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張大福拿到錢後情緒上一直就很低落,他手裏捏着那一塊錢,捏了許久才把錢放到書包裏。
在他擡頭的那一瞬間,張抗抗看見他的眼眶都紅了。
張抗抗心裏一陣唏噓。
這四個孩子,大福是最大的。雖然他平時沒有怎麽說過,可張抗抗能看的出來,他心事比較重,什麽事都愛存在心裏,再加上是底下那些孩子的大哥,張大福時時刻刻都表現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也做好了可以随時保護弟弟妹妹的準備。張抗抗看着他紅紅的眼眶,知道這個孩子心裏又在想些什麽。張抗抗就在想,如果是她呢,如果是她處在這麽一個環境,親娘跑了,親爹死了,一個哥哥帶三個弟弟妹妹在毫無血緣關系的後娘身邊長大。會開口問後娘要學費嗎?
張抗抗想了許久,如果她在大福這個年齡,她或許也是不去要的。
如果後娘主動給了錢,接過時又是什麽感受呢?
張抗抗不忍心在想下去。
不知道為什麽,張抗抗心底突然湧出一個詞,那個詞就叫做施舍。
張抗抗站在大福的立場上思考了一下,只覺得那種對孩子幼小心靈的沖擊,是無法估算的。
張抗抗記得以前看過一句話,是奧地利精神病學家阿德勒的:“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張抗抗不想讓這四個孩子用自己的一生去治愈童年受過的傷,以前的傷痕已經存在,張抗抗能做的,只能是讓以後的他們,童年時光再也沒有傷害。
張抗抗想到這裏,覺得自己是該和大福談一談了。
中午大福二福要和寶根寶華一起去上學,張抗抗囑咐三福看着點五福和四福,她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三福帶着四福趴在床上一邊看着五福,一邊畫畫。
張抗抗走到大福身邊,對大福說:“我們一起走。”
大福愣了一下,看向張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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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低頭也看大福一眼,笑道:“我也出來透透氣,整天在家裏呆着,有點憋的慌。”
大福不自覺放慢了腳步,二福轉頭看一眼後面,感覺張抗抗是要和他大哥說什麽,便沒有靠近,和寶根寶華一溜煙跑遠了。
張抗抗和大福并肩走着,兩個人走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只是撿着蔭涼地兒走。
雖是進了九月,可這中午頭還是熱。兩個人走了一小會兒,都出汗了。
張抗抗擦一下汗,順手把手裏的手帕遞給大福。
大福正猶豫着接不接,就見張抗抗把手帕展開了,拍在大福的臉上。
大福的臉被手帕蒙住,立刻就不能走了,他看不見前面的路了,連連停下腳步,把手帕扯下來,看着張抗抗。
張抗抗笑着說:“用完把手帕放書包吧。”
大福點點頭,擦好了汗,把手帕放進書包裏。
張抗抗和大福并肩走着,低頭看一眼大福小小卻十分堅定的小身板,道:“大福,我有話和你說。”
大福點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張抗抗一邊走一邊說:“大福,你知道我吧。”
“嗯?”大福不懂張抗抗說什麽。
張抗抗繼續說:“我是地主家的,成分不好。我爸爸媽媽都沒了,一個爺爺現在也在監獄。我想去看看他都不可能。”
“還有兩個姐姐。我二姐你見過,大姐在縣裏。”
“雖然有兩個姐姐,但她們都已經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張抗抗擡頭看一眼寬大樹葉中晃眼的大太陽,拿手遮一下,繼續說:“你可能不太明白,一個成年人,結婚後有了自己的家是什麽意思。那意味着這個世界上和她最親最近的,就是自己家的家人。最重要的也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男人。”
張抗抗說:“你長大了大概就懂了。我想說的是,對于我來說,我的姐姐,她們有自己的家人要照顧,有自己的家人需要她去奮鬥。而我,有的就是你們。”
“大福,我說這些話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你們四個雖然和我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你們只有我,我也只有你們,我們是互相依靠着才能過下去的。其實,這也是我努力活下去的理由,有時候我就想,如果你們四個都不在,我帶着五福,該怎麽生活下去。你們小的時候,我帶着你們長大,等你們長大了,我幹不動了,你們也不會不管我的。是不是,大福?”
大福停下腳步,擡頭看向張抗抗,只見張抗抗笑着看着他,“有沒有血緣有什麽重要的?我們在一個屋檐下吃飯,一個房間裏睡覺,時間長了,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沒有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我們是要互相靠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互相依偎,互相幫助,互相依靠。就像我給你們做飯,你們每天早晨都去割草喂羊一樣,這個家是我們六個人的,是不是,大福?”
張抗抗看大福時,只見大福眼睛裏閃亮亮的。
她笑着把手放在大福頭上,小光頭已經長出了新的發茬,張抗抗手放上去就感覺到了,看着大福道:“你頭發長出來了,等晚上我給你剃一下,好不好?”
大福聽懂了張抗抗的意思,他點點頭,說:“好。”
“好,那就去上學吧。到了學校把錢交給老師。然後提醒二福也交上。放了學就趕緊回家,吃完飯再出去玩。”
大福說了聲好的,就看見張抗抗朝他揮揮手轉身往回走了。
大福站在原地,看着張抗抗的背影,他努力了很久,終于把手舉了起來,朝張抗抗的背影,揮了揮。
張大福再往學校的路上,腳步異常輕松。
等他到了班裏,喬老師下午上完課後,張大福突然站了起來喊一聲,“喬老師。”
喬老師停了下來,看着張大福問:“怎麽了?”
張大福從書包裏拿出那一塊錢,那錢早就被他理的平平整整的,一點點的壓平了,又在手心裏攥了好久,錢濕了又幹了,又濕了,又幹了。
張大福雙手拿着那紅色的一元面鈔,遞給喬老師,高聲道:“老師,我交學費。”
喬老師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張大福竟然主動交了學費,而且還不是全班最後一個,看一眼那一塊錢問:“你的?”
張大福鄭重的點點頭,“是,老師,這是我的學費。”
喬老師不可思議的搖搖頭,道:“我還以為你會拖到過年還不交呢。這次怎麽交的這麽快!行行,好,老師收下了。”
此刻班裏所有的孩子都看向張大福和喬老師,原本鬧哄哄的班級,都安靜了下來,這是大家第一次見張大福在班裏交學費,以前他的學費都是老師每天都班裏點名批評還沒有交,然後一拖就要拖到過年呢。
當所有的同學把目光都放在張大福身上時,張大福覺得自己終于直起了腰,他看着喬老師繼續說:“喬老師,我弟弟也要交。”
喬老師也笑了,道:“行啊,下節課我去他班上,會提醒他交上的。”
張大福點點頭,轉頭回自己座位,一轉身,就看見全體同學的眼神。
張大福上學兩年,第一次在班裏把腰挺直了。
他很高興。
今天是他最最高興的一天。
張曉從革委會出來,手裏拿着一封信一蹦一跳的走。
大家中午都蹲在地頭吃飯,找個蔭涼處一坐或者一躺,休息一會兒繼續上工。
趙曉才不在地頭吃,她嫌風大,吹過來的塵土都把飯弄髒了,便跑到革委會跟着她爹在辦公室裏吃,吃完了還能坐在那裏歇歇腳,反正沒人管她,也沒有人敢管她。
張曉吃過飯,端着她爹張來福的搪瓷杯喝着濃茶。
喝了幾口,就看見人從縣裏來了,還捎了一些東西,其中就有信件。
張曉端着杯子就往外走,見那人嘩啦啦一下都放在了桌子上,說:“這還有些文件,誰的誰自己來找吧。”
張曉喝着水翻一翻,就看見一個信封上寫着周勵的名字,字體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字。
張曉連忙把信拿了起來,着急忙慌的把杯子送到屋裏,就往地頭上跑。
張曉拿着信,在地頭轉一圈,知道人多的地方肯定沒有周勵,他指定又找個沒人的地兒涼快去了。
找了一會兒,張曉終于找到了在樹蔭下躺着的周勵。
他臉上蓋一個草帽,遮住了他的臉。可張曉依然一眼就能認得出是周勵,便往周勵身邊走過去,小聲叫:“周大哥。”
周勵睡着了,睡的死沉死沉的。
張來福不讓他挑糞了,可分給他一個掰玉米的活,周勵他們小隊負責一大片,幾個人又被臨時抽調走了,剩下了三個人掰玉米,除了周勵,還有兩個婦女。周勵幹的就要多了。掰了幾天的玉米,掰的手腕子都是酸的。
張曉走到周勵身邊,喊了兩聲沒喊醒周勵,就蹲了下來。
張曉這一靠着周勵蹲下,周勵好像夢裏覺察到什麽一樣,立刻一個激靈,忽地坐了起來。
張曉被他猛的起身吓一跳,驚呼:“你醒了?”
周勵這才看清是張曉,便道:“哦。”
張曉笑着說:“我喊了你幾聲,你一直睡,喊不醒。”
周勵連忙站起來,走遠了兩步,才問張曉:“你有什麽事?”
張曉見周勵看見她就跟什麽似的躲的遠遠的,氣的臉都紅了,一雙眼睛看着周勵,好像要哭出來一般,可醞釀了一會兒情緒,覺得可能是這大太陽太毒了,把她的眼淚都給蒸幹了,氣呼呼的把信往前一遞:“你的信,我給拿來了。”
“哦。”周勵接過去,低頭看一眼信封,然後說:“謝謝。”
張曉自覺沒趣,站起來拍拍身上,說:“那我回去了。”
周勵看都沒看她,一手拆着信,低頭說:“好。”
周勵把信打開,擡頭就是大哥好,周勵便知道是周星寫來的。
他往下看了看,署名的确是周星,又把信給合上,重新放到信封裏。
放好後,周勵一擡頭吓一跳,張曉竟然還沒走。
他原以為她已經走了,沒想到還在那裏站着呢。
周勵吓一跳,問:“你沒走啊。”
張曉沒回答,卻問一句:“信是誰寫來的啊?你怎麽不看了?”
周勵把信放上衣口袋裏,說:“回去看。”
張曉咬咬下唇,皺着眉說:“是個女孩子寫的?”
周勵看她一眼,眸子深了許多,道:“是。”
張曉熟悉那種眼神,那是周勵爆發前最後的警告。
就像那天,她一直拉着凳子靠着他坐時,周勵看她就是這種眼神。
張曉不敢再問了,心裏又特別想知道是誰寄來的信,可看到周勵那雙冷冰冰的眼睛,張曉只能退一步,咬着牙說:“好吧。”
張曉見沒辦法在聊下去了,深深看一眼周勵,轉頭就要走。
她走了沒多遠,停下腳步往回看,就看見周勵又躺下了,臉上依然遮了一個大草帽。
張曉就那麽看着周勵,看着他那兩條大長腿伸的直直的,堅實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張曉就覺得自己好像就坐在他身邊一樣,随着他的呼吸,自己也在呼吸的,同步同頻率。
周勵的呼吸聲好像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一般,張曉癡癡的看着他,直到周勵輕輕翻一□□,張曉才緩過神來,吓了一跳,連忙轉頭往回跑。
周勵傍晚下了工,回到家就躺下了。
趙永紅感覺不太對,就問馮坤:“周勵怎麽了,第一次見他回來就躺下。”
馮坤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進去看看。”
馮坤進了屋,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對趙永紅說:“好像是發燒了。”
張抗抗端着碗正往外走,聽到說周勵發燒了,停了一下,把碗放在桌上,看着馮坤問:“這麽熱的天,一直幹活,是不是脫水了?”
馮坤便說:“你不知道,之前是讓他挑糞,挑了幾天的糞,周勵肩膀都是血印子。他只是沒說過,晚上睡覺的時候,衣服都脫不下來。”
趙永紅在一旁站着,聽的眼圈裏閃着淚,說:“他們欺人太甚了。去挑糞的,至少兩天就換一撥人,就周勵,一次也沒換過,一連挑了好幾天。”
馮坤嘆口氣,“誰說不是呢。”
“那你怎麽不早說,我們又看不見,你和他一個屋裏住着,怎麽不幫他上上藥什麽的?”趙永紅看向馮坤問。
馮坤也委屈,說:“你得讓我能摸的着才能給他上藥啊。他說嗎,他連我也不說。他每天都要熄了燈之後才脫衣服,每次脫的時候我都看不見,黑燈瞎火的,有時偶爾聽到他嘴裏發出嘶的一聲,我問他怎麽了,他就說碰到了。我也是後來在他床上看到他的衣服才知道。”
馮坤指一下肩膀那裏說:“就衣服這裏,都是血印子。我才知道,他受傷了。”
趙永紅的眼淚啪嗒嗒就流了下來,氣狠狠的說:“這人怎麽就這麽倔啊。”
馮坤說:“誰說不是呢,就這早起還出來拍球呢。我壓根就沒想着有這麽嚴重。這幾天又讓他去掰玉米,我看他們小組裏的壯勞力都給抽走了,就他帶着兩個女人在那裏掰玉米,那麽一大片,手都掰腫了。舊傷沒好,新傷又上了,能不發燒嗎?”
“那那……”趙永紅一時語塞,也不知道要埋怨馮坤什麽了,自己心裏知道這怨不得馮坤,可又沒有個地方抒發情緒,氣的直流淚。
他們三個一起來的,經歷過那麽多的事,就像一家人一樣,趙永紅心疼。
她擡起頭問馮坤:“現在怎麽辦啊?”
馮坤說:“我剛把他叫起來喝了一大杯的水,他就睡過去了。一會兒我去找赤腳醫生那裏看有沒有退燒藥,再要點什麽藥來給他肩膀上的傷消消毒。”
趙永紅無奈:“也只能這樣了。”
張抗抗招呼着孩子們吃飯,聽兩個人說着話,擡眼看向周勵屋裏。
她突然站起身,走到屋裏,燒起了水。
馮坤胡亂吃了幾口,就匆忙去找醫生了。
張抗抗見水開了,拿起一個盆子,舀了些熱水,又打了點涼水,摸了摸是溫的,溫度正好,便對趙永紅說:“拿毛巾給他搭一下額頭吧。”
趙永紅不知道怎麽弄,便問:“怎麽弄。”
張抗抗顧不了那麽多了,說:“我來吧。”
她端着水進了屋,屋裏周勵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張抗抗走到周勵身邊,就覺得熱氣從他身上不停的往外蒸騰。
張抗抗對身邊的趙永紅說,“這燒的很不低,不能這麽個燒法。”
張抗抗說完,拿起泡在水裏的毛巾,擰了個半幹,又疊好,疊成額頭差不多寬的毛巾條,然後搭在周勵額頭上。
張抗抗給周勵搭毛巾的時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周勵的額頭,她的指尖猛的一熱,張抗抗觸電一般的急急把手指蜷了起來。
她緊張的看一眼周勵,還好,他好像沒什麽感覺,依然閉着眼睛。
四個孩子知道周勵生病了,也不吃飯了,一個個站在門口往裏看。
張抗抗看一眼孩子們,便說:“你們快去吃飯。一會兒還要你們幫忙呢。”
四個孩子很聽話,又跑去吃飯。
張抗抗見馮坤沒回來,她和趙永紅誰也不方便給周勵擦一□□子,便喊大福。
大福聽見張抗抗叫他,連忙跑了過來。
張抗抗看着大福說:“我想讓你幫個忙。”
大福點點頭,“好。”
張抗抗便說:“你看這裏有個毛巾,你給你周勵叔叔擦一□□子,我告訴你擦哪裏,腋下脖子手心腳心這些地方都要着重擦一擦。記住,毛巾要帶點水,不要擰的太幹。好嗎?”
大福點點頭,“我聽懂了。”
“那行,我在外面站着,你不會的,再問我。”
張抗抗說完,和趙永紅往外走。
二福已經吃完了飯,也跑了過來,看着張抗抗說:“我也能幫忙。”
“行,你也進去吧。”
二福得了張抗抗的同意,也進了屋,幫着大福給周勵掀背心。
大福在盆子裏洗一下毛巾,然後給周勵擦身子。
二福就在一旁小聲說:“你不是最不喜歡他了?”
大福看二福一眼,突然想起張抗抗和他說的那句話。
大福原封不動的學給二福:“我們在一個屋檐下吃飯,一個家裏睡覺,我們就是一家人。要互相幫助。”
二福瞪着眼睛跟看鬼一樣的看着大福。
大福才不管二福的目光,低着頭給周勵擦身子。
不一會兒大福就給周勵擦好了,端着盆子走了出來,對張抗抗說:“擦完了。”
張抗抗把盆子端出來,又換一盆水,給大福:“你就在屋裏待着吧,直到你馮坤叔叔回來。沒事就給他擦一擦。水涼了,就出來換一盆水,好不好?”
張大福點點頭,“好。”
二福跟着他哥後面,也去幫忙了。
三福見大人們都很忙,吃過飯後很自覺的拉着四福去看五福去了。
馮坤這一趟可跑遠了,去了赤腳醫生家,人不在,背着藥箱去給鄰村的人看病去了。馮坤就在他家裏等,等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了,那人才回來。
馮坤一把拉着醫生就往家裏跑。
醫生到的時候,周勵還在昏睡,就連大福二福一直給他擦身子,他都沒有感覺。
醫生給周勵上了藥,又留下點藥,說先把藥吃了,過一夜看看怎麽樣吧。
馮坤來了之後,就自覺接過去給周勵擦身子的工作,張抗抗看時間不早了,讓大福和二福洗洗先睡了。
夜深時,孩子們都睡着了。
張抗抗又起了火,燒了一鍋的水。
她把開水盛到一個大碗裏,涼着,怕周勵突然要喝水,水太熱喝不下。
又把水盛到盆子裏,在外面叫了一聲馮坤,告訴他水送來了。
馮坤從屋裏出來接水,張抗抗便問他一句周勵怎麽樣了。
馮坤說:“剛剛出了一身的汗,這一會兒摸着好像是退燒了。”
張抗抗說:“那就好。”
然後又把冷好的水端過來都給了馮坤,這才去睡覺。
等到第二天早晨張抗抗起來時,從屋裏一出來,就看到周勵在外面院子的椅子上坐着呢。
張抗抗沒想到他竟然起來了,就問:“怎麽起來了,好了一些沒?”
周勵擡起眼睛看張抗抗,嘴角扯了扯,“好了。”
“那就好。”張抗抗說。
她轉身進了廚房,倒了一大碗水,端給周勵,“你先喝點水,發燒最怕燒脫水了。”
張抗抗端着碗站在周勵面前,周勵伸手去接,指尖觸到碗底時,張抗抗的手還沒來得及松開,就那麽突然碰到了張抗抗的指尖。
兩人的指尖在溫熱的碗底相撞,張抗抗連忙縮回了手。
那一下,又讓她想起昨晚碰到周勵額頭的時候。
“我,我去做飯。”張抗抗沒敢擡眼看周勵。
周勵嗯了一聲,看着張抗抗落荒而逃。
昨晚那一會兒,他是有感覺的。
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他聽到張抗抗和趙永紅的聲音,只是想睜一下眼睛,可怎麽也睜不開。
直到他聽見旁邊有水聲,知道是張抗抗在擰毛巾。
随着周勵的額頭一下清涼,好像頓時卸去了壓在頭上的千斤重一般,輕松很多。
然後周勵就感覺額頭一點溫熱滑過,好像有螞蟻咬他一樣,□□從額頭直接傳到了心髒。
那溫熱倏然消失,随即周勵就聽到耳畔如雷般的心跳聲。
緊接着就是張抗抗的聲音,她雖然在努力掩飾自己的慌張,可閉着眼睛的周勵,此刻對聲音異常敏感,他能聽得出張抗抗驚慌的語調,還有自己胸膛裏□□。
然後大福二福就進了屋裏,周勵用力睜了一下眼,模糊中,他看見張抗抗離開房間的背影。
就像此刻的背影一樣,周勵說不清那是什麽滋味。
他說不清,也不想說清。
周勵往後坐了坐,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端着張抗抗送來的水,好像她手指的溫度還在碗上一樣,手指觸達的地方,就是她的溫度和痕跡。
周勵不知不覺就着碗邊就把一碗水給喝了,這時,張抗抗從廚房出來,探頭看一眼周勵,沒想到周勵正端着碗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張抗抗本想偷偷看一眼周勵喝沒喝完,要不要再給他加一點,沒想到周勵和她心有靈犀一般,那一瞬間卻朝她這邊看過來,張抗抗一個猝不及防,趕緊縮回頭去,卻沒注意到門檻,直接“咚”地一下撞了上去。
張抗抗吃痛的張大了嘴巴,倒吸一口氣,疼死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額角,心裏一陣忐忑,不就是加個水嗎,直接問不就好了,幹嘛這麽偷偷摸摸的,還白白撞一下頭。
張抗抗氣自己太沒出息了!
她一只手摸着撞疼了的地方,也不問周勵要不要添水了,老實待在廚房裏吧還是。
那聲清晰的撞擊聲,周勵可是聽的清清楚楚的。
聲音傳過來時,周勵下意識的皺起了眉,眼睛突然閉了一下,好像是自己碰到了頭一般,那種疼就在自己身上一樣。
周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等他發現時,他正揉着自己的額頭,好像自己真的撞到了一樣。
周勵恍惚中,把手放了下來。
他看着自己剛剛按壓額頭的手指,心下一驚,心裏罵自己一句傻子。
可是那疼卻是真的疼。只是那種疼不像是疼在身上,而是心尖尖上突然被人揪一下一般,心疼。
心疼的周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是不是昨兒個發燒燒傻了,還是怎麽樣。他只知道,自己很熱,非常熱!
大福和二福這時候從屋裏走出來,兩人都看見周勵在外面坐着,大福只是看了周勵一眼,轉身就去後院拿筐子去了。
二福喊一聲:“哥,把我的筐子一起拿來吧。”
然後走到周勵面前,問:“你還燒不燒了?”
周勵笑着搖頭:“不燒了。”
二福說:“那就好。”
這是大福從後面過來,背着一個筐子,手裏還提一個,走到二福身邊說:“走吧。”
二福連忙把筐子背起來,對周勵說:“我們去割草了。”
周勵點點頭:“注意安全。”
他擡眼看向大福,又說:“謝謝你,還有二福。”
二福搖搖頭,“我就光給你掀着衣服了,別的什麽也沒幹。”
大福倒是沒說什麽,拉着二福就要走。
二福顯然有重要的事還沒問,一臉可惜的被拉走了,想着吃飯的時候再問吧。
張抗抗知道周勵剛好一點,早起煮了一大鍋的米粥,大米放的少一點,都是湯。
張抗抗記得以前學到的,米湯是人體最好的補液。發燒和拉肚子導致的脫水,喝米湯是最好的了。
張抗抗這就煮好了米湯,又切了一小盤鹹菜絲,熱了點窩頭,早起的飯很清淡。
趙永紅和馮坤也起來了,問了問周勵怎麽樣了,便幫着張抗抗端碗什麽的。
快吃飯時,大福和二福也回來了,三福他們還在睡覺,三個小孩昨晚睡的晚,到了吃飯的時間也沒醒。
張抗抗叫大福和二福先吃,不用管弟弟妹妹,等他們醒了,在給他們做。
幾個人圍着小桌吃飯,吃着吃着,二福突然發問了。
他一雙眼睛骨碌碌的轉,終于忍不住了,就問周勵:“周勵叔叔。”
周勵正在喝湯,聽到叫他,把碗放下問:“怎麽了?”
“我想問你件事。”二福說。
“問呗。”
“男人長大了都有那個嗎?”二福說。
周勵差點一口湯噎死自己,他知道二福昨天幫着大福掀他背心了,不知道這孩子要問什麽,只怕問到什麽不該問的,這桌上還坐着兩個女人呢。
尤其坐着張抗抗。
當周勵不停的使眼色讓二福閉嘴的時候,二福顯然沒有接收到周勵給他的信息,繼續問:“就是你這裏一條條的,那是什麽?”
二福指着自己的肚子問。
周勵松了口氣,心想吓死我了你個小兔崽子。
馮坤坐在周勵身邊,聽二福這麽一問,便說,“一條條的?什麽啊,我怎麽不知道。”
馮坤說着,趁周勵不注意,手指一夾,便掀了一下周勵的背心。
周勵對面坐着的正好是張抗抗。
張抗抗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眼睛不受管制的朝周勵那邊瞥了一眼,就那一眼,周勵的腹肌全被她看見了。
張抗抗手抖了一下。
周勵眼看着張抗抗猛的低下頭,立刻甩開馮坤的手,蓋住了自己的腹肌。
馮坤在一旁無所謂的替周勵回答了二福的問題:“不是所有的男人長大了都有,那是慢慢練出來的,不信,你看我就沒有。”
二福便說:“怎麽練的,我看着特別結實,我也想練。”
周勵輕咳幾聲,“這種男人的話題,等私下咱們再談。”
二福點點頭,反正就覺得好看,自己也想有。
周勵早晨沒吃窩頭,灌了三大碗的米湯,馮坤要去上工時,他也要去,馮坤勸他不要去了,休息一天吧,反正他也不怕沒工分。周勵非要去,說自己閑不下來,一會兒不動,就渾身疼。
幾個人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都走了之後,張抗抗把家裏收拾好了,三個孩子還在沒睡醒呢。
張抗抗往屋裏看一眼,三個孩子睡的香着呢,四福依然是喜歡趴着睡,三福則是愛出汗,天氣已經涼了很多,可一睡覺就是一腦門子的汗。
張抗抗給三福擦了擦汗,見三個人睡的香,就悄悄走出了卧室。
在院子裏坐着,張抗抗把孩子們的衣服洗一洗,剛晾上,就有人來了。
張抗抗聽着叫門聲連忙去開門,門口站着好幾個女青年。
幾個女青年圍在張抗抗家門口,看見張抗抗出來,其中一個就說:“肯定是這裏了。”
張抗抗試探着問一句:“你們是來剪頭發的?”
那個剛剛說話的女青年就說:“是。我們是聽妮娜說的。就一起來了。她說剪頭發的女人特別漂亮,看到你,應該就是了。”
張抗抗笑了,連忙說:“那快進來吧。”
幾個女孩牽着手就走進院子,打量了一下這院子,就和張抗抗說起了自己的要求。
張抗抗一邊聽着,一邊思考。來人都是因為妮娜的頭發實在剪的太好看了,也要剪一樣的。
張抗抗認真給了每個人意見,她們臉型不一樣,發質不一樣,有适合剪劉海兒的,有不适合剪的,有長頭發好看的,也有短頭發更适合的。
張抗抗說完了自己的意見,那幾個女青年都拍手說好,讓張抗抗直接給她們剪。
價格還是和妮娜那次的一樣,一毛一次。
幾個女孩都互相認識,說起話來就比較随便,她們這裏看看那裏轉轉,都對張抗抗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其中一個人就問了:“聽說你這麽年輕就有好幾個孩子了?”
“你從哪裏學的剪頭發啊?”
“你這毛巾怎麽洗的啊,怎麽這麽幹淨?”
幾個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和張抗抗聊天,一點也不怕生。
張抗抗一一回答了她們,閑聊的時候才知道她們曾經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現在都工作了,今天是一起來的。
已經剪完頭發的女青年十分滿意自己的發型,還說要帶朋友再來。
也有說回到家就把姐姐妹妹都帶來剪的,張抗抗連連說好。
這一上午一直在忙,大福他們放學時,張抗抗還有兩個人沒剪完。
那幾個女青年都很好說話,說讓張抗抗先去做飯,她們不着急,別餓着孩子。
張抗抗給大福他們煮了面條,又好吃又好做。
煮好了面條,大福主動去幫忙盛碗端碗,帶着弟弟妹妹吃飯,吃完飯又和二福一起把碗筷洗幹淨了,然後帶着他們去玩,壓根不用張抗抗管。
張抗抗騰出手給剩下的兩個人剪完頭發,幾個人都說好看,滿意的付了錢,張抗抗剪了五個人的頭發,收到五毛錢。
張抗抗只覺得自己手腕酸,喊大福幫忙從屋裏把那個記賬的小本本拿出來。
大福見過好幾次張抗抗在那個小本本上寫東西,聽到張抗抗叫他,連忙找出來,給張抗抗送去。
張抗抗揉着自己的手腕,對大福說:“你幫我寫行不行?我手腕酸。”
大福無奈的看一眼張抗抗,可張抗抗壓根沒注意到大福無奈的表情,低着頭揉她的手腕,說:“你就記上今天的時間,9月23日,5毛,就可以了。”
張抗抗餘光看見大福遲遲沒動,便擡起頭看着大福問:“怎麽了大福,寫完了?”
大福很為難。
他不好意思的低着頭,不說話。
張抗抗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只見張大福手裏拿着鉛筆,本子也翻開了,卻不肯下筆。
張抗抗突然想起大福以前的那個小本子,她記得上面大福歪歪扭扭寫着的幾個數字,1234。
就這四個。
張抗抗突然就明白了,不敢相信的問大福:“你是不是不會寫?”
大福看向張抗抗,點點頭說:“我只會寫到4。”
是的,張抗抗讓他寫的第一個數字9,就把他難住了。
張抗抗沒想到大福已經八歲多了,馬上就要九歲了,數字才會寫到4,往後別說寫了,數估計都數不順。
張抗抗知道這不是大福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