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院?”蔣春梅右手端着一碗小米粥,呼嚕嚕喝着,左手拿着肉包子,聽着張抗抗說要出院,瞬時愣了一下,想着她一出院,自己就要頂着大太陽去地裏薅草了,那是一萬個不樂意啊,連連阻止道:“出什麽院啊,醫生不是說了,得住個兩三天再走。”
張抗抗嘴唇泛着白,勉強撐住身子道:“沒事,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回家也是一樣養着。還是回家吧。”
蔣春梅瞅一眼站在外面的張來福,“你說呢,書記。”
張來福也為難,他的錢都交完了,再住下去,這錢也沒有啊。
張來福站在門口,看一眼張抗抗說:“走也行。咱們那兒女人不都是在家生嘛,這孩子也生下來了,她要是想回就回吧。”
張抗抗點點頭道:“我想回。”
蔣春梅不甘心啊,他們都想回,但她不想回,就問周勵,“你說呢。”
周勵看張抗抗一眼,“我管不着。”
說完,他就走出了病房,又留一句:“反正今天的錢都交了,下午再回去吧。”
蔣春梅連忙接着話說:“就是就是,下午回,下午回。”
醫生知道張抗抗執意要走,挂了兩瓶點滴,到了下午四點多,才開始辦出院手續了。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張抗抗由蔣春梅扶着,張來福手裏掂一堆的東西,抱孩子的活就交給了周勵。
周勵沒抱過孩子,蔣春梅遞給他的時候他壓根不敢接,胳膊這邊擺那邊擺的,架勢撐的十足十,好不容易找了一個信心十足的姿勢,才讓蔣春梅給她抱上來。
這一放上來,周勵那用力撐着的架勢,立刻就軟了。
小娃娃軟綿綿的,又輕又小,就那麽一放,周勵覺得自己的胳膊都軟了。
他低頭看一眼小姑娘,胳膊死命撐着,保持着一個架勢,就差托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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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轉頭看一眼周勵,感激道:“真的麻煩你了。”
周勵低頭看着襁褓裏的小姑娘,又緊張的看着路,不敢擡頭看和她說話的張抗抗,緊張道:“別和我說話,我緊張。”
蔣春梅見周勵一腦門子汗,笑的捂着嘴,“要不讓老書記抱着吧。”
張來福連連擺手:“我家閨女我都沒抱過,這麽多年不抱孩子了,我可不敢。”
周勵只能直着脊梁,硬是挨了過去。
上了拖拉機,周勵連忙把孩子交還給了張抗抗,然後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直直松口氣。
張抗抗雖然之前是幼兒園老師,對孩子一點都不陌生,可也是第一次抱這種剛出生的娃,從周勵手裏接過來時,脊背也挺直了。
蔣春梅在一旁看着就笑:“你看你緊張的,這孩子是你生的,你緊張個啥。”
張抗抗蒼白的臉色有了一絲絲紅暈,她看一眼懷裏的小娃娃,笑了。
周勵放下孩子後,只覺得渾身輕松,開起拖拉機來也跟飛了一般,剎不住車。
他身子一輕,又哼起了小曲。
周勵小時候跟着爺爺住過一段時間,他爺爺最喜歡聽小曲,一大早起來就帶着周勵去聽,茶館裏一坐就是一天,聽的都是北京時調小曲,他最喜歡聽趙先生的,打小就跟着唱,這一會兒身上一松快又哼了起來。
張抗抗坐在後面,手裏抱着孩子,緊張的不得了,就怕抱的緊了拘着孩子,抱的松了,一個閃失給摔了。正緊張着,那小曲從前面飄過來,伴着下午頭開始上來的一點點涼意,直直掠過耳邊,不由得放松了不少。
蔣春梅也聽見了,便問:“周勵,你唱的什麽?”
周勵喊一聲:“放風筝。”
說完,他又唱了起來。
“二姐兒诶放的是一只小蜈蚣兒,蜈蚣兒的小爪兒騰了空,一節兒一節兒數不清,哎嗨哎嗨喲,轉眼就入了雲層……”
周勵在前面哼着小曲,後面的張來福對張抗抗說:“說到二姐,你回去後得去告訴你二姐一聲,你這都生了,你二姐估計還不知道呢。”
張抗抗擡起頭,聽到說她二姐,便點點頭,應下來:“知道了。”
“那肯定得說,要不誰照顧她月子啊。”蔣春梅悠悠道,“家裏還有四個孩子呢,再加上這個小的,可有的忙。”
這說着話,特意看張來福一眼,道:“就她二姐來幫忙照顧,我看也忙不過來。”
張來福看看煙袋裏面,煙絲沒有了,心裏有點煩躁不安,便說:“忙不過來你就多幫着點,鄰居住着,還不得能幫就幫?”
蔣春梅撇一撇嘴,“幫呗。”
張抗抗連忙感激的對蔣春梅說一句:“謝謝你了,大姐。”
蔣春梅一直覺得不對勁,也沒來得及問,這一會兒尋着了機會,對張抗抗道:“你咋叫我大姐啊?”
張抗抗疑惑的擡起頭,“那該叫啥?”
蔣春梅歪歪腦袋,心想你以前都叫大嫂的。可心下一想,這男人都沒了,可不是不能再從男人那裏叫了,叫大姐也沒錯。就說:“行,就叫大姐。”
張抗抗點點頭,“是,大姐。”
張抗抗何嘗不知道之前的原主都是叫蔣春梅嫂子的。可她一看蔣春梅對她的态度,還有之前蔣春梅說的話,就知道蔣春梅一直防着她呢,生怕自己家男人和她有什麽瓜葛,所以故意改叫蔣春梅大姐,要以自己為主,而不是再依存以前的男人叫。
而且這麽一叫,就拉近了她和蔣春梅的距離,鄰居住着,張抗抗知道,以後可能還要麻煩她很多。
張抗抗自穿來後就感覺到了別人對她的排擠,加上她不祥的名號,張抗抗認為她能拉一個親近的就應該多拉一個,一個寡婦想站住腳,就要先從身邊的女人開始。
蔣春梅被張抗抗一聲大姐喊的心裏熱乎乎的,感覺自己和小寡婦之間莫名親近了一些,便對着張抗抗懷裏的小娃兒笑一笑道:“這姑娘長的好看,像你,皮膚白,不像張正平。”
蔣春梅說完,又道:“你看你家那四個娃,一個頂一個的黑。”
張抗抗笑一笑,她只見過三福和四福,大福二福還沒見過呢,那三福和四福倒是真的不白,尤其是四福,張抗抗還記得他連褲子都沒穿,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得給他穿上條褲子。
張來福不願意聽女人在那裏說話,就往前坐一坐,坐在周勵後面問:“你找到地方了嗎?”
周勵聽老書記問他,立刻說:“還在找。”
“先臨時住着,等知青點翻蓋好了再搬。反正就你們三個,還不好找?”
“我們三個還是想在一起,不想分開。”周勵說,“哪裏正好有能收留我們三個的地方?所以不太好找。”
張來福聽了,手裏的煙杆子轉一轉,便看到了張抗抗。
說到大院子,除了張抗抗家,打漁張還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處。
這張抗抗現在住的地方就是以前老地主家,院子大,房間多,光當時傭人住的屋子就好幾間。張抗抗的爺爺張鶴軒被批鬥的時候,給發配到了鄰村的牛棚,這出宅子一空下來,本來沒屋子住的人都擠了進來,牆也給扒了,好幾家都給占了去。
最後留下一出院子,因為張抗抗嫁給了窮的叮當響的張正平,這才留給了她。
就算是這樣,張抗抗也不敢住那好屋子,張正平死了之後,她就帶着五個娃搬了出來,在院子裏角落裏搭一間茅屋,随便住下了。
所以,空出的屋子不正好給知青住?
張來福眼睛轉一轉,看張抗抗一眼,又把這個主意給壓了下去。
他可不敢提這個事兒,萬一他閨女知道是他提出讓周勵他們去小寡婦家暫住的,就他家那閨女張曉,癡慕了周勵一年多,第一個就得和他鬧翻天。
四個人外加一小娃娃趕在太陽下山前到了打漁張。周勵開着拖拉機一直開到了張抗抗家門前,這看熱鬧的人都出來了,都知道張抗抗去醫院生孩子去了,想看看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張抗抗從拖拉機上下來時,蔣春梅先把孩子抱了下來,她一個人從上面下來,沒人扶。周勵坐在駕駛座上看着她,也沒伸手。就坐在那裏神情淡然的看着她。
不知道為什麽,周勵就覺得這女人的眼神和她的柔弱外表并不相配,別說讓她一個剛出院的病人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就是讓她跳天上去,她估計也能。
張抗抗扒着拖拉機想往下跳,就看到一只手朝她伸了過來,“妹子,你可回來了。”
張抗抗擡頭看見一個女人,那女人和她模樣有一點點像,張抗抗立刻叫一聲:“二姐。”
張領娣點點頭,扶着張抗抗下了拖拉機,道:“你生孩子我都不知道。我這個做姐姐的,哎!”
張抗抗忙說:“是我沒來的及通知你。”
張領娣扶着張抗抗,對她笑一笑,“生了個女兒,女兒好。”
張抗抗也點點頭,“是。”
這張領娣扶着張抗抗往家裏走,蔣春梅抱着孩子已經進了院子。
張家門口站了一溜排的孩子。
從高到矮,并列排着。
張抗抗走到門口,四個孩子都擡着臉看她。
只有四福和她最親,一下子就撲了過來,抱着張抗抗的大腿道:“娘。”
其他三個孩子都緊緊盯着張抗抗,目光既恐慌又不安。
三福見四福抱着張抗抗的大腿,氣的不得了,探過身就去拽他:“你回來!”
張抗抗看門前這四個娃的臉色,他們一個個看到張抗抗都如臨大敵一般,張抗抗就知道,自己這場仗,難打。
張抗抗轉頭看一眼大福和二福,兩個孩子一個7歲一個6歲,小拳頭攥的緊緊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正瞪着她。
四個孩子堵着門,沒有要讓開的意思。好像讓張抗抗進來後,張抗抗反手就會把他們趕出門外一般。四個人拉着手,圍成了一堵牆,目光決絕。
張領娣湊在她妹耳邊道:“我來時就這樣,也不讓我進,這麽多人看着呢,可咋辦?”
人聚的越來越多,大家都想看熱鬧,笑嘻嘻圍了上去。
只聽得人群中一聲響,拖拉機哄哄哄的啓動了,周勵坐在拖拉機上叫一聲:“還不都散了,拖拉機可不長眼啊,撞着了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