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菜場轉悠了半小時,終于出來了。
時栩買菜向來會在買之前拟一個菜單,具體到每道菜需要什麽食材和調料,所以有了這樣一個清單,買起菜來不超過十分鐘。
而剛剛過去的半小時內,不堪回首。
時栩才意識到,烹饪技能滿點的江大律師居然很多菜都不認識。
“這是什麽菜?有點眼熟。”
“菠菜。”
“這又是什麽,沒見過?”
“葫蘆瓜。”
“這是蔥?”
“……是韭菜。”
至少二十分鐘裏,時栩跟在江準後邊陪他認菜。
今天的江大律師好像格外有求知欲,也就時栩脾氣好,耐心地幫他辨認。
從菜場的巷子裏拐出來,時栩長嘆一口氣:“江律師,今天收獲頗豐吧。”
江準明知時栩在調侃他,不惱,反而笑了笑:“确實。”
認識了這麽多菜,可不是收獲滿滿嗎?雖然實際上逛了半天,也沒見江準買。
走回到停車的地方,時栩想接過江準手裏替她拎着的菜,可江準沒如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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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回去。”江準拿出車鑰匙。
時栩連忙擋在他前面說:“不用,只剩沒幾步路,我走回去就行。開車反而麻煩。”
這話是真的,時栩沒客氣。
江準往馬路延伸的方向帶了眼,也想起過了前面的紅綠燈就是時栩家的那條裏弄,走過去不超過五分鐘路程,于是他點點頭,把車鑰匙塞回去。
“那行,我陪你走過去。”江準拎着菜,邁開腳步。
時栩愣在原地,驚訝到不知道用言語說什麽。
江準在前面走了幾步,感覺到身後沒人跟上,他又轉回身,疑惑地問時栩:“我走錯方向了?”
“啊?沒。”時栩的聲音輕了很多。
江準聽到她說方向沒錯,欣然一笑,說:“走吧。”
時栩這才動了動步子,此刻她感覺自己的腳像是不由自己控制,呆呆地跟上江準的腳步,全然不知自己心神大亂。
紅綠燈的地方重新停下來。短短的一條馬路,車來車往川流不息,老城區的紅燈格外長,與這周圍的歷史感略顯格格不入。
紅燈還有一分多鐘,時栩和江準并肩站在等候區等待綠燈。
時栩平視對面的紅燈秒數,但其實心思不在上面,而是想着什麽心事。
很奇怪,難道是隔了幾個月沒見,她竟然覺得今天的江律師,渾身上下透着怪異。
明明衣着打扮還是這副精英模樣,精致高貴,明明長相也如以往一樣帥的讓別人忍不住神魂颠倒,可是總覺得哪裏不太一樣。
時栩暫時沒有想明白,究竟是她太敏感還是她太太太敏感。
這時,紅燈還有半分多鐘,時栩聽到耳畔響起一道聲音。
“陳術跟你提起過我,是嗎?”
在車水馬龍的嘈雜聲當中,江準這個問題忽然變得很突兀,讓時栩心裏一震。
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提過。”時栩習慣了實話實說。
江準不再說話了,與時栩一問一答的時間,紅燈只剩下十秒。
時栩完全不清楚江準突然挑起這個話題,思考之間,她盯住了紅燈秒數,看着倒計時,十,九,八……
“你問過我,有沒有做錯過事情。”江準猝不及防的開口,“我說,專業領域沒有,但其他方面,有。”
紅燈還有四,三……
“陳術母親的離婚案,我錯過。”
綠燈行。
行人如織,從時栩和江準的身側兩旁穿梭而過,有幾個手上也提着菜的老年人經過,見兩個年輕人綠燈了不走,還特意回過頭詫異的眼神看了兩眼。
直到一個年輕媽媽牽着一個小女孩的手經過,小女孩拉着她媽媽停下來,戳了戳時栩的手指,擡起她天真無邪的小腦袋:“姐姐,綠燈了,你和旁邊的帥叔叔怎麽不走?”
時栩被童趣的聲音吸引過去,低下頭說:“這就走,謝謝你啊。”
小女孩的媽媽不好意思地朝兩個人說了聲:“抱歉,小孩子打擾你們啦。”說完就把小女孩一把抱起,走了。
被叫了叔叔的江準回過神:“走吧,小姑娘。”
時栩額角黑線,不情不願這個稱呼,但還是跟着過了馬路。
走到人行道上,頭頂燦爛的太陽被高大茂盛的行道樹遮擋住,只滲出屢屢淡淡的柔光。
時栩邊走,心裏邊思忖着江準剛才的話。
想來想去,她最終問了個想打自己嘴巴的問題。
“我什麽時候問過你,做錯事的問題?”這個問題,跟江準的後半句比起來,根本不算問題,根本不知道計較,時栩說完就後悔了。
“上一回,你喝醉的時候問的。”江準居然,很耐心地回答了她。
時栩酒量差,酒品更差,喝完酒後的忘性又是前所未有地差,她根本不記得她還問過江準“你有沒有做錯什麽事”這種傻缺問題。
不過江準既然說了,那證明确有其實,畢竟這種問題上他沒必要開她玩笑。
“哦,”時栩假裝記了起來,“是啊。”
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栩注定要面對最關鍵的那個問題了,繞不過。關于陳術母親的離婚案,在時栩心中算是一根小小的刺吧。
心底明知道江準是名律師,律師有律師行業內自己的一套行為準則和職業操守,明面上的官司不應該将它與道德想挂鈎,試想,最簡單的道理,就算是犯了重罪的人也有權利讓律師為自己辯護,而旁人可以指責犯罪的人,但沒有必要指責為其辯護的律師。
陳術的父親,有婚內的過失。但沒有任何一條規定,不允許他找一位有能力的律師去幫自己贏得官司的勝利。更沒有一條規定,可以讓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譴責以正當手段正當談判籌碼而打贏官司的律師。
然而,這個人是江準。
他利用一些手段和證據幫陳術父親打贏了官司。與此同時,這個結果讓陳母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希望,企圖用自殺來結束一切。
雖然江準沒有錯,但倘若沒有江準,或許陳父會輸官司,會淨身出戶,會有所報應,最重要的是陳母不會因為這個結果而奔潰。
但江準在整個環節內,是真真實實存在着的。
而且因為這場離婚官司,還是實習律師的江準即使沒有出庭,但名聲大噪。
——江律師是個出色的律師,但他沒有感情。
這是陳術告訴時栩他父母離婚案時,紮到時栩心坎裏的一句話。
也是她在與江準日漸相處下,逐漸認識到自己心意時,幾度遲疑怯步的根源。
“陳術與我說過,他父母的離婚案有你的參與。”時栩緩緩提起。
江準不太意外。在他發現陳術就是當年“成就”他的那場離婚案中當事人的孩子後,江準便明了為什麽陳術對他百般敵意,為什麽陳術好像認識他但江準并不記得見過他,也猜測出陳術大概率把這些告訴了時栩。
“當時我是實習生,我父親極力反對我在律師行業,爺爺給了我一個月的期限,除非有所成績不然他會動用自己的勢力讓我離開全意滾回集團。”
一個月,不可能的事情,江老爺子自然也知道,所以他完全是在給江準下最後通牒。
任何的行業都有成長的階段和時間,沒有人能在複雜的圈子裏一蹴而就,何況還是實習律師的江準,縱然再有天賦,沒有開庭的資格,都白搭。
“很巧,也不巧,全意接到一個富商陳偉的離婚案,陳偉就是陳術的父親。”
“幾個前輩說這案子太難,沒有什麽翻身的機會,但當時我的想法是,我的機會來了。”
于是,江準在這個案子上磨了好幾天,好幾個通宵,邏輯線密密麻麻廢了許多紙,來回反複聽陳偉提供的錄音材料,最後,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找到了反向切入點,給團隊提供了思路。
婚內財産的資金流向有異。
順藤摸瓜,團隊替陳偉發現了陳母多年偷用陳父的錢去彌補小舅子一個填不上的金錢窟窿,摸出高利貸,至于更深的也許涉及到民事刑事,但他們停止再挖下去,然後賭對了,陳母選擇妥協。
“陳術母親的情況我後來聽說了。”江準的聲音低了幾分,聽起來情緒鬥轉。
時栩聽到陳術母親,不禁想起陳術形容的那個畫面,大學期間的陳術原本歡歡喜喜回家給陳母帶了他用獎學金錢買的補品,但回家看到的是滿眼的鮮血,那時陳母手腕的血還在往外冒。
“你,去看過陳術母親?”時栩猛然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到了,聯想起幾次在療養院碰見江準,起先她以為江準是在和誰談什麽工作,但今天又……
又碰見了。
“你今天為什麽去療養院?”
江準一時啞然,沒想到時栩會揪出這個點。
思慮了片刻,他娓娓道來:“我媽有個基金會,福利院療養院都有涉及,今天,有筆新的捐助需要簽字過批。”
“捐助?”時栩小聲默念。
陳術提過,陳母出事後能住上這個私人高級的療養院,因為有個愛心人士定期捐助,不然他在外上學也沒有太多的積蓄能供起這樣的治療條件。
院長跟陳術說過,那個愛心人士是位姓張的女士,不希望留名,只是說恰好聽說陳母的遭遇,期望陳母早日康複。
這位張女士,是張嫣女士?江準母親?
“媽她……”時栩脫口而出,才發現現在的身份不能這麽稱呼,于是立馬改口,“阿姨她,做慈善的事情,你不是向來不插手嗎?”
據時栩了解,是這樣。
江母有自己的慈善事業,親力親為,江準也沒這個閑工夫替她管過。
只有一個解釋,這個愛心人士的幕後并非江母本人。
是江準嗎?時栩冒出又一個想法。
至少江準現在的态度情緒,讓時栩堅定了這個想法。
他不說時栩也就不點破。
一步一步走到一個熟悉的巷口,時栩家的裏弄到了。她接過江準拎了一路的菜,說:“謝謝你,江準。”
“不用謝。”江準看着時栩貼近,從自己手上接過菜。
時栩轉身往巷子裏走去,轉身的瞬間,時栩忽然感知到心尖上一根小刺不翼而飛,很久沒那麽敞快釋然。
不知不覺,笑容逐漸浮現在唇角。
“時栩,”江準突然間叫住她,這一聲,異常地溫和。
他問:“如果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許還會有機會可以彌補,對嗎?”
時栩回過身,看着巷口的江準,不同以往,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趾高氣昂,相反,是真誠。
時栩以為他還在說陳術母親的事情,她莞爾一笑笑容拉伸,點點頭寬慰他:“對。”
江準對視上時栩的鹿眼,這雙眼從他第一次遇見起,眼神裏盛滿的美好和純粹無一變過,很慶幸,還有機會彌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