,不好意思的看着張抗抗說:“抗抗,你看我……”
張抗抗立刻制止道:“你還真的往心裏去?哭怎麽了,周勵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要分開,自然是難過的。”
趙永紅立刻說:“就是就是。”
馮坤在一旁和周勵說着話,壓根就沒聽到張抗抗和趙永紅說什麽,少不得多囑咐周勵:“到了那邊肯定和咱們這裏不一樣,南北差異還是很大的,你看剛剛那個人,他說話我都聽不懂,所以,你這一趟,肯定要吃苦了。”
周勵笑了笑,“那沒什麽。當兵不就是為了這個。要不然當兵做什麽去了。”
“好,你有這個覺悟就對了。”馮坤又看一眼周勵的大紅花,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這一生就想穿上這綠軍裝,可是你看我的視力,哎,都栽這上面了。”
“英雄自有用武之地,你在廠子裏幹一番成就來,也是為祖國做貢獻了,不是嗎?”周勵說。
趙永紅在旁邊聽到,就說:“這倒是。我還沒和你們說,馮坤厲害着呢,剛到廠子沒多久,就被技術科的給要走了,現在在我們最重要的部門,厲害着呢。”
周勵聽了,往馮坤肩膀上一拍,道:“我就說吧。”
馮坤笑着撓撓腦袋,“碰巧碰巧,我運氣好而已。”
幾個孩子看着他們大人們說說笑笑的,根本插不上嘴,四福就幹脆跑到周勵身邊,像抱張抗抗那樣,一下子抱住周勵的大腿。
周勵低頭看着四福,大手在他頭發上滑過去,問:“怎麽了四福,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
四福點點頭,問:“周叔叔,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三姐說,你這一走,要好久好久不能回來。”
“等一有探親假我就回來,好不好?”周勵幹脆蹲了下來,看着四福,“來的時候,我給你帶好吃的,咱們這裏沒有的,好不好?”
四福點點頭,又突然搖起了頭,說:“我不要好吃的,我要你回來。我三姐說了,你家不是打漁張的,你就算回家,也不會回來這裏,而是去看奶奶了。我三姐還說,我們這次送你走,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是不是啊,周叔叔?”
周勵聽了,眼睛看向三福,鄭重道:“不會的。”
三福見周勵看向她的那一瞬間,就低下了頭,等到周勵還沒說話,她倏然擡起頭,看向周勵。
周勵也在看着她,突然周勵笑了,然後緩緩伸開雙臂,看着三福說:“三福,叔叔抱一下。”
三福一雙眼睛已經含滿了淚,一個向來沒什麽話的小姑娘,大家都很少看見她有其他的表情,興奮也好難過也好,更少見她的眼淚,可此刻,三福的眼淚像那金黃金黃的豆子一樣,一個個的滾了下來,瞬間連成了一條線。
周勵笑着,又揮了下雙臂。
三福往前挪了一小步,可只是挪了一下,就又停了下來。
身後卻不知道被誰推了一下,三福順着那個力,就跌進了周勵的懷抱。
周勵緊緊擁抱着三福,這個最像兒時的他的小姑娘。
三福的下巴靠在周勵的肩膀上,眼淚依然往下流着,周勵低聲對三福說:“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一定會回來的。我和你媽已經拉了勾。”
三福輕輕點點頭,“嗯。”
周勵又擡眼看向大福他們,笑着說一句:“你們還不來?”
說完,周勵重新展開雙臂。
剩下的三個孩子一下子都沖過來,五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五福在趙永紅懷裏看着,不願意了,使勁的踢着腿,嘴裏啊啊啊的叫着。
周勵放開了四個孩子之後,就去抱五福。
這個小東西,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在周勵身邊了呢。
周勵看着她出生,又看着她長大,馬上就要一歲了。
周勵緊緊抱着五福,突然騰出一只手來,在自己兜裏摸了摸,摸出一只哨子出來,哨子是老黃銅的,上面拴着一根紅繩。
周勵把哨子挂在五福的脖子上,對五福說:“這哨子是我小時候爺爺給我的,說我有危險的時候就使勁的吹,他不管多遠都會趕過來。我現在把這個哨子給你,等你長大了,遇到危險的時候,就使勁的吹這個哨子,我就會飛過來。”
周勵說完,就看見五福兩只小手已經去拿挂在身上的哨子,兩只小胖手肉乎乎的,捏着哨子對着周勵一直笑。
趙永紅看着周勵,知道時間不多了,便把五福接過來,對周勵說:“時間不多了,和抗抗說幾句話吧。”
趙永紅說完,抱上五福,就叫上孩子往一邊去等。
周勵看着張抗抗,張抗抗也瞧着他,周圍亂糟糟的,可就在兩人彼此相對的那一瞬間,似乎什麽聲音也都聽不見了,什麽人也都看不見了,眼睛裏只有對方。
兩人對視了許久,那邊開始吹哨集合了,張抗抗看着周勵道:“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我知道。我都記在心裏了。”周勵說。
周勵看着張抗抗,張抗抗一直在對他微笑着,周勵便說:“等着我。”
張抗抗使勁點一下頭,“好。”
集合哨又吹了一遍,周勵不能在逗留了。
他看了張抗抗最後一眼,毅然轉身朝隊伍跑去。
張抗抗站在那裏,看着周勵離開的背影,終于擡起了手,用力的揮了起來。
一九七六年一月。
“哔哔哔哔!”
張抗抗把家裏收拾好,午飯還沒來得及做,就聽到外面一陣哔哔哔的哨子響。
張抗抗趕緊房間出來,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問:“是不是大福回來了?”
四福捂着耳朵站在門口喊:“娘,你讓五福別吹了,她站在門口看見大哥就開始吹,大哥還離得遠着呢,她就一直一直吹,吹的我耳朵都要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