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提親
魏沉西盯着自己面前那杯被加了一大勺鹽的茶, 陷入了沉默。
江靜影動作自然地将小勺丢回了罐子裏,神态滿是雲淡風輕,重又看向魏沉西,好像在問她:
不是說想嘗嘗我的滋味麽?
怎麽不試試?
光用目光暗示還不夠,她直接明言;“相國大人這話說的太委婉,我差點沒明白過來。”
什麽你的滋味我的滋味, 直接說喜歡鹹口不就行了麽?
魏沉西:“……”
魏沉依:“……”
不知為什麽, 明明江靜影一個動作一句話就怼的魏沉西啞口無言,但她卻莫名覺得這番對話帶了顏色。
應該是錯覺。
她想, 小影看上去那麽正經。
想到這裏, 魏沉依右手握拳抵在唇邊, 輕輕咳了一聲,裝作不經意地撩起下擺在江靜影的身邊坐下,而後自然地将話題引開:
“嘗嘗這菜味道如何。”
江靜影自打來了這個世界之後,就被這修羅場接二連三地折騰, 三觀遭受了極大的打擊, 磨平了她的理智。
如今被魏沉依一提醒,她驀地反應過來自己的報複有多麽幼稚,于是垂落下視線,擋住了眼中的不自在。
敏銳地察覺到她周身氣息的變化, 魏沉西輕輕勾了勾嘴唇,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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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沉依餘光瞥見她的動作,眼皮子不受控制地一跳。
光是瞧見方才江靜影倒鹽的分量, 她就能想象到魏沉西手裏那杯茶究竟有多齁,但這大魏丞相不知是舌頭出了問題還是怎麽的,竟然面不改色地連喝了好幾口。
魏沉依只瞧了幾眼就覺得自己嗓子眼都恍惚要冒煙了,也不知魏沉西是怎麽忍受的。
江靜影兀自低頭用筷子剔下盤中的骨頭肉,剛想夾到嘴裏嘗嘗,筷子舉到一半,又忘了這回事。
她還在想昨晚的事情。
除卻脖頸上那枚奇怪的吻痕,身邊人、包括魏沉艾的反應都像是在告訴她,自己看到的魏沉狄、魏沉西、魏沉依死亡的畫面,不過是夢一場。
只是那夢過于真實,留給她的印象格外深刻而已。
但是——
江靜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魏沉璧的意識中,盡管意識世界的一切不好用常理來揣度,可她分明記得,自己先前在第一層空間時,她同樣也睡過很多場覺……
而且一次夢都沒有做過。
毫無疑問,這次的夢境含義特殊。
就像是……
想要借此提醒她、或者告訴她什麽。
“不要忽略在意識世界裏遇到的一切事情,無論它符不符合常理,因為那很可能是意識的主人傳遞出來的重要信息。”
“還有一點,動物的本能裏天然就有向往生的欲-望,人類也不例外,哪怕遇到再驚險的局面,也要學會去思考和分辨,那究竟是不是意識的主人在向你求救。”
浸入意識世界前,智慧生物科技公司的研究人員給她臨時抱佛腳補充的常識內容,如今不經意地在她腦海中冒出。
江靜影用膳的動作驟然停下。
求救?
她想,是否因為這四人按照現在的局面走下去,必将走到大魏滅亡的局面,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無法解決這樣的大前提,哪怕她在這四人之間最終做出選擇,也是無濟于事的。
“怎麽,不合口味?”魏沉依時刻注意着她的動作,見到她只動筷子,嘗都不嘗一口,不由擰了下眉頭,開始回憶自己是否在做菜的過程中犯了什麽重大錯誤。
江靜影被提醒的回過神,下意識扭頭看着她,本來她想着這魏沉依是幾人當中難得單純的,套話難度不高。
誰知道一來就立刻撞上魏沉西……
江靜影不動聲色地換掉了自己原先的打算,黑眸與魏沉依的視線相對,唇角扯了扯,回道:
“不是,這菜聞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我方才在想這是用什麽香料腌制的,想看看回去是否能讓家裏的廚子照着做出來。”
魏沉依眉頭松開,原來是為了這事,她緩和了神情,盡管習慣了冷厲狀态的五官還未完全放松,卻已足夠讓人看清她竭力想表露的溫柔。
“你若是喜歡,一會兒我将這做法寫下來予你便是。”
江靜影眸子彎了一下,如驚鴻照影,一閃即逝,只見她神态自若地看向魏沉西,問道:
“丞相大人能湊巧來這裏,看來也是同樣欣賞睿王手藝的,不若一會兒也帶一份走?”
魏沉西蒼白的指尖摩挲着茶杯,聽她這麽一說,便擡眼看向魏沉依,兩人的目光一碰即分。
她不緊不慢地回道:“也好,那就勞煩睿王殿下了。”
江靜影繼續說道:“如今這一桌,唯有我獨享殿下手藝,倒是不美,丞相大人若是不介意,或可與我同享?”
魏沉西垂下眸光:“可。”
魏沉依咬牙切齒:“不可。”
她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盯着魏沉西,似乎在責備她今日怎麽這麽不會挑時間,不太高興地扔下一句:“有勞丞相大人稍作等待,我去看看第二道菜,應該差不多好了。”
然後魏沉依又對江靜影頗有些兇地扔下一句:
“自己吃就行,我這食肆還不至于窮到兩人份的膳食都供應不上。”
瞧見她離開的身影,江靜影微不可查地動了動眉頭,內心湧起點莫名其妙的愧疚感來。
這麽好騙——
倒顯得自己經驗“豐富”,盡顯渣渣本色了。
江靜影努力在心中拉住試圖出走的良知,正在這時,對面的魏沉西掀起眼皮看着她,慢條斯理地開口道:
“你好像有話想問我。”
旁邊的藍兒自打接連和睿王、丞相同餐共食後,就一直噤聲裝不存在,如今敏銳地察覺到自家的小姐有話想同魏沉西說,她猶豫了一秒鐘要不要繼續為睿王撐下去。
但是下一刻,魏沉西涼涼的目光就掃了過來。
藍兒條件反射地從長椅上彈起,心中哭着喊殿下奴婢真的盡力了,同時伸手将面前的茶壺拿走:
“瞧我這記性,小姐愛喝甜一些的茶水,方才我竟忘了囑咐她們,我這就去換一壺。”
江靜影看了一眼,并未阻攔。
深棕近黑的長木桌旁,只剩下她和魏沉西分坐兩頭對視。
魏沉西任她打量,同時也反看回去,明明看向旁人時是讓人後背發涼的視線,在注視江靜影的時候,偏偏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貪婪在裏頭。
好像在認真觀察自己的整個世界,怎麽都看不夠。
江靜影竭力忽視她那逐漸升溫的目光,鎮定自若地開口:“如今我有許多事情不大記得,午時聽婢女提及,我同丞相大人自少時便認識,還有書信往來——是這樣麽?”
魏沉西笑了笑,唇角綻開的弧度如峭壁寒崖上探出腦袋搖曳的小花,有種孤寂的溫柔。
“是。”她說。
江靜影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面上流露出幾分歉意來:“忘了以前的那些事情,你會不會有些失望?我一會兒回去讓人找找,将那些書信都翻出來,再看一看或許會想得快一些。”
魏沉西垂了垂眼眸,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淺褐色的眸子裏顯出淺淺的落寞來。
“你……”她頓了頓,才說道:“我剛回京城那陣兒,恰好地龍翻身,江家的屋舍毀了大半,重又翻修,你或是不記得了,那批書信已不巧失去了下落。”
江靜影努力不讓自己懷疑的目光表露的太明顯。
她出門前特讓婢女們在屋子裏翻找過,想知道自己和魏沉西究竟有什麽樣的“過往”交情,但是很遺憾,別說書頁,連一星半點能讓人誤會的紙張她都沒找着。
更甚者,就連對相國大人推崇備至的黃兒,在江靜影問到自己同丞相之間的交情時,特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
“小姐許是不記得了,您同相國之間有往來,是後來才告訴奴婢……我的,我知道這事時還吃驚了好久!不過您放心,此事我絕對守口如瓶,莫說是老爺夫人,就是藍兒她們也絕不可能知曉。”
有的時候,痕跡太過幹淨,更讓人心生懷疑。
想到魏沉西那一身奇怪的本事,江靜影輕易就将她和聊齋話本裏那些精怪聯系到一塊兒去了——
她們之間情誼如此“深厚”,但身邊人卻一點兒都不知道,甚至什麽痕跡都沒留下,看上去像不像是她被人施了古怪的術法,別人說什麽她都信。
尤其魏沉西這副羸弱的模樣實在是她天然的優勢。
魏沉艾知道她沒有記憶,反應是最自然的,恨不能将她日進衣櫃裏,讓她即刻将自己回憶起來,不要被其他人蠱-惑。
魏沉狄性子包容、忍讓,一副自己說什麽就是什麽的樣子,但從她言行裏也不難看出,她也是希望江靜影能“想起來”的。
魏沉依暫時沒什麽痕跡——
而魏沉西則是……
明确表示想不起來也沒關系。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十分溫和,帶着安撫的意味,但究竟想不想讓江靜影回想起與她相處的那些事情呢,誰也不确定。
江靜影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然而夢境裏對方那句“……快點把我忘了吧,就像當年我讓你忘了魏沉艾一樣”又言猶在耳。
如果那夢确實是預兆未來的夢,江靜影想,那面前的魏沉西演技就真是登峰造極了。
江靜影心中有了猜測,便自然地轉了個話題:“相國大人應當同睿王關系不錯吧?”
魏沉西聽得她的話,眼中浮出莫名的笑意——
她與魏沉依的合作關系,若是讓朝廷中的人知曉了,指不定要生出多少波瀾。
不過……
她這一輩子也沒幾個願意用真心去對待的人,江靜影是唯一一個。
魏沉西沉默了半晌,對她如實相告:“談不上關系不錯,至少還沒到能把心上人拱手相讓的地步。”
江靜影:“……”
沒等她作出反應,魏沉西又自然而然地轉折了話題:“不過是在朝廷上各取所需罷了——如今北方有戎族虎視眈眈,常在開春時節南下掠奪邊城,搶走百姓糧食,致使邊關民不聊生。”
“朝中有主戰、主和兩派,睿王主管戶部財政,知道輕易動兵,朝廷恐怕力有不逮,何況北方這些戎人都是馬背上來去的,想要一次将他們都滅光,必定得是一場久戰——”
“大魏這幾年國庫并不豐盈,加上各地小災頻頻,朝廷需安撫各方,江南去歲減了三成糧稅,兩廣地帶上半年又生了蝗災,如今于開戰更是不利。”
她三言兩語說完了事情,江靜影聽得若有所思,面上卻像是随口提及:“相國大人與睿王是一邊的?”
魏沉西沖她笑了笑:“政見一致而已。”
江靜影仔細回想昨日同這幾人初見的畫面,隐約發現了一些端倪。
睿王同太子那水火不容的趨勢,怕也不是一日兩日,估計兩人在朝堂上的政見也是不合的,既然睿王和丞相是主和派,那麽太子多半是主戰。
至于魏沉狄……屁股坐的位置決定腦袋,她必須主戰。
看見江靜影一副在思索的樣子,魏沉西唇線微抿,想要更了解她一點,于是慢吞吞地問道:“你對朝政之事有興趣?”
江靜影:“有許多事情不記得,所以聽得什麽都好奇罷了——”
“戎人可有何标志?我應當從出生起就在大魏都城待着,還有許多人許多事沒來得及見識。”
魏沉西随口描述了戎人的長相,比中原人體格要健壯許多,而且……
“戎族以紫為尊,貴族們服飾多為紫色,就連戰旗也是如此。”
“何況,戎人倒也不是那麽難見識,幾日前北戎來了使節,同大魏商談于北方邊城開放商市一事,這些天應當會在街上晃悠。”
停了停,她又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不過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沒什麽好看的。”
江靜影沒注意她最後古怪的語氣,只是聽見戰旗顏色時,心頭一凜——
紫色戰旗?
所以在昨晚被魏沉狄拉入的景象裏,打下大魏城池的果然是北戎?
困擾在她心中的謎團一點點被解開,關于她那場夢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江靜影還待再問些關于魏沉西在夢裏說的“都是我的錯”的端倪,卻見魏沉依從廚房裏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臉色沉的能滴水,大跨步地往兩人這張桌而來。
方一走近,她就同魏沉西說道:
“今日宮中設宴宴請戎人來使,魏沉狄被請入宮中一同赴宴,你可知曉此事?”
魏沉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這是昨日早朝時就定下的宮宴,何況狄大将軍是朝中最為了解北戎之人,赴宴乃是慣例。”
意在催促她有事直接說重點。
魏沉依面色肅然,眸中泛起銳利的光來,良久才幽幽道:
“是啊,就連北戎使節在宴中發難,由魏沉狄及其禁軍應對,之後再由皇帝賞賜,也是慣例了——”
“但,今日狄大将軍的賞賜,與以往可大不相同。”
魏沉依說着看了江靜影一眼。
那目光冷飕飕的,仿佛一個被人引得情窦初開的小夥子扭頭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原來只是把自己當備胎。
江靜影莫名脊背一寒。
她有個不太好的預感。
不會是……
魏沉西同樣注意到了魏沉依的那個眼神,眉頭不經意的一蹙。
緊接着,她就聽魏沉依将結果道出:
“狄大将軍今日特請聖上賜婚,求娶江府大小姐——”
魏沉西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什麽,良久才聽她不經意地說道:“聖人不是着意讓小影嫁入皇家麽?”
魏沉狄雖然也是皇室出身,但畢竟質子身份尴尬,何況如今已經掌握朝廷禁軍,意味着她從此是大魏的一柄利刃,畢生為守護大魏皇族尊嚴而存在。
誰都可以坐上那個位置,唯有她不行。
某種程度上而言,她已不算皇子。
至于自己……
魏沉西習慣地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同樣尴尬的事實,因為江靜影是她必須得到的人。
魏沉依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然後才回道:“不錯,但是……”
她唇角挂上了冷笑:“聖人雖未賜婚,卻言道江家大小姐是有福報之人,能否沾上福氣要講求緣分,不好勉強——”
“狄将軍可命媒人提親,由江家決定是否嫁女。”
沒有直接給江靜影和太子賜婚,而是給了魏沉狄一分希望,于天子看來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魏沉狄重重将最後一句說出:“方才,将軍府、東宮都已着人到了江府門上。”
魏沉西:“……”
江靜影:“……?”
無論她跑的多快,修羅場都能追上來?
魏沉西即刻從桌前起身,神情還是輕描淡寫的樣子,但語速卻已經快了許多,洩露了她的一點急迫:
“我即刻入宮面聖。”
魏沉依點了點頭,回道:“我也入宮找一趟母後。”
而後,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眸光裏露出幾分威脅,看向江靜影:
“該同哪家說媒,你應該心裏有數吧?”
魏沉西不着痕跡地替江靜影擋住這份威脅:“睿王殿下如此态度,小心弄巧成拙。”
而後,她對江靜影笑了笑,回道:“別怕,她們傷不到你。”
江靜影:“……”
對,你一道雷劈下來,也沒她們什麽事兒了。
她莫名有些心虛,從桌旁站起身來,準備和藍兒一同離開。
魏沉依看她這一副避而不談的樣子,莫名有些氣惱,但對比魏沉西在旁邊的溫和,她努力了一下,才讓自己出口的語氣顯得不那麽兇。
“等等,方才的菜單。”她叫住了江靜影,從袖子裏摸出剛寫好的那道菜的做法,丢到了藍兒懷裏,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
傍晚。
回到家中的江靜影被叫到了廳堂,面對江父江母的憂心忡忡。
“唉,娘不舍得将你嫁入宮中,可狄大将軍常年在外征戰,如今我大魏又遭北戎惦記,我真怕她出個萬一……即便沒有,這嫁去也等于守活寡了。”
“是呀是呀,雖然皇宮中生活枯燥了些,但好在太子從小同小影相熟,多少也會照顧着她,不至于讓她被人欺負了去。”江大河對自家妻子附和道。
其實他們兩邊都不想答應,但是又不敢兩邊都拒絕,只能憂心忡忡這嫁女的一天來的這麽快。
江靜影在旁邊喝茶,看了看這個又看看另一個,非常想慫恿爹娘都拒絕了算了。
正在此刻——
門房來報:“老爺夫人!睿、睿王殿下府上有人遞了請帖。”
江大河還在為女兒的婚事糾結,愁眉苦臉道:“可說了何事,若非要緊事,今日就不見了。”
門房直挺挺地回答:“是睿王殿下的乳母,帶着媒人一同上門,想同小姐提親,那邊連八字都帶來了。”
江父、江母:“……”
江靜影:“……”
她放下了茶杯,別說食不下咽,她現在水都喝不下去了。
就在她麻木地思考這暴風雨還敢不敢更猛烈一點的時候,又一位門房來了,哆哆嗦嗦地開口:
“老爺、夫人,丞、丞相大人給府上遞了拜帖……”
江大河眉頭皺成苦瓜:“怎麽都趕到一塊兒來了?!”
江母手裏茶杯往桌上一放,問道:“怎麽,莫非丞相大人也請了媒人來說親?”
門房被主母的嗓門吼得一愣,半晌才想起來搖頭:
“不不不……”
江父江母松了一口氣,兩人又端起茶杯,準備喝一口茶壓壓驚。
緊接着,就聽這位門房開口道:“丞相大人沒帶媒人,她說她已算過,小姐同她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對——”
“她直接帶着聘禮來了,十八輛馬車已經停在了府門前,如今門前來了好多百姓圍觀,這……是否要請進來啊?”
江父、江母:“噗——”
兩人同時将茶噴了出來。
然後,楊穗看向自家閨女,怒目道:“這是怎麽回事?你什麽時候把太子、睿王、丞相、狄大将軍都給招惹了?!”
江靜影:“……”
問得好。
但,難道她就不絕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