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兒個周勵一覺睡到上午頭,好不容易從床上爬起來,到院子裏一看,知青點的其他知青都上工去了,只有他一個人睡到太陽曬屁股,足足給熱醒了才爬起來。
起來後,周勵随便塞嘴裏一個窩頭,慢悠悠走出門,繼續昨天沒做完的工作。
他可算得了一個閑差。打漁張這個地方一到夏天就雨水盛,頭幾天那雨下的啊,跟天要漏了一般,足足下了七八天才露晴。好家夥,這一下,本來就搖搖欲墜的知青點,一下子就塌了,再也不能住人了。
大隊書記張來福站在門口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煙,看了許久,轉手往翹起的鞋底子上梆梆梆磕幾下煙袋鍋,出了一會兒神,就轉頭對周勵說:“你這幾天不要上工了,滿地方溜達溜達吧,看看誰家能住人,你們搬過去先湊合着。”
周勵得了這個閑差自然是高興,這又沒人管,還能算工分,多好啊。所以能拖就拖,能走多慢就走多慢,昨兒一天就走出了幾百米,今天他準備繼續這麽幹。
順手薅路邊一根野草,周勵拿嘴叼着就往前走,走了沒幾步,被一個小娃娃一頭撞進懷裏。
周勵皺着眉,汗流滿面的把小娃娃從懷裏拎出來,那小孩嘴裏還一直念叨着什麽。
周勵沒聽清他說什麽,就問:“你說什麽?”
小孩好像被吓到一般,那小臉緊巴巴的,緊張的要死,看着周勵也不念叨了,卻也不敢動。
周勵側頭吐掉嘴裏的野草,往後退了一步,看看那院子,知道那孩子是從那裏跑出來的,就問:“問你呢,你咋不說話啊。”
四福眼神閃躲着,他聽哥哥們說過這個人,剛來沒多久的知識分子,卻又最不像知識分子的那個,四福聽他哥說了,這人最壞了。
周勵見這小娃娃跟傻了一般的看着他,也不想多管閑事,故意瞪他一眼,哼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人擡腿沒走幾步,就看見從院子裏有飛奔出來一個小姑娘,五六歲的樣子,穿的很是幹淨,急匆匆的沖那個小娃娃喊:“四福,你去哪兒啊?”
四福站住了,看着他姐道:“拖拉機,拖拉機,娘說要拖拉機。”
三福一通跑下來,步子比四福的大,三兩步就追上了,一只手緊緊的抓住三福的背心道:“你管她幹啥!再說了,就算你找來拖拉機有什麽用,你會開嗎?”
四福聽見他姐這麽說,希望一下子就破滅了一般,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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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別哭了。寶根他娘都說了,人都是家裏生娃的,沒有去醫院的。”三福拽着她弟弟就往家裏走。
四福不肯回家啊,幹脆往地上一坐,誰知道剛坐下就嗷了起來。
站在一邊的周勵要笑死了,這小娃兒沒穿褲子,光着屁股就往地上坐,那大太陽把地烤的火熱火熱的,他就那麽坐地上,能不嗷嗎?
周勵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又正好走到這裏,幹脆就不走了,留下了看熱鬧。
他這一笑不打緊,立刻就吃了一個大白眼,只見那小女孩拿眼斜着他,一邊拽起她弟弟一邊沖周勵道:“笑什麽笑!”
周勵不笑了,臉色也正經起來,探着頭往院子裏看了看,然後清清嗓子問三福:“這是你家嗎?”
三福沒好氣說:“是!”
“你爸呢?”周勵問。
小姑娘臉色瞬間就不好了,一雙眼睛裏好像有眼淚在打滾,強忍着沒有流下來。
周勵也愣了一下,就聽見後面有人說:“她爹沒了。”
張鐵牛聽了蔣春梅的話去找大隊書記借拖拉機,書記說可以借,就是會開拖拉機的人不在,得去找。
張鐵牛就往知青點趕,正好路過聽見周勵問三福話。
周勵原本不正經的表情一下子就變的嚴肅了,聽到說小姑娘的爸爸沒了,他眼底閃過一絲複雜。
周勵抱歉的對兩個孩子笑了笑,轉身就要走。
張鐵牛覺得這人眼熟,就問:“你是才來的知青?”
周勵腳下一頓,道:“是。”
“你們知青點有個姓周的……”
張抗抗躺在床上等着。
原主的記憶她已經完全接受了,張抗抗知道此時的自己不但是個孕婦,還是個小寡婦。
而且她不但是個小寡婦,還是十裏八鄉有名的掃把星。
原主張抗抗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家裏有地有錢有名望。爺爺張鶴軒是打漁張有名的大地主,家産豐厚,那是祖上留下的。到了他這一輩,張鶴軒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就把自己的獨子張立人給送出了國。張立人學成歸來,帶回一個老婆,說是混血的,還是滿洲八旗的後人,叫趙曼冬。
夫妻兩人和美又恩愛,生下三個孩子,卻都是女兒。
這張立人就不滿意了。
張家大小姐是個寶,取名張萍萍。
再生一個,還是女兒,張立人取名張領娣。
天不遂人願,弟弟沒領來,第三個還是個女兒。
這女兒一出生就送走了她媽趙曼冬,沒多久,張立人也去世了。
張家的三小姐,從此得了一個克父克母掃把星的名號。爺爺張鶴軒心裏不忍,給她取名張抗抗,有抗擊命運之意。
然後就到了混亂的這幾年。
張鶴軒作為一名老地主,第一個被打倒了。
一時間,赫赫有名的張家徹底散了。張抗抗為自保,嫁給了成分最好的、最窮的、跑了老婆又帶着四個孩子的張正平。
然而,就在張抗抗嫁過來的不到兩年的時間,根正苗紅的張正平也一命嗚呼了。
于是,原主張抗抗坐實了掃把星的名頭。
此刻,張抗抗躺在床上,摩挲着那個大肚子,她知道,不管以前的張抗抗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這個孩子是無辜的,她既然來了,就要保住這孩子的一條命。
張抗抗緩足了精神,用手撐着床,搖搖晃晃的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因為連續疼了兩天,又粒米未進,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可就算如此,張抗抗依然咬着牙坐了起來。她知道原主和隔壁蔣春梅的關系,知道指望她送自己去醫院是不可能了,不如自己爬出去找人,能碰到一個人送她去醫院,也是肚裏這個孩子的福分。
張抗抗從床上下來,勉強走了幾步,走到牆邊就用手扶着牆,一點點的往外挪。
她吃力的走到堂屋,見桌子上有半杯水,立刻先端起來喝了,然後繼續往外走。
這從堂屋走到院子裏,本來就幾步遠的路,張抗抗挪了許久。
她捧着大大的肚子往外挪,每走一步都像有東西在下面拽她,拽的她肚子疼的要命。
就在她拼命往外挪的時候,張抗抗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進來,“我知道那個姓周的,你找他幹什麽?”
張鐵牛知道自己問對人了,立刻道:“那太好了,這家女人要生了,得送醫院,我去找生産隊借了拖拉機,可那邊人說只有那個姓周的知青會開。”
周勵點點頭驕傲道:“那倒是。”
“那咱快去找他?生孩子的事耽誤不得。”張鐵牛連忙說。
周勵還沒說話,就聽見院子裏傳出一聲撲通的聲音。
聲音很響,好像是有人摔在了地上。
四福耳朵最尖,聽見聲音後立刻叫了聲:“娘!”
周勵眼看着兩個孩子跑進家,張鐵牛也趕緊跑了過去。
張抗抗從堂屋裏走出來,好幾天不見太陽,這一出來,就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她借着那半杯水的勁勉強走到門口,身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開門了,這一拉門,整個人重心沒穩住,倒在了門邊上。
四福一下子趴到張抗抗身上,娘、娘的叫着。
張鐵牛想伸手去扶張抗抗,可又想着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話,手伸了出來,又硬生生撤了回去,對着自家院子就喊:“寶根娘,你別吃了,快來扶一下。”
蔣春梅回家讓自己男人去問拖拉機的事,便在家裏做起了午飯,此刻,她正和兩個孩子在院子裏哧溜溜的吃涼面條,聽到張鐵牛喊她,氣不打一出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就罵起來:“吃個飯都不能讓人好好吃!”
蔣春梅從自家院子裏走出來,正要去扶張抗抗,就感覺到身邊多出一個強壯有力的胳膊。
那人一下子就把張抗抗抱了起來,他這麽一抱,雙臂的青筋跳起,張抗抗那小寡婦,就那麽順順當當的進了男人的懷裏。
蔣春梅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捂着嘴,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張鐵牛在後面跟着叫:“那誰,我去找姓周的知青,你先送她去隊裏吧。”
周勵緊緊抱着張抗抗,頭也不回道:“別找了,我就是。”
張鐵牛沒聽清,轉頭問一聲他女人:“他說啥?”
蔣春梅依然呆呆的站在那裏,看着被周勵抱走的張抗抗,看了許久後突然一拍大腿叫起來:“我的娘呀,他倆什麽時候攪和到一塊了!不行,我得跟着去,我得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