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火如憂郁的熱帶。
岑子墨是在回來拿一條寶石項鏈時,發現房子淪陷。哔哔剝剝, 熱浪烤臉, 黑色塵埃在空中飛舞,空氣裏有難以形容的氣味。
她在挂上電話後, 看着火,心裏突然覺得很空很空,好像這把火,把什麽都燒徹底了似的。
不過, 她從來就不是傷春悲秋的人, 下一刻, 是找人算賬。陸時城在醫院裏養他被女色掏空的身體, 至少, 岑子墨是這樣認為的。她還是家裏的女主人,有權力處理這些讓人心煩的破事。
學校裏, 雲昭周末再次見到盧笑笑,她和張小燦從和教授家出來正結伴往自己家走。
她特別高興,老師告訴她今年可能還有一筆獎學金要下來。
擡眼就看到讓自己不高興的人。
“昭昭,你和那個誰……”張小燦吞吐看她, 雲昭把臉堆進圍巾裏,情緒不佳, “沒有,你先上樓等我。”
真尴尬,盧笑笑從來沒想過這樣舍棄顏面來反複求一個二十歲年輕姑娘是什麽體驗。陸時城任性,她就得陪着, 慣着,有時候也會恍惚想,如果當年的雲昭沒有死,是不是今天的大家都是另一副模樣?
雲昭的臉在陽光下,異常剔透瑩白,細細密密的黑睫毛微動着總有種欲說還休的感覺。盧笑笑不覺得她像死去的雲昭,她這麽美,整個人單純無辜,有種懵懵懂懂的姿态。
而十七年的那個姑娘,內向,努力,總是穿着舊衣服在校園裏安靜走過。
“雲小姐,我很抱歉又來打擾你,”盧笑笑眼眶不覺濕潤,她不愛哭的,永遠笑呵呵,但此刻卻倍感心酸,這是怎麽了?轉眼間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陸時城到底想要什麽?而自己,又是渾渾噩噩在做什麽?
芳華不在,心卻還沒有着落。
“你去看看陸時城好嗎?見他一面,你放心,他現在在病床上躺着沒辦法欺負你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話。
雲昭冷下臉:“我想我态度表明得夠清楚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麻煩你,以後不要随便來打擾我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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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生氣,但不能沒有教養。
“雲小姐,”盧笑笑有點急,又不想在外頭跟她鬧的難看,“你沒看新聞嗎?”
她把手機保存的截圖給雲昭看,呼吸急促,是的,只要陸時城能見到心愛的姑娘,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會幫他辦到。
總得見着了,才能說上話,盧笑笑非常清楚問題的症結在哪兒,陸時城這個人,永遠不把話說清楚。
雲昭腦子裏嗡了下。
心忽然就被狠狠揉一把,她不肯表露,嘴巴倔強:“他不是什麽好人,這是報應。”
盧笑笑愣住了,喃喃的:“是啊,也許吧,也許真的有報應不爽。”
随即回神,“雲小姐,到飯點了,不耽誤你吃飯你能考慮下嗎?我在路口花店等你答複。”
“我不會去的。”雲昭說完跑回了家,到門口,她渾身癱軟地貼靠門上,一點點往下滑,他好好的人怎麽會傳出這種新聞呢?而盧笑笑,再三來找她。
為什麽會覺得這麽難過?雲昭鼻尖泛紅,她敲門進來,極力克制,潦草吃了幾口飯,心卻越來越緊張。
飯桌上,張小燦問她下面時間安排,她心不在焉應付幾句:
“那個,渲染黑屏了,我下午去挑電腦。”
盡管費錢,可這是剛需讓人很崩潰。雲昭獨自出門,看着來來往往的人潮,忽然心悸,如果他真的如新聞所說,那麽,這個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
他壞,虛僞,欺騙踐踏了別人絲毫沒有人性。但他存在過,像愛情、童年、夢想、孤獨……一個個組成生命的詞彙被稀釋,最終被毀滅。雲昭站在人海裏,流下眼淚,可是下一秒呢?她要考慮的是多少錢買個電腦是自己能承受的。
她可以為陸時城哭泣,但,她不能再去看他,雲昭知道自己還愛着他,這份愛,成了某種羞恥,此生不滅。
途徑花店,盧笑笑竟然還在等她,用一種期待的語調喊住她。
“雲昭,”她看自己的眼神古怪,“我很真誠地跟你說,我們都比你大十幾歲,是不該欺負你,陸時城有很多缺點,我是他好朋友,有時候都會覺得難以忍受。但你別這麽痛恨他好嗎?他并不是你想的那麽差勁。”
雲昭默然,眼眶微紅,她不喜歡和別人起沖突,尤其,對方抱有溫和的姿态。
“你讓我嘗試去理解他,可以,但你和陸時城,你們都這麽喜歡逼別人去理解。至于我,是微不足道的,他也不會放在眼裏,需要我了,我必須什麽都不做哪怕冒着被人打被人辱罵的危險也得陪他,他從來沒想過,我承受了什麽。”雲昭揉揉鼻子,閃着淚光搖頭,“我不想做傻子,也不想做第三者,對不起。”
真的很決絕,盧笑笑第一次覺得陸時城低估了雲昭,他在醫院等她,而她永遠不會來。
這種感覺讓人窒悶,就像十七年,他等一封回信,盧笑笑像是對她說話,又像是對空氣:
“雲昭,人這一輩子是極容易留遺憾的,你太年輕,可能不及我們體會得深。”說完倒沒再逼她,倉促說“抱歉”離開。
可這句話,入了心。
雲昭腳步虛浮,手裏冒出一層稀薄濕汗。
醫院裏,忍冬青翠,從窗戶這兒看過去,還可以看到大團的黃.菊綻放。陸時城淡淡掃過去,剛送走母親,他讓盧笑笑也離開了,什麽人都不想見。
後來,護士例行過來給他量體溫,他靜靜配合,和家裏傭人通了四分鐘的電話,還是困倦,他躺下閉上眼睛。
等再醒來,以為睡很久,不過二十分鐘。
可櫃頭上新放了些水果,他太陽穴猛跳,心裏湧起強烈的直覺。再看看手表,從床上下來匆匆出了病房。
這個季節,黃昏和夜晚幾乎沒有過渡,剛覺天色向晚,就華燈漸上。
陸時城沒打理頭發,穿單薄的病號服渾身燥熱地走上街頭,目光熱切。他順着去學校的路走,不顧行人眼神。
終于,看到熟悉的身影,追上來,确定無誤後直接把人拉住:“雲昭。”
雲昭轉過身,擡眼看,是他嗎?陸時城怎麽這個樣子?額頭被遮,碎發被風徐徐吹着,身上的衣服什麽版型都沒有,他又瘦削,最近更是清減,簡直像男生宿舍跑出來下樓拿快遞外賣的。
所以,第一反應竟是笑場。雲昭回過神收起笑意,其實,看得出,他确實很蒼白。
她從電腦城那邊過來,經過附院,要到前面的地鐵入口坐地鐵。其實,路過時伫立凝望醫院亮起的明燈,可她只是在寒風中站了很久,直到腳麻,并沒有邁進醫院大門。她流着眼淚告訴自己不能心軟,這個人,是個混蛋。
“這麽巧,我餓了,請我吃飯。”陸時城厚顏無恥地說,他兩手一攤,“我出來什麽都沒帶。”好像默認了醫院的水果就是她送的,他現在佯裝不知。
腳上是拖鞋,他連襪子都沒穿。
真的病很重嗎?雲昭被這個想法撞的胸口痛,心裏仿佛正下着一場磅礴大雨,她想了想,把脖子上圍巾拿掉遞給他:
“你不冷嗎?回去穿衣服吧。”
陸時城沒客氣,纏上脖子,深深嗅屬于她的味道,莞爾:“我想吃烤地瓜,上回……”沒說完,他笑了笑,“你買給我,算抵債,十倍地抵。”
傾身靠近,他真的很高很高,雲昭低頭看看他的那雙腳,走到路邊小店,進去随便買了那種十塊錢三雙的襪子:
“你套上。”
陸時城看都不看,拒絕了:“我不穿這種。”
“只是應急而已。”雲昭蹙眉說,“你一個大男人,別這麽嬌氣,現在穿上立刻就不冷了,你講究什麽呢?”
“我寧肯光着腳。”
即使這樣,他不想領情的地方分毫不讓。雲昭沒再跟他辯,她心裏難受極了,眼睛不知是想流淚還是被冷風吹的,泛紅有水光,是啊,意外邂逅見到他,她必須克制住自己想要抱一抱他的那股強烈意念。
“你在哪個樓哪個病房,你先走,我買好地瓜給帶上去。”她四下張望似乎在找攤位,陸時城眼睛長在她身上,他對她,懷着一種撲向黑暗與毀滅的欲望。
白的臉,黑的發,絕對美麗的眼睛,她在這樣冷的夜晚來探望他,卻一言未發地消失,他無法忍受。
城市的上空,挂着冰沉的一輪明月。
“我和你一起。”陸時城轉過頭,也在尋找目标,身邊是尋常來往的人們。
這個季節,一般醫院附近都有烤地瓜賣。
“啊!”雲昭突然一聲尖叫,陸時城回眸,不知哪裏冒出的年輕男人鬼魅一樣蹿出,從身後襲擊了雲昭,明晃晃的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一切發生太快又太突然,有些事,根本是防範不了的。
迅速引起騷動。
很多路人不明就裏,只是本能反應匆忙躲開了。
雲昭驚出一身冷汗,被對方勒着脖子,不斷朝後退。
兩人視線相接,陸時城眼睛變得雪亮無比,喉結動了下,鎮定看着兇犯:
“有事好商量,你不要傷害她,這裏出警很快如果你有什麽難處選擇在附院我想不夠明智。”
“你他媽誰啊,別過來!”男人罵罵咧咧,雲昭牙關咬緊,她沒叫,也沒有任何掙紮,只睜着兩只含淚的眼睛渾身顫抖地看陸時城:
你會救我嗎?
我會的,我一定會救你。陸時城同樣用眼睛告訴他,可兇犯拖着雲昭靠在了角落,絕佳的物理位置。
匕首的寒意鋒銳,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此近。
“不要過來!”男人兇狠地叫嚷。
陸時城劇烈咳嗽幾聲,他彎了下腰,直接把腳上拖鞋踢開,圍巾丢下,赤着腳,舉起雙手,對方同樣高大,穿灰色夾克。
“這樣,你看,我雖然是病人,可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手裏有家大公司,你劫持這種身上沒有二兩肉的小女孩,看看她,渾身上下穿着打扮不超過一百塊,你劫持她有什麽用?”
他緩緩說,語氣示弱,一點點上前靠近,“不如換成我,有的談。或者,你有什麽難處可以和我說說嗎,我知道在這座城市打拼不容易,有時候,人只是欠一個機遇而已。”
“站住!你他媽別再動了,再動我這就殺了她!”男人情緒激動手底果然一動,雲昭悶哼聲,她覺得刀刃要刺進肉了。
早有人報警。
警車、急救車的聲音隐約傳來。
“你這麽有錢給我一輛車,我要帶她走。”男人忽然暴躁說道,“媽的,這麽漂亮,老子這回就要漂亮妞兒陪葬!”
報警顯然瞬間激怒了男人,他勃然大怒,一手攔住雲昭脖子,一手刀具亂舞,雲昭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淚直滾她恐懼地緊緊閉了眼。
特警沒到,旁邊依舊有圍觀的路人在拍視頻,陸時城餘光掃到,他忽然吼了句:
“拍你媽啊拍!”
陸時城眼睛動都沒動。
只在一瞬,男人的注意力下意識被吸引過去,扭過頭朝路人的方向。
陸時城一個箭步躍起,直撲上去,準确地攥住男人雙手,猛地把人朝後頂去。
混亂中,雲昭沒來得及反應感覺被一股力道重重地甩趴到了旁邊,有圍觀膽大的男人立刻過來把她拖走。
對方很強壯,刀具沒脫手,陸時城在近身搏鬥中本經驗十足,美國街頭打過架,和黑人同學混一起,兇殘,暴戾,好像有揮霍不完的荷爾蒙。
但他到底吃生病的虧,沒能一招制服,對方窮兇極惡地把刀對準他腹部,他伸手攥住了刀身。
兩人在角力。
一陣尖銳的劇痛深入骨髓,他鬓角亮晶晶的,全是汗。是他心急了,等不了警察。有一線生機,陸時城絕不肯錯過,做任何事他都是這樣。
終于,在他低吼着拿胳膊肘搗向對方下颌時,骨頭碰撞的聲音,和旁邊斜撲上來的聲音一起,兇犯被壓倒在地。
人群裏又是一陣騷亂。
警笛聲長鳴。
兇犯和人質無冤無仇,素不相識,其作案動機要帶回去細審。
雲昭面無血色呆愣愣地看着陸時城,他真可笑,看着真可笑,穿着病號服上頭在夜色裏布滿星星點點的黑,是他自己的血。
“你還好嗎?有沒有摔傷?別害怕,昭昭?”陸時城踉跄擠開人群粗喘着問她,托着滴血的手,晚飯沒吃,他真的力盡神危,旁邊有人高聲提醒:
“哎,小夥子抓緊到醫院包紮啊,別愣着了!”
雲昭吓魔怔了,接下來的一切都混亂無序,看着他被人送醫院,他好像回頭和自己說了句什麽。可隔着穿警服的人,她沒聽見。
到警局做筆錄,直到張小燦來接她。
她只是擦破了點皮,可以忽略不計,張小燦見她一言不發失魂丢魄的模樣,也快吓死。
警局外,盧笑笑在等她們。
見面後,盧笑笑反複确認她沒有受傷後,到旁邊打了個電話,随後說:“雲小姐,我開車送你們回學校。”
雲昭垂着眼睛,睫毛抖得厲害:“他呢?”
“他沒什麽事,皮肉傷,已經挂急診縫合好了。”盧笑笑安撫她,不知怎的,脫口忍不住問,“你想到醫院順便看看他嗎?”
雲昭立刻搖頭:“不關我的事,我不欠他的,是他自己要救我的其實警察來了完全可以派狙擊手解決這件事。”
急于撇清,雲昭心撲通急跳她快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對,她害怕他死,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活着的陸時城,但她要極力否認。
盧笑笑心一涼,看她還是那副很美很無辜讓人憐惜的小模樣,頓時替陸時城不值,怎麽能這樣說話呢?口齒如此清晰,邏輯如此強大。
還是,現在年輕的小姑娘都足夠心狠?
于是,态度也跟着冷淡下來,“是啊,他今天就是被人捅死也是報應,是吧,雲小姐?聽到他沒死,你是不是反而覺得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