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張抗抗聽見三福問他,便說:“怎麽不可以?”
張抗抗手裏還拿着那五毛錢,仔細想了想,便把孩子們都叫過來,說:“來,你們站好。”
張抗抗想了想她之前去供銷社看的物價,五分錢可以買五顆水果糖,兩顆奶糖,一張大餅,也可以買兩支鉛筆,或者是一本作業本,夏天的話還能賣一支冰棍。張抗抗就知道,這一毛錢的話對于孩子們來說用處可大了。
四個孩子站在張抗抗面前,老老實實的擡着小臉看張抗抗。便聽見張抗抗說:“這樣吧,從今天開始,我每個月給你們一次零花錢,一人一毛,你們自己想怎麽花怎麽花,想買糖的買糖吃,想買本子和筆的就買本子和筆。但是我有一個要求,已經上學的大福和二福,我會去檢查你們的本子,如果我發現你們好久不在本子上寫字,或者本子用完了,你們不去買,拿着錢買了別的。那麽我就不再發給你們零花錢了。”
張抗抗看着四個人說:“懂了嗎?”
二福第一個不相信,眼珠子都要瞪着瞪出來了,立刻問:“每個月都給一毛?真的?”
張抗抗點頭:“真的。當然,你們可以全部花掉,也可以攢起來,說不定什麽時候你們突然需要一大筆錢呢。反正就是支配全憑你們。好好不好?”
四個孩子猛點頭,“好好。”
張抗抗拿着手裏的五毛錢,每人發了一毛。最後剩下一張說:“這一毛是五福的。既然我們要發,那五福也要發,她的錢我給她攢着。”
四個孩子每人拿着一毛錢,臉上都帶着笑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又的确是真的,至少這一毛錢是拿到手了。
張抗抗轉念又怕自己別突然不賺錢了,那每個月都發零花錢這一說法下個月可能就要打自己的臉,她雖然有信心帶着孩子過好日子,但這個時代畢竟不是她說了算,有太多的禁锢在裏面。可張抗抗話都已經說出來了,自己打腫臉充的胖子,想再瘦回去,那也得等腫自己消了。張抗抗實在不想看到孩子們失望,想着不管怎麽樣也要逼一逼自己,就想上輩子,她決定貸款買房子之前,她就怕那麽多的房款自己還不了,來來回回折騰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她下決心逼自己一把,才狠心買了一個小戶型。可後來她發現,如果不還房款她每個月也是月光,還了房款,雖然月光,但她至少有了自己的家。
張抗抗想到這裏,就暗自給自己打氣,不就是四毛錢嗎,她如果連四毛錢都賺不來,以後怎麽養這些孩子?她決定拿着四毛錢當成自己的房貸,逼也要逼自己一把。
然後張抗抗又意識到,她少算了一毛,還有一個五福呢,四毛變成了五毛。
幾個孩子已經在那裏開始打算要怎麽花這一毛錢了。
三福最簡單,周勵上次給她的糖她還有呢,她的一毛錢她準備去買一個本子,兩支鉛筆。
四福腦子裏想了很多,他最想要的是供銷社裏的那張大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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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福和四福不謀而和,他也想嘗嘗那大餅的滋味。
大福想了許久,想着要把一毛錢攢起來,就像張抗抗說的那樣,萬一有什麽事需要用錢呢。就算他沒有,他的弟弟妹妹需要的話,他作為大哥,也要未雨綢缪。
大福想好了,就跑到卧室裏,把他的一毛錢塞進了他的枕頭套裏。
大福使勁拍一拍自己的枕頭,高興死了。
看看時間,他和二福也要去上學了。
張抗抗在外面叫他們一聲,說讓大福幫個忙。
大福連忙跑過去,就看見二福手裏拿着一個小布袋。
“這是什麽?”大福問。
二福回答:“是藥。”
張抗抗從屋裏走出來,對大福說:“你們上學的路上順路給你們周勵叔叔把藥帶着吧,他早起走的時候沒拿藥,萬一再燒起來就壞了。”
張大福記得張抗抗之前說的那句在一個屋檐下住着就是一家人的話,他也不推了,點點頭說聲好,就和二福走了。
周勵中午照例躺在地上休息,只不過這次不是他自己,趙永紅和馮坤都來了,兩個人怕他不舒服,下了工就來找他,又不讓他動,去給他打來飯,三個人坐在一起吃。
馮坤吃着飯,把手往周勵額頭一搭,試試體溫道:“感覺還是有一點熱啊。”
周勵搖一下頭:“不熱了,好了。”
趙永紅看他穿着的軍綠色的背心,右邊肩膀上還是青紫一塊塊的,上面的血痕還很明顯,就問:“藥是不是沒帶?”
周勵扒拉一口飯,搪塞一句:“用不着。”
趙永紅就想在他後腦勺給他一巴掌,可趙永紅不太敢,她敢随時給馮坤一巴掌,可不敢這麽對周勵。周勵這個人,趙永紅總是有那麽一點怵。
周勵只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他看着那碗裏的大鍋菜覺得實在沒什麽滋味,是的,他是有那麽一點點饞,可是這菜也太沒有滋味了。說是炖的大鍋菜,用什麽炖的就不知道了,周勵覺得大隊為了省錢,肯定一點油也沒舍得放,就拿白水煮了煮菜,最後撒上一把鹽拉倒了。
而且這才炖的吧,都爛了,一筷子夾起來,菜葉子立刻滑了下去。
周勵拿着筷子劃拉幾下,就不想吃了,心裏想的都是張抗抗做的那些飯的滋味。
趙永紅看出來周勵胃口不好,便說:“随便吃點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晚上回去再做你想吃的。”
周勵想了想只能這樣了,只能又咬一口窩頭。
三個人吃完飯正休息着,就看見大福和二福找來了。
二福跑的快,跑到周勵跟前時,周勵還愣了一下問:“你怎麽來了?”
二福指指後面的大福說:“我大哥也來了。”
周勵看一眼大福,見大福遠遠的停下了腳步,就站在那裏看,于是問二福:“你來幹什麽呢?”
“哦,對了,我師傅說讓把藥給你拿來。”二福道。
周勵把藥接過來,這才想起來張抗抗讓他們叫她師傅的事,笑着說:“謝謝你了。”
二福眼睛看一下周勵的小腹道:“不用謝,你教給我怎麽練那條條肉就行了。”
周勵摸一下二福的頭笑道:“行,等你長大了,我就教你。”
二福眼睛轉的很快,想了想便說:“你騙人。”
周勵道:“我什麽時候騙你了?”
二福便說:“我聽人說你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走了呢,還說我長大了再教我,那時候你們早就離開打漁張了。”
二福一句話,把三個人都說的愣住了。
周勵嘆口氣,道:“那你放心,我走之前也會把這個都教給你再走的。”
二福便伸出手,“那拉鈎。”
周勵只能把自己的小手指挂在二福的手指上,“好,拉鈎。”
然後拍一下二福說:“快走吧,別遲到了。”
二福聽了,離開跑去找他哥了。
二福走了,三個人眼睛都看向遠方,心思也沉了下去。
是啊,他們一起來的知青,已經有不少通過各種關系回城了,他們至今沒有任何機會回去。
尤其是趙永紅,她家裏的條件根本讓她無法選擇,不要說回去了機會了,就算有機會回去,她都想多在這裏呆一段時間,至少給家裏省了口糧不是。
趙永紅看看馮坤,又看向周勵,無奈的問一句:“你說,我們還能回去嗎?”
周勵目視前方,他的目光沉重,顯然一副不會回答的表情。馮坤則是啧了一聲,忽地站了起來,眼神一暗,然後又轉向趙永紅問:“回去能怎麽樣,不回去又能怎麽樣?”
趙永紅說:“每個人都想回城的吧。誰願意在這裏待一輩子?”
趙永紅說着話,就看向馮坤的眼睛看向了她身後,趙永紅順着馮坤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張店向這邊走來。
馮坤有點不太高興,盯着張店說:“或者有人就想讓你留下,一輩子待在打漁張呢。”
張店在地頭人休息的地方已經轉了一大圈了,最後再找到這裏來,就看見他們三個又聚在了一起。
張店手裏拿一個西紅柿,洗的幹幹淨淨的。
他朝趙永紅走了過來,毫不在意馮坤和周勵看他,就把西紅柿遞給趙永紅說:“給。”
趙永紅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接,張店便彎一下腰把西紅柿放在了趙永紅的碗裏,然後又看了馮坤一眼,才轉身離開。
張店每天下了工幾乎都會給趙永紅送點什麽東西,有時是一杯濃茶,有時是一兩塊糖,有時是一杯涼涼的白糖水,有時就是各種洗幹淨的果子,各種不同的果子。
張店每次找到趙永紅時,也從不多說什麽,給趙永紅她不接的話,就直接放在她身邊,轉頭就走。
趙永紅也和他談了多少次,可張店就一副要不要是你的事,送不送是我自己的事的态度,堅持了很久。
一開始趙永紅還不習慣,覺得這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可時間長了,不要說她,就是趙永紅身邊的人都已經習慣張店的存在,有一天稍稍來的晚了,大家還都會惦記着,今天張店怎麽還沒來。
這種習慣其實是很可怕的東西。
時間長了,連趙永紅都怕了。
她自己明白自己的處境。她雖是城裏來的,可在那個大城市,幾乎沒有她可以站的住腳的可能。她自小就守着常年患病的父親,一家人全靠母親一個人在工廠做工。
趙永紅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她是親眼看着她媽的背是怎麽一點一點彎下去就再也挺不直的。
她極度渴望着回城,又害怕回城。
趙永紅收到她妹妹寫來的信,在她下鄉後,她弟弟順利去了她媽的工廠上班,妹妹還閑在家。
趙永紅妹妹年齡比她弟弟大,若按年齡順序,去工作的也應該是她妹妹,可在預料之內,她弟弟拿下了去工廠工作的唯一名額。
趙永紅的妹妹為此還寫了信給趙永紅,說她也想下鄉了,她只有這條路可走。
趙永紅知道,即使她回了城,工作的事情也是過眼雲煙,她家沒人沒錢,就這一個名額也是争取了多久,廠子看她家可憐才給的。
趙永紅有時就想,那樣的家,她其實不回去,也是挺好的。
所以,在她慢慢習慣張店對她好的那一刻,她就走進了一個自我掙紮的怪圈。
她不甘心這輩子就待在打漁張了,又對自己回去後的日子更加恐懼。
趙永紅低頭看一眼那碗裏的西紅柿,只覺得紅彤彤的誘人。張店好像是怕她嫌不幹淨,又剛剛洗過了,上面還帶着點水珠。趙永紅把手伸過去,拿手指輕輕一點,那水珠就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小水條,順着那光滑的果皮滑了下來。
趙永紅看着那流下來後就剩下一道痕跡的水漬,被風一吹,很快就不見了。
趙永紅呆呆地看着那消失的水珠,心裏一陣感慨。
這大概就是人生吧。
起初完滿,然後被生活蹉跎的變了形狀,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趙永紅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喪了,她在這個地方被磋磨的沒有了一點點精神,甚至還會偶爾冒出就這麽過一輩子其實也挺好的想法。
趙永紅恍然擡起頭,那一瞬間,就看見了馮坤。
馮坤正在看她,看着她發呆,看着她伸手把水珠弄沒了,看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算趙永紅沒有說,馮坤似乎也能懂她在想什麽一樣。
希望是什麽,是你能看得到太陽的那一刻起,能看得到火苗的那一刻起,騰騰燃燒起來的。
而在打漁張的日子,時間就像看不見一樣,日複一日的重複着昨天的事,被這種機械式的重複磋磨着,早就不想再擡頭去看那天上的太陽了。
趙永紅擡頭看着馮坤,馮坤也在看她,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趙永紅突然苦笑了一下,看着馮坤說:“我覺得,我應該快些回家。”
周勵轉頭看她,“回去幹什麽?”
趙永紅喃喃道:“我想去見張抗抗。我要見她,我要再和她談談。”
張抗抗想着周勵昨天還在發燒,晚上實在不能再随便吃了。她等中午孩子們去上學的上學,睡覺的睡覺,盛了小半盆的白面,發好了面團,蒸了一小鍋的花卷。
花卷裏面抹了一層用油、鹽、蔥花、花椒粉混合成的調料,蒸出來又軟又香。
張抗抗又從後院薅了一大把菠菜,洗的幹幹淨淨後,切碎了,外加打散的兩個雞蛋倒進鍋裏,煮了一大鍋的菠菜蛋湯。
等周勵他們回來後,就聞到了蛋湯的味道。
周勵洗着手,用力吸了下鼻子,對身邊的馮坤說:“我聞到了香油味,晚上好像是鹹湯。”
馮坤也聞到了,說:“是一股鹹香的味道。”
張抗抗和趙永紅已經把碗都端了出來,每人一碗菠菜蛋湯,中間放的是一小筐的花卷。
孩子們看見都要饞的流口水了,好久不吃純白面的饅頭了,這次蒸的又是花卷,便一人拿一個就開始啃。
二福吃的最香,他一口要下去,就看見花卷裏面露出大大鹹香的蔥花,便叫道:“這個太好吃了。”
“我也喜歡吃。”四福也說,“娘,真的好吃,又香又有味道,不用吃鹹菜了。”
張抗抗看着他們吃那麽香,欣慰道:“好吃就多吃點,你們好好吃飯,才能長大。”
二福就在一旁說:“娘,我們老師說我胖了。還有寶華,以前他比我高好多,現在我快趕上他了。”
張抗抗笑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你們好好吃飯,就能長點肉還能長高。”
張抗抗說着,就對四福說:“尤其是四福,你現在要多喝奶,每天擠出來的奶,你和三福能喝點就喝點,知道了嗎?”
四福一聽到羊奶就皺眉頭,他實在不喜歡那個味道,不過,放點白糖的話,他勉強可以喝下去。
可四福最聽他娘的話了,他的哥哥姐姐都不太聽話,他如果再不聽,他娘就得難過了吧。
四福想到這裏連忙說:“娘,我飯也好好吃,奶也好好喝。”
張抗抗笑道:“那就行。”
張抗抗剛說完話,就聽到屋裏五福突然哭了起來,她立刻站起來就往屋裏跑。
馮坤看着張抗抗連飯都不能好好吃,就說:“哎,肯定是五福醒了。”
周勵看着張抗抗慌忙往屋裏跑,眼睛一直注視着她,直到張抗抗的背影消失在堂屋,他才又咬了一下花卷。
這一口花卷又軟又香的。周勵知道,這是張抗抗特意為生病的他做的。
周勵咬完了花卷,看一眼坐在一邊的趙永紅,趙永紅從下午開始就一直在游離,不管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現在也是,手裏捏着一個花卷,卻不往嘴裏送,一雙眼睛都直了,一直盯着面前的那碗湯。
不一會兒,張抗抗就把五福抱了出來,她抱着五福先去了廚房,再出來手裏端了一個小碗,裏面是熱好的羊奶。
張抗抗抱着五福坐下,笑着說:“這孩子,一到飯點就醒,也是聰明死了,知道我們都吃飯呢,她也要起來吃飯。”
張抗抗笑着逗五福:“是不是啊,小友善?”
趙永紅幹淨把湯喝了,然後對張抗抗說:“來,把五福給我吧,我抱着她。”
張抗抗看趙永紅就吃了那麽一點,便說:“你就吃這一點?”
趙永紅搖搖頭,勉強撐起精神,笑着對張抗抗說:“我不餓。”
說着,趙永紅就把小友善給抱走了,張抗抗連忙看向周勵和馮坤。
周勵低着頭喝湯,張抗抗看不出他的表情。
倒是馮坤,他是個喜怒都寫在臉上的人。此刻他扭着頭看趙永紅逗五福,愁容密布。
張抗抗不知道他們都在發愁什麽,只是能略略猜一下,于是等孩子們都吃完了飯,張抗抗讓他們都出去玩去了。
周勵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動要洗碗,馮坤想着他肩膀還在發炎,昨晚燒的那麽高,就去搭把手。兩人也是特意留下空間給張抗抗和趙永紅。
趙永紅心不在焉的看着懷裏的五福,心思早就飛走了。張抗抗知道她肯定有什麽事情,便把五福接了過來,問:“永紅,你是不是有心事?”
趙永紅眼睛看着地面,看着看着話還沒說,就先流了淚。
張抗抗看着趙永紅的眼淚啪嗒嗒的往下掉,就問:“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嗎?”
趙永紅搖搖頭,低聲說:“沒有。”
“那是怎麽了?”
趙永紅緩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就是,就是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要往哪兒走,感覺陷入黑夜裏一樣。看不見未來。”
張抗抗這才恍然。
她上輩子聽家裏長輩說過他們的一些經歷,的确,這個時候,知青們都是迷茫的。他們帶着所有的希望下了鄉,意氣風發的到了這個廣闊天地,卻殘酷的發現這裏并沒有他們可以有所作為的條件。
他們每日睜開眼忙的就是各種農活,為了糊口,手腳都被厚實的泥巴纏住了,他們伸不開腿,也張不開手臂,在黃土地上一日一日的熬着,看不見前路,也看不到去處。
張抗抗大概能猜出趙永紅的想法,也知道她的困惑和無助,想了想,突然想到妮娜的事,便打算和趙永紅說一說。
“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那個妮娜嗎?”張抗抗說。
“記得。這個名字很特別,就是那個考上文工團的,對不對?”趙永紅記得這個名字。
“是。她的朋友不是來找我剪頭發了嗎,然後她們剪頭發的時候一直在談論妮娜的事。”
趙永紅看向張抗抗,勉強笑了一下說:“那她肯定是很受歡迎了。能考上文工團,肯定特別漂亮。”
張抗抗點點頭,“對,我一開始也是這麽想的。畢竟她很漂亮,穿的也好,看起來家庭條件應該很不錯。”
“不過,那天我聽她的幾個朋友一直和我講她的故事,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受歡迎了。”
張抗抗說着,低頭看一眼五福,五福正晃着大拇指要往嘴裏塞。
張抗抗連忙拿毛巾把她的手指擦一擦,五福被張抗抗這麽一擦,有點急,小腿立刻蹬了起來。
周勵已經洗好了碗,走到張抗抗身邊,看着五福到處踢,便笑了,對張抗抗說:“給我吧,讓我抱着她轉轉,肯定是呆煩了。”
張抗抗想着周勵肩膀上的傷,立刻說:“不用了。”
周勵已經把五福從張抗抗懷裏抱了過去,眼睛看着五福時,嘴角不自覺又翹起了,他回眸看一眼張抗抗,說了聲我沒事了。
張抗抗只能點頭說好。
周勵和馮坤一起帶着五福出門找大福他們玩去了。
張抗抗再回頭看趙永紅時,趙永紅正擡着眼睛,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張抗抗看着趙永紅說:“我和她只見過一面,第一眼看上去,她就屬于那種天生會發光的女孩。那天她來的時候告訴我,她考了三年才考上。她說的雲淡風輕的,我當時還以為她家裏應該都很支持她。沒想到後來我聽她的朋友說,她也是被她媽媽逼着去相親無數次的人,用妮娜自己的的話來說,她相親時見過條件很好很好的人,她随時都可以放棄自己的夢想,走進一個她要奮鬥多少年,也不可能有的家庭。可她沒有,她整整考了三年,而第一年考完,她就受傷了,腰傷腿傷各種傷。她的朋友說,當她第二年堅持繼續考的時候,她爸爸就一氣之下把她趕出了家門,她就在姑姑家住着。然後她又一次落考了。當她所有的朋友,都以為她要放棄的時候,她又一次報考了。就這樣,她咬着牙堅持了三年,在各種傷病的困擾下,最後,她成功了。”
“她的朋友說這些事的時候,好像在說一個傳奇,在她們眼裏,她根本不需要受這些苦的。而且整整三年裏,她從來沒有對人抱怨過什麽,她身邊報考的朋友一個個放棄時,只有她總是面帶微笑,每天刻苦訓練。有人故意挖苦她問她,爸爸媽媽讓她回家了沒有。她就說,還沒呢,他們指不定多想我呢。”
張抗抗看着趙永紅的眼睛,說:“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條件那麽好還那麽努力,這才是她受歡迎的原因,也是她成功的原因。”
“我們也可以的。”張抗抗眼睛閃亮亮的,“我們永遠也不知道好運哪一天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可在那一天來臨時,我們要做好十足的準備,只有那樣,運氣才不會白白溜走。”
張抗抗繼續說:“要保持奔跑的狀态,才不會被落下。永紅,我們都會有屬于自己的出路,你會有,我也會有,只要我們相信,努力去找,就會有的。”
趙永紅只覺得自己突然充滿了力量,那些茫然突然就消失殆盡了。她看着張抗抗激動道:“我就說,我就說要找你談。要不然,我可能真的就腦袋一熱,随便找個人嫁了。”
張抗抗笑道:“就是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有想不通的時候,這時候,就需要朋友在身邊了。對了,你知道嗎,妮娜還托她那些朋友給我留了地址,要我寫信給她,她說覺得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趙永紅立刻問:“真的嗎?你什麽時候寫?我也加入好不好?”
“當然可以,我給她寫信的時候就把你介紹給她,要不然,我們一起寫信吧。好不好?”
周勵抱着五福去找大福他們,剛出門就看見寶根手裏提着一只雞往外走。周勵連忙喊他們一聲,問他們這是去哪裏呢。
寶根指一下後面對周勵說:“你問我娘吧,我娘說讓我們跟着她走,她馬上就出來了。”
周勵就看見蔣春梅也出來了,手裏也提一只,看見周勵也顧不上打招呼,就對寶根說:“還不快點。”
周勵連忙問:“大姐,你們幹什麽去啊。”
蔣春梅見是周勵,便小聲道:“隔壁大隊正收雞呢,我把這兩只賣了去,老了,不咋下蛋了,賣了喂能下蛋的。”
“哪裏有收的啊大姐。”周勵連忙問。
“出了村子隔壁那個就是,我不和你說了啊,晚了人就不收了。”蔣春梅說着就喊寶根趕緊跟着她走。
周勵聽了,想一想,連忙把五福給了馮坤,“你把五福送回去吧,我有點事。”
馮坤就問了:“你有什麽事啊。”
周勵沒回答,喊一嗓子大福,擺擺手讓他趕緊過來。
大福一跑過來,其他三個孩子也來了。
周勵就對大福說了:“還想多養雞不?”
大福巴不得呢,家裏就兩只母雞,産的蛋都不夠吃的,當然想多養了。周勵就說:“那走吧,咱買雞去。”
大福愣一下,問周勵:“去哪裏買?”
周勵說:“跟我走吧。不,看見寶根了沒,你們追他去。”
周勵和大福他們也不知道去了多久,再回來,手裏多了八只母雞。
大人小孩子手裏都提着雞回來,興高采烈的站在張抗抗面前。
張抗抗看着這麽多雞,都傻了,問大福:“這是從哪裏弄來的雞啊。”
張大福說:“買來的。”
張抗抗就不明白了,“從哪裏買的,一下子能買來八只?”
大福看周勵一眼,說:“還是你說吧。”
說完,他就帶着弟弟妹妹把雞帶後院去了。
周勵洗了一遍手,覺得還是有味道,又洗了一遍,這才給張抗抗解釋。
“我聽蔣大姐說有收雞的,我就想,既然有收雞的,就能去買。我就在那裏等着,等着他們收完了,準備拉着雞走了,我就問他們去了,說想買,讓那負責人偷偷賣我幾只。”
張抗抗便說:“他能賣給你?”
“這不是都拿來了嗎。”周勵說,“本來他是不賣的,可知道我不是那大隊裏的人,又聽我說願意每斤多出五分錢,他就偷偷賣給了我八只。別說,那人還挺好的,幫忙找了點最能下蛋的雞。一會兒你去看看。”
張抗抗從心裏服氣周勵,人買個雞那麽困難,他出一趟,買來了八只。
張抗抗就說:“多少錢,我把錢還你。”
周勵笑道:“你的意思是,這雞下了蛋,不讓我吃?”
張抗抗立刻搖頭,“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不就完了。我買的雞,你還要給我錢,那不就是不讓我吃雞蛋的意思?”周勵看着張抗抗說:“你別算的那麽清了,好不好,就醫院的錢,你攢了一點立刻還給我了。這雞也要給我錢,是不是想讓我也交個房租什麽的?”
張抗抗被周勵說的也笑了,知道他也是好意,便說:“好好,我不給錢了,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周勵擦幹淨了手,對張抗抗說:“我去後院看看去。”
周勵到了後院,就看見大福他們正圍着雞轉圈圈。
周勵看着幾個孩子圍着雞高興的不得了,二福就一直在說這麽多的雞,一天得下多少蛋啊,那豈不是每個人都能吃一個雞蛋。
三福就說了:“可美的你吧,哪裏能天天吃雞蛋啊。”
張抗抗也走到後院想看看這些雞,就見十只雞都被大福他們攆進了雞窩,一下子多了這麽些,還挺派氣。
張二福見張抗抗來了,立刻對張抗抗說:“師傅,你看這些雞,周勵叔叔說是獎勵給我們的。說我給他掀背心了,謝謝我。”
張抗抗看向周勵,問:“是嗎?”
周勵笑道:“就是獎勵他們的。大福給我擦身子,三福四福也很關心我,還有,二福和大福還去給我送藥,我很高興。就想啊,這麽高興給孩子們買什麽啊,想來想去,二福最喜歡吃雞蛋了,那就買□□。”
周勵說笑着,話音還沒落,就被二福糾正道:“叔叔,那藥是我師傅讓給你送的。”
二福說完,張抗抗立刻就愣住了。
她壓根沒想到二福會突然這麽說。
周勵就站在她身邊,後院沒有燈,黑乎乎的,張抗抗看不清周勵的表情,她也不敢看,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間張抗抗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要怎麽往下說了,就想三十六計走為上吧。
這還沒走,就聽見黑暗中周勵低沉着聲音道:“我知道。”
張抗抗的心像被那聲音猛烈撞.擊了一般,感覺自己突然無所遁形,好像連自己都沒覺察的心事卻被人先發現了似的,驚慌失措又惴惴不安。
她不敢去看周勵,也不敢再去聽他的聲音,只覺得那些孩子們高興的叫聲、笑聲突然都消失了,耳邊只剩下她心髒狂跳的聲音。
張抗抗一驚,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說完全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她一個活了兩輩子的成年人,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嗎?
可張抗抗再有種,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
一個小寡婦。一個生下遺腹子的小寡婦。一個生下遺腹子又帶着四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艱難生活的小寡婦。
張抗抗不能再繼續往下想。
她是一個新女性,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新女性是沒錯,可她有自我認知,就因為她有那些知識,她才有那些自我認知。
她來到這裏,就想着怎麽帶着這幾個孩子過好生活。
至于男人,她想也不敢想。
更何況是周勵呢。
張抗抗立刻全盤否定了自己的心事。她認真的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個不字,然後匆匆站了起來,想快點逃開才好。
周勵眼看着張抗抗站在那裏呆滞了好久,又看着她再次落荒而逃,周勵皺起了眉。
他的那句“我知道”不是脫口而出,他是有意的,或者是故意要說給她聽的。
至于為什麽要這麽做,周勵只覺得當時他的心在做主導,那一瞬間,他什麽也不想管了,大腦一片空白,就說了出來。
周勵看着張抗抗離去的背影,狠狠擰了自己一把。
他突然恨自己太草率了。
這樣的随口而出,和外面那些男人對她的态度又有什麽不同?
他說出的話,她能接受嗎?
他是用真心在說,可張抗抗能用真心去聽嗎?或者說,她敢嗎?
周勵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萬遍混蛋,眼前是張抗抗剛剛離開時倔強又孤單的背影,那背影好像定格在自己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
這樣的一個女人。
不卑不亢,從容有度。
又那麽漂亮、可愛。
周勵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也忘不了張抗抗了。
周勵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靜。直到趙永紅走過來,問他怎麽站在這裏發呆時,周勵才緩過神來。
周勵看一眼趙永紅,即使不看她,他也能聽的出趙永紅的語調,是開心的,是放松的,是充滿希望的。
和下午的時候相比,完全是兩個人。
周勵好奇道:“你好了?”
趙永紅抿嘴笑道:“說的我跟病過一場似的。”
“你那樣比生病還嚴重好不好。”周勵也放心了,可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便問:“張抗抗是不是有什麽魔力,你那麽久的心結,壓抑了那麽長時間的想法,怎麽和她談了一會兒,就完全沒了。她這麽神嗎?”
趙永紅點點頭:“她大概真的是有魔力吧。我覺得。”
周勵也不知道張抗抗是不是有什麽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