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後悔的事
第三十九章後悔的事
刑懷栩自從有了争勝的心後,就沒有一刻坦然放心。段家食鋪如今雖穩步前進,到底也只是小小連鎖商店,只要刑銮治還想打壓它,它便永遠道阻且長。
針對這點,刑懷栩堅信自強才能無懼,想要抓緊時間再擴大段家食鋪的規模。
對此,康誓庭持反對意見,擔心刑懷栩急功近利。
他們倆反複協商數次,始終沒有統一意見,好在倆人都不是急躁脾氣,你一言我一語,有時縮在客廳沙發上,有時坐在書房桌椅後,有時躺在卧室大床上,聊起食鋪未來,就像讨論今晚吃什麽菜般。
刑懷栩曾經問過康誓庭對現在的婚姻狀态滿意嗎?康誓庭過去的答案是與預期不符,現在,卻又是另一番出乎意料的滿意。
建立在感情基礎上的良性投資,人生能得一個刑懷栩,簡直上蒼厚愛。
他喜歡刑懷栩,本來就不願意隐藏,如今得到回應,更恨不得一天到晚留在家裏,即使不說話,只要知道她就在這個家某處,他的心就是滿的。
愛情是一種既崇高又卑微的情感,你既渴望自己在她心中是偉大的君主,又希望她是你國度裏高高在上的女王。
搬來康誓庭公寓小半月,康老爺子來過幾趟,段琥來過兩次,此外就數刑柚來得最勤,有星期每天上班打卡似的固定出現,來了也不鬧,乖乖看書寫作業,安安靜靜,等康誓庭傍晚下班回來,她立即主動告辭,弄得康誓庭以為自己兇神惡煞吓着小姨子。
“她是不是怕我?”康誓庭逮着機會偷問刑懷栩。
刑懷栩答非所問,“她現在暑假,無聊得很,又不願意呆在刑園。”
“說起來,刑園只剩她和刑嗣枚兩個小孩了。”康誓庭說。
刑真栎今年聖誕和春節都沒有回國,聽說直接去了加拿大,刑柘自從去了英國也至今未歸。偌大的刑園,如今只剩下刑銮治和刑銮平這對雙胞胎兄弟,以及刑嗣枚和刑柚這對堂姐妹。
刑懷栩畢業後從未考慮過就業問題,刑銮治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嘲笑她是攀附男人的菟絲花,刑懷栩從不放在心上。
用她的話來說,那些都是宵小之言,不足挂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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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八月降臨,就連刑嗣枚也終于下定決心,要在暑假飛一趟安大略度假屋,和久違的父母相見。
刑懷栩明白,刑嗣枚這一趟過去,是豁出一切了。
私生女事件過去這麽久,刑鑒修的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既然秘密不能永遠隐瞞,那就讓刑嗣枚找個恰當時機去坦白吧。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刑懷栩相信刑嗣枚不會把事情處理得太糟糕。
比起這件事,更讓刑懷栩操心的是許珊杉——今年酷暑,電視上的高溫提醒一日高過一日,許珊杉在空調房裏呆久了,整日昏昏沉沉嗜睡,精神萎靡,人也瘦了一圈。
那天段和祥照例陪她去醫院透析,回家路上許珊杉便有輕微中暑的跡象,到了晚上先是頭暈,下半夜便開始發燒說胡話,段和祥和段琥緊急将她送去醫院急診,醫生問起病史,當即要求她住院。
刑懷栩是第二天天亮才接到通知,和康誓庭一道趕去醫院時許珊杉已經退燒,正靠在病床上小口喝粥。
見康誓庭也被驚動,許珊杉相當歉意,一個勁招呼康誓庭去上班,不用擔心她。
康誓庭拉了凳子坐到病床旁,和段和祥一道陪着許珊杉,東拉西扯話家常,哄着食欲奇差的病人喝完熱粥。
段琥借此機會把刑懷栩帶出病房,兩姐弟站在走廊上,氣氛凝滞,不用言語也知未來情況。
“醫生說媽的身體情況很不好。”片刻後,段琥挺了挺腰杆,像是想頂住某種無形壓力,沉聲道:“醫生說,她已經出現心力衰竭的跡象了。”
刑懷栩抿緊嘴唇,良久之後,點了下頭。
“她接下來都得住院。”段琥說:“我和爸爸會輪流守夜,姐,你就白天過來吧。”
刑懷栩說:“我晚上也可以過來。”
段琥立即搖頭,“媽說你是女孩,又還沒生小孩,晚上不讓你來醫院,說對你不好。”
刑懷栩扯出難看笑臉,“這時候還說這種話?”
段琥先嘆氣,随後拍拍胸脯,強笑道:“我是男孩,陽氣重,不怕!反正我生下來就是為了保護你和媽媽的。”
刑懷栩拍拍他的胳膊。
病房門打開,康誓庭走出來,輕聲道:“我去聯系認識的醫生,看能不能組織專家會診,你們進去吧,躲外面說話,老人家會擔心的。”
段琥謝了康誓庭一聲,進病房了。
刑懷栩進門前,垂下的手被康誓庭迅速牽住又放開,她回頭,康誓庭已經快步走向醫生辦公室,先去了解情況。
他步伐匆匆,背影一如既往的筆挺,叫人信任,并心生依靠,好似有他在,天塌下來,刑懷栩也終于不用自己一個人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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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珊杉住的是高級病房,除去醫生護士,還有資深護工照看,但段和祥多年來和妻子寸步不離,不管家人如何勸說,他每晚堅持睡在病房的小床上。
“二十年的夫妻,從來沒分開過,讓我回家,一個人的,我也睡不着。”段和祥說這話的時候雙眼一眨不眨盯着許珊杉,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妻子便會消失不見。
刑懷栩和段琥在這事上其實也沒多少勸解立場——這姐弟倆也像住在醫院,每天陪着,許珊杉睜眼閉眼看到的全是這三位,再加上同樣晨昏定省不間斷的康誓庭,竟比在家住時更熱鬧些。
這日,許珊杉忽然想喝段和祥熬的龍骨湯,她難得有好胃口,段和祥高高興興立即趕去菜市場,許珊杉不放心,讓段琥跟去,獨留刑懷栩在病房裏陪着她。
刑懷栩看出許珊杉是有話要說,讓她在床上躺好,又蓋妥被子,才在她身旁坐下,靜待下文。
許珊杉卻拉開被子,招手讓刑懷栩躺到她身邊。
刑懷栩猶豫稍許,小心翼翼側躺下,一只手扶着許珊杉埋了軟針的手臂,輕輕擱在她胸口。
許珊杉扭頭看她,笑吟吟的,在這瘦骨嶙峋的臉上,依稀可見舊日風采,“栩栩,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刑懷栩仰頭問道:“嫁給爸爸嗎?”
許珊杉淺笑搖頭,“我過去是真心愛他,為什麽要後悔嫁給他?”
刑懷栩又問:“那是後悔離婚嗎?”
許珊杉又搖頭,“相愛是事實,彼此不合适也是事實,最後沒有好結果,也非我們所願,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離婚。”
刑懷栩不再說話,只定定看着許珊杉。
許珊杉伸手摟住她,笑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當初抛棄了你。”
她用了一個很嚴重的詞,刑懷栩不喜歡,立即搖頭,“你沒有抛棄我。”
許珊杉摸着她的頭發,輕聲道:“離婚前,我和你爸爸的矛盾不可調和,但是當時我們也有一個默契,希望能通過生養一個孩子,來維系彼此岌岌可危的婚姻。當然,這很愚蠢,可這是很多夫妻都會走的誤區,大家都以為血緣是最牢不可破的紐帶。”
她笑了笑,不知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世人,“但是我們在将近一年的時間裏都沒有懷孕成功,這也更激化了我們之間的矛盾,離婚成了不可改變的結局,好在我們念及舊情,彼此都算平靜。”
刑懷栩的手下意識靠在許珊杉的小腹上,“結果,你們一離婚,你就發現居然懷上我了。”
“我後來問過醫生,醫生說我前期期望過大,壓力也過大,後來心灰意冷任其自然,反倒有了你。”許珊杉想起那段過往,仍舊無奈,“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把你生在刑園,聽從所有人的建議,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你。我是個自私的女人,居然在自己女兒身上權衡利弊判斷價值,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醜陋的事,如果人生重來,那是我唯一想要改變的。比起好妻子好女人,我更希望自己能成為稱職的好母親。”
刑懷栩蜷起身體,靠得離她更近,她的骨頭硬邦邦地硌人,可她的身軀依然溫暖,是刑懷栩記憶深處最安穩的懷抱。
許珊杉呢喃,“栩栩,你将來會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時,你一定要好好愛他,珍惜他,保護他……人生真的無常,不知道什麽時候死神就會向你問好,在那之前,千萬不要離開你的孩子……和他在一起,讓他知道你愛他。”
“讓她知道,媽媽愛她。小時候已經離開過她一回,現在還要再離開她一回,媽媽其實也很難過……很對不起她……”許珊杉閉上眼,淚珠落到枕頭上,暈出深色的水痕。
她很平靜,沒有哽咽,沒有抽泣,一個人悔了二十多年,悔到心腸最深處,還能如何?
她年輕時也驕傲清高過,也意氣風發過,骨子裏固執己見,面對人生失意絕不回頭,卻仍存了點希冀。
如果能重來,她無論如何要帶走自己的孩子。
康誓庭推門進來時已是午後三點,病房裏窗簾大敞,光明之下,那對母女相偎在白色的病床上,母親睡得并不安穩,眉頭緊鎖,嘴裏時不時夢呓兩聲,那女兒卻醒着,睜着黑亮的大眼,出神地望向窗外藍天,她的眼下有顆褐色小痣,不知是陽光太亮還是其他,那小痣竟閃出微光,挂在臉頰上,像顆沉澱成化石的淚,永遠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