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看到了什麽?
無數次為之心跳的筆跡,隔了十七年, 一下把他這些年隐藏在有序外表下無序的內心徹底擊垮。
陸時城不相信雲昭給他寫了信, 和他一樣,唯一的一封信, 永遠等不來回音、更類似自言自語的一種孤獨而已。
他幾乎是懷着巨大的虔誠和顫抖讀完了信——
陸時城:
原諒我這麽冒昧給你寫信,你一定很意外,也許,這封信會和你收到的無數封信一樣, 閱過即擲。或者, 你都沒有看的興趣和時間。
高考結束了, 我們臨班三載, 可你一句話也沒和我說過, 我沒有時間了,同學們說你可能要出國, 去美國讀書,我心裏難受得不知道找誰說,也無人可傾訴,只能一個人躲起來沒出息地哭。
你知道嗎?現在是夜裏淩晨三點五十三分, 我家裏沒空調,頭頂上電扇吱呀吱呀地轉, 我說不清楚我是被熱醒的還是根本沒法入睡,總有東西頂着我胸口,滾燙的,狂熱的。我想, 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死掉,我得爬起來寫點東西。否則,我會被自己心裏的東西煎熬到死。
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問這個問題,我覺得已經花光了我一輩子的勇氣。是因為落水嗎?我覺得你從那次開始就尤其讨厭我,我承認,我不夠光明坦蕩,偷偷跟着你,想看你往哪裏去,看到你掉進池塘我真的非常害怕,害怕你出事,我想哪怕我死了我也要救你上來,只要你好好的,我怎麽樣都可以。你不行,你那麽聰明,多才多藝,前途無量,老師和同學們都對你贊不絕口,我相信,假以時日,你一定是祖國的棟梁之才,可能這樣說,你覺得我老套,但我的确是這樣想的。
我知道,我實在太寒酸了,同學們和老師都知道我的家境,可能被我這樣的人救對你來說,是件丢臉的事情。如果是這樣,我跟你道歉,我并沒有任何想讓你難堪的意思,真的沒有,我來不及考慮那麽多。請你原諒我好嗎?一想到你讨厭我,我真的很難受。每一次,和你碰到,我想看你又不敢,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喜歡着你,我除了一顆心,什麽也沒有。非常沮喪的是,你很讨厭我,我沒辦法讓別人喜歡我,也希望最起碼別人不要讨厭我才好。
突然不知道該寫什麽了,我手一直抖。窗戶是開着的,隐約有雷鳴,也許會下場大暴雨,你知道嗎?每到暑假,我家院子外的池塘裏那些小青蛙,總會在大雨停後此起彼伏地叫,交響樂也不過如此了吧?它們真的特別有力量,可以一晚上不停,我每次被吵,總是睡不着,不過現在也能理解小青蛙了,它們也需要舞臺,雖然聲音難聽。
大概就像我,許我自嘲下,雖然我家裏很窮,但我可以選擇努力學習,盡可能地改變我的命運,去見識更多的東西和更廣闊的世界。一個人,是不應該被剝奪夢想的權力的,無論她出身如何。
只是,因為遇見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些,再好些,你太遙遠了,遠的我都不知道怎麽去追趕,去和你并肩。當然,我可能是想太多了,你我從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對了,那次去你家做客,我想帶禮物去的,同學告訴我你家裏什麽都不缺我只好把從家裏帶的黃瓜番茄分給寝室同學了。我很喜歡你的爸爸媽媽,叔叔那麽儒雅談吐不俗,阿姨又是那麽親切美麗,我很羨慕,你能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優秀是必然的。
其實,我最喜歡你的書房,阿姨帶我進去,我真的太喜歡了忍不住悄悄摸了你的書,原來,你也喜歡加缪。好吧,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喜歡加缪。他有種深沉的激情,我一直希望自己像他那樣,身處隆冬,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你呢?你為什麽總這麽沉默?是不是沒有人可以走進你的內心?也許,未來會有,我希望我會是那個人,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奢望。不過,如果,未來有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能走進你的內心,我也會祝福你,真心的祝福,我總盼着能看見你笑一笑,要是能對着我笑一笑,我就滿足了,你笑起來肯定很好看,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在說什麽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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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下雨了,電閃雷鳴,你見過鄉下的暴雨嗎?閃電會像一條長龍在烏雲裏出沒,整個天空,磅礴壯麗,會讓人覺得宇宙自然是何等無窮,而人類,實在是渺小。可是我們有思想,有創造力,我覺得這是我們的不朽之處,相信出國深造的你,會有更光明的未來。
陸時城,我不知道還能寫什麽了,你要走了,也許不會再回來。我一想到這個,心裏很絕望,我們的人生幾乎沒有交集,以後,更不會有了,我仿佛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你說,可又似乎一句都不重要。因為,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而我,對于你來說,只是高中三年裏的一個普通認識的人而已。甚至,你都不曾記得我名字。
我們的人生都還很長很長,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将來遇到讓你萬分難過或者是艱難挫折的事情,你要記得,有個人非常非常喜歡你鐘意你,你在她心裏,是個非常好的人足夠珍貴,這樣能給你一些溫暖嗎?我希望可以,這就是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全部意義,否則,我都不知道自己對你來說,有什麽價值。
忘記我的不好吧,我如果無意傷害到你。陸時城,我真的很想一遍又一遍書寫你的名字,但萬事終有結局,我的這封信就到此為止吧,它完成了,不再屬于書寫者,而是屬于你。
我現在很混亂,心跳很快,語言有冒犯處請你別介意。可能以後我都不會再給你寫信了也沒有機會,只此一封,我不奢求有回信,甚至找誰送信都沒拿不定主意,只希望你好。
你一定要好好地過生活,将來,一個人在外求學照顧好自己,我也是,我們都是。
落款是她的名字:雲昭,十七年前六月九號寫給他的一封信。
信上有淚痕,那種幹過之後紙張發硬有凸凹的模樣。
陸時城一動不動站着,一顆顆滾燙的熱淚,順着眼角,無聲地往下蜿蜒。
雲昭音容宛在。
她羞澀的外表下懷着浩瀚的熱情和愛意,又是這般克制。
他最愛的女孩子十七年前的告白,十七年後,她早成累累白骨,才讓他知道。
為什麽?他該向誰質問,陸時城失魂落魄惶惶站着,良久,他逼自己冷靜,把一切收拾成原狀,帶着她的,自己的,彼此都是唯一的信件走出屋子。
下樓時,陸時城心口一陣絞痛,他彎腰趴在了梯手上,埋下頭,久久不能動彈。
傭人見狀忙來扶他:“陸先生,陸先生!”
他慢慢擡起臉,蒼白到失血,無力地揮揮手,吩咐傭人幾句,走進車子。
還是不行,整個世界都失真,陸時城根本沒辦法開車,他伏在方向盤上,心底大恸,嘔出酸水。
什麽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妻子此刻在別人的晚宴上放蕩快樂着。
陸時城摸出手機,打給雲昭,全靠本能,她不接。他一遍遍固執地打,終于,那頭傳來她冷淡的聲音:
“你想幹什麽?我剛還過你錢。”
“昭昭,來接我好嗎?我不舒服,我開不了車……來接我好嗎?”他虛弱說,無比脆弱,腦子裏只剩一個念頭,見到她就好了,一切如舊。
他根本不願意去接受這樣的事實,強烈排斥,不,雲昭不喜歡他,她也沒有給自己寫信,他跟她,不存在所謂錯過。
那頭,電話利索地挂了,沒有回應他任何字眼。
最後,是家裏傭人過來開車送他。
“送我去A大。”他說,傭人轉頭看看他,很擔憂,“陸先生,您感覺怎麽樣?我看您不太好,要去醫院嗎?”
他窩在後排人陰鸷又沉默:“不用。”
路上,喝了半瓶水,陸時城眼睛如墨比夜色還要濃重,他整個人繃着,看着冷酷極了。
到學校,他發短信給雲昭:出來,如果你不出來,我會進去找你。
雲昭當即看到了短信,她在圖書室,正準備收拾東西離開。
這個瘋子,她知道他什麽都做的出來,本來,一個晚上雲昭像座平靜的房子安心做自己的事,而眼下,房子被點燃,她背起包來到門口。
那輛車打着雙閃,在樹下。
裏面坐着面目不清的男人。
雲昭走到跟前看清楚是賓利,咣咣敲他車窗,車門直接開了,她沒來得及說話,被一只強有力的手強勢地攬進車裏。
陸時城随即把車子鎖死。
滾燙的唇随之而來,他萬分迫切,卡着她脖子用力吻下去,他需要用活着的人來抵抗自己的恐懼和痛苦。
“你,你不要臉!”雲昭哭着罵他,她掙得厲害,陸時城卻抱住了她,埋在她發間:“昭昭,別拒絕我,我需要你,我真的很需要你。”
他變得很軟弱,像個男孩子。
雲昭怔了下,反應過來對他演戲只有厭棄:“你別裝了,你只需要跟女人……”
太下作了,她說不出,仿佛說出來連自己也踐踏了,就坐實自己不過和他是純粹的肉.體關系。
“和你不是!”他忽然很憤怒,但聲音低沉,帶着傷痛。
身上的手臂,把雲昭箍得更緊了。陸時城仿佛只有和她這樣緊貼擁抱着才有所依傍,人間世颠沛流離,總得有點實的東西。
車廂內靜下來,只有兩人均勻細微的呼吸聲。
他的黑色毛衣裏,有鳶尾花的味道,靜谧、若隐若現。終于,陸時城慢慢松開她,在黑暗裏,捧起她的臉,說: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離婚。”
他重新變得像某種獸類,晝伏夜出,在暗處伺機等待獵物,嗜血,精準,富有耐心和極強的攻擊性。
雲昭置若罔聞,她搖頭:“你總是這麽自私,我每天在學校裏擔心你會不會突然找上門,我又會不會突然被冒出來的女人打。而你,永遠只想着你自己,陸時城,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會用餘生去了解你,一輩子,夠嗎?”他看到她睫毛柔軟,心也跟着軟,說完這句自己都覺得不太自然,降下點車窗:
“我離婚,不關你的事,和你沒關系,是我自己要離婚你并沒有破壞我的家庭。”
一絲冷風混入,氣氛更冷。
雲昭悲傷地望着窗外,沒有說話。
車廂內又變得靜悄悄。
“介意我點煙嗎?”陸時城說,見雲昭不置可否,他摸出火機,不知什麽原因手微微顫着,他眼前又是那些字疊加成重影。
幾次沒打着。
雲昭轉頭看看他,陸時城眉宇緊鎖,他怎麽連煙都點不着了呢?她伸出手,拿過火機,啪嗒一聲,靠近給他點上了。
“謝謝。”陸時城低聲說,似乎還對她微微笑了一下。
他今天很反常,跟平時不太一樣,雲昭說不出他怪在哪裏,沉默片刻,對他今天說的這些話依舊什麽都不相信:
“你如果真的喜歡我,能替我考慮一下嗎?讓我好好讀書,不要來打擾我正常的生活。”
“我打擾你什麽了?”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煙,扭過頭,整個人變得極容易躁動,無處可發洩,卻不願意這個時候遷怒她,壓着情緒:
“我已經三十四歲,跟人錯過,再也不能挽回我心裏一清二楚,哪怕,我不願意承認。”
他低下頭,心潮洶湧,雙眼朦胧只能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我不想聽你的往事,我要回家,你開門。”雲昭攥住了車把手,語氣很沖,身體朝車門靠下意識遠離他。陸時城側眸,憂郁而陰沉地盯着她,兩只手搭方向盤上,只有煙火,在手指間明明滅滅。
兩人就這麽無聲對峙着。
雲昭不想多看他的眼睛,他……眸子裏閃爍的是眼淚嗎?她垂下眼,先敗下陣來:“爺爺等我回家,你不要這樣。”
他伸出手臂,雲昭立刻低喝一聲:“你幹嘛!”條件反射地踢在他小腿上,車門開了,他只是替她開車門而已,虛攬了下她的腰,把人推出去:
“你可以走了。”
說完,重重帶上車門。
雲昭頭也不回地跑向學校大門口,背後,陸時城默默注視着她窈窕背影,一頭秀發,輕輕擺動。
空氣清冽,方才的一切仿佛雲消霧散,可他憑什麽生氣?雲昭知道他生自己的氣了,她止步,在大門廊柱的陰影下回眸,他的車子還在,烏漆漆一團,雙閃也停了。
上樓後,雲昭心緒不寧,她擔心陸時城會不會變态到呆到天亮。也許,還有些其他什麽。臨睡前,她跟祖父說下去把垃圾扔了。
“明早帶下去就是了。”老人疑惑地看她。
“沒事兒,”她抿抿頭發,莫名心虛,“垃圾都滿了我看着難受。”
下了樓,她裹緊外套猶豫來大門方向來,依舊躲陰影裏張望:
車沒走,陸時城卻不在車裏而是靠在車前頭背對着她的方向,微微仰首,她看到了,他還在吸煙,只穿着件毛衣似乎也不覺得冷。
地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又長又孤絕。
這個點,A大門口幾乎沒了人影兒,店鋪大都打烊了。
雲昭呆呆凝望半晌,他雕塑似的,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一只夜貓從眼前竄過去,她驚醒,逼自己回去。
就這麽站着,間或咳嗽,陸時城待到淩晨三點,擡腕看了下時間,在驅車回東山的路上心口突然疼起來,他反應依舊夠快,想靠邊停車。
可是,後面那輛車卻失控直接撞上來,前方是人行道,有行人,陸時城千鈞一發之際急忙打轉彎車子沖進了綠化帶。
後面車子裏,他的妻子,在認出他車牌號根據他是從A大方向來進而判斷出他車裏肯定藏了女人并且要去東山茍且,毫不猶豫撞上來的。
岑子墨在發抖,最好撞死這對狗男女,是的,她在那一瞬間,只希望陸時城和雲昭都去死,成雙成對,多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