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時栩來到急診大樓的最頂樓,有道門出去就是片寬闊的平臺。
樓層不高的緣故,這處的天臺四圍盡是些高樓大廈,一眼望不出去,只有仰起頭,能看到頭頂一片深沉的夜空,寥寥星光,才沒有顯得那麽壓抑。
見到時栩的出現,等候已久的江準向她走過來。
“手續都辦好了?”時栩詢問的是江母的住院手續。
“嗯,已經安排好住進去了。”
江準剛從住院大樓過來,看江母安然入睡才到這邊來。
“那今晚,你在這陪夜嗎?”
“嗯。”
江淩本來堅持也要在醫院守着,但家裏還有江星星,于是江準好說歹說跟她再三保證,江淩才決定不留夜,待會過了探視時間就走。
時栩偷偷瞧了江準幾眼,他的臉色不是很好,即使在天臺,燈光昏暗的情況下,也能辨認出他臉上的疲憊。
還有聲音,江大律師的語氣很少會那麽地低微,向來都是上揚的。
時栩猶豫着,還是問了出來:“阿姨她,受什麽刺激了?會弄得這麽嚴重?”
剛才在繳費處聽江準提起,時栩就感到很疑惑,無奈要趕着給湘湘送藥,才沒問。
究竟是什麽刺激,讓江母直接暈厥?那得是多大的打擊。
“因為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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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準的低語飄入時栩的耳朵裏,這聲音輕到讓時栩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晚風的沙沙聲灌入,引起她幻聽。
時栩下意識想要确認是不是江準在說話:“你說什麽?”
“我說,”江準一字一字,“是我刺激了她。”
江母在江家暈倒的那一剎那,江準的理智才找回來,腦子一片空白的情況下,只知道迅速做出反應接住江母,才沒讓她摔倒地上。
随救護車來的路上,江準把自己說過的話一一回想起來。
當着江母的面,他都說了什麽?!
他把自己這麽多年不願意結婚,不願意走入婚姻的原因都歸結到父母失敗的教訓中。
當着原本就心緒不定的江母的面,他在變相地怪他們二人。
從頭到尾,張嫣女士有什麽錯?
江準反複地問自己。
她錯在一開始?不該嫁給江耀?可是故事開始總是那麽美好,故事裏的女主人公如何意料到後續的故事呢。
江母沒有富裕家庭背景,她只是江南普通書香家庭出身的女人,遇到了江耀,日久生情。
當時兩人要結婚的時候,兩邊長輩都有要拆散的想法。江家這邊就不說了,門不當戶不對是江老爺子刻在腦子的舊規矩,而江母娘家那邊更多的是考慮到江家太複雜,怕自己女兒嫁過去應付不過來。
年輕的江母卻說,我是嫁給江耀,不是江家。
最後還是結婚了。
她不是嫁給江家,是嫁給江耀這個人,所以,江母把所有對愛情對婚姻的希望和未來都寄托在江耀一個人身上。
第一次發現江耀在外面有女人的時候,江母大哭一場,質問江父。
江父沉默不語,江老爺子被吵鬧聲引了過來,說了句,大戶人家的家母要有氣度。
江母的世界觀崩塌了。
之後第二次第三次,江母忍了。連周姨都開解她,江耀是生意人,難免在外面有花花草草主動要惹上身,逢場作戲。
但後來,江準剛上初中,江淩考上高中的那年,江耀開始夜不歸宿,江母叫人盯了他半年多,發現他和同一個女人,在外面安了個家。
趁兩個孩子不在家的時候,江母把這些事情抖了出來和江父又是一場爆發性的争吵。
甚至吵到後面,已經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
那個時候,江老爺子再度發話。
在老爺子封建的頭腦裏,絕對不允許江家、不允許江氏集團産生任何□□落人口舌,他江家的兒子不允許離婚,不然他的臉沒地方擱。
江老爺子把兩人結婚前的婚前協議擺出來,裏面有草草提到,要是鬧到不得已分開的結果,江母需要淨身出戶,孩子、財産,一樣撈不着。
江母抱着婚前協議倒坐到沙發上,她根本沒仔細看過那麽長的婚前協議。
財産她不在乎,但江淩和江準她一個不能少。
往後的日子江母心死了,湊合過吧。
全身心投入到對兩個孩子的照顧當中,由于內心壓抑的東西太多,情緒逐漸變得陰晴不定。
尤其在江準這個青春期孩子眼裏,他母親時而對他無微不至關懷備至到連他掉根頭發絲都要分析他最近的營養問題,時而他在學校皮了皮譬如逞嘴皮子伶俐把女生說哭,老師告狀到江母面前,她就會對江準格外嚴肅,把他拎過來教育個幾個小時都不歇。
有一度江準還挺反感。
持續到他初中那年,江準忽然撞見自己父親和別的女人親熱,跑上去質問還被江父打了出去。
他回到家又氣又委屈地告訴江母,才知道原來江母一直知情,才知道那外面的女人不是什麽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花花草草,是和江耀糾纏了好多年的情.婦。
江準腦中的小世界崩塌了。
他氣急敗壞質問江母,為什麽要忍。
江母摸摸他的頭,不說話。
——爸爸不回頭,你就跟他離婚啊!
——離了婚,媽媽就要跟你和淩淩分開了啊。
——不會的,我們會跟你的,而且是爸爸的錯。
小江準據理力争。
江母苦笑,她說
——你們不會判給我,這個官司不會有律師能幫我打贏的。
和江家比,她哪來的勝算。
時至今日,當時的場景尤在江準的腦海中,烙印的很深刻,所以每每回想起,江母和年少時候他的一言一語一字一句都歷歷在目。
張嫣女士這些年,過得很壓抑。
而自己卻因為情緒和言語的雙重失控,把不婚歸因到她的身上,江準現在再回想,還是心悸。
要是救護車晚來一步?要是路上堵住了?要是……
那麽他,将會犯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
“時栩,如你所見,我又犯錯了。”
時栩擡起頭,仿佛聽錯了,江準這話居然在諷刺他自己。驕傲的江律師,在自嘲。
時栩一時找不到話來如何安慰他,因為她還沒從江準向她娓娓道來的家事緩過神。
以上這些話,這些記憶,江準從沒和別人提過,連江淩,目前還被蒙在鼓裏,對自己父親婚外情的真相一無所知。
江準第一次,像找到一個心安的人傾訴一樣,全部說給了時栩聽。
“不是你的錯。”時栩終于緩過來,“我知道,我這個話你現在聽感覺是在安慰你,很蒼白也無力,但我還是想對你說……”
“在你剛剛講的故事裏,阿姨沒有錯,造成今天這個意外,錯也不應該在你。”
時栩的聲音一一如既往地柔軟,但此時此刻卻意外地堅韌擲地有聲。
江準看着時栩,她毫不躲避,也看着他的眼睛,真誠澄澈的眼睛在告訴江準,不是你的錯。
江準陷了進去,忽然,他擡起雙手,上前一步,緊緊圈住時栩。
被抱住的時栩一愣,身體僵直,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随之,她清楚感覺到江準的頭埋在她的肩膀上,依稀感覺到有幾顆溫熱的水珠滲入她單薄的襯衫表層,鎖骨處濕了一小片。
江準,哭了。
時栩驚訝得合不攏嘴,手足無措之間輕擡起手拍了拍江準的後背,像哄幼兒園小孩一般。
時栩任由江準靜靜抱着,沒有多言,畢竟不是所有情緒都能用言語安撫。
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身高差的原因,時栩仰着頭偶然擡起眼,看見頭頂夜空的明淨,沒有月亮,倒是露出繁星點點。
在嘉海這座大都市裏,今晚的夜空還蠻難得一見。
“江準,我好像知道你為什麽要學法律了。”時栩突然開口。
剛結婚的時候,時栩問過江準這個問題。
現在回頭看,真正原因才不是什麽“罵人厲害吵架厲害”或是什麽“覺得自己太有天賦”,時栩竟然被他不正經的回答騙了這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