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天,順走陸時城的書, 陸曉沒耐心看。放在以前, 她是愛讀書的。可來到A市,她發現世界上太多東西比書籍活色生香多了。
《造旅館的人》, 關于建築的。陸時城喜歡建築嗎?陸曉眼珠子亂轉,這個年紀,分分鐘腦補出一場大戲。
陸時城肯定很忙很忙,所以, 他沒時間看書。書是送人的, 投其所好, 對方應該學歷不低也許是個知識分子, 而且喜歡建築。
好吧, 陸時城這書八成是送老頭子的,或者, 老阿姨的。陸曉悻悻丢開,在微信群裏開始發紅包,A市大學林立,她一部分中學同學在這座城市就讀。
心滿意足看大家從喊她金主爸爸, 到幹爹,到爺爺, 胡扯一氣,陸曉花枝亂顫笑得不行。突然,嚴肅抛出個表情包:
想獻身,誰有好方法, 快說出來讓爸爸好好參考一下。
果然,一群人開始起哄,鬧着她再發紅包。
陸曉收到了完整的獻身攻略若幹份,她保存了,嘴角撇着,腦子裏想的是岑子墨那個女人吃癟的好笑表情。
特展開幕,當天新聞發布會周濂以一襲黑色V領漆皮連衣裙亮相,束白色腰帶,亮晶晶的高跟鞋。六十歲的人,身材超級能打:修長,貴氣,優雅幹練不失當年風采。
岑子墨看着臺上白到發光,皮膚超炸天的婆婆,唏噓感慨:中年喪偶的女人,當年,孤兒寡母的走到今天不照樣光芒四射?她清楚周濂不光顏值身材能打,是各方面都能打,至今,依然是中盛商業帝國名義上的最高執掌者。
自己兒子什麽德性,肯定也清楚。岑子墨這樣想着,對婆婆那點欣賞也就理所當然摻雜了說不出的厭惡。
不過,她神情一調,換上笑臉盈盈的模樣,走上前,扮演起二十四孝好兒媳輕車熟路。
兩強相争,必有一傷,或者一死也未必。岑子墨的這個婆婆,表面不強勢,但內在氣場讓人不敢造次,在商界摸爬滾打幾十年屹立不倒的名女人,岑子墨自知不是耍脾氣的好對象。
策展人直接當的導覽,助理忙前忙後,一通介紹,聽得人頭暈眼花,岑子墨笑的腮幫子酸。什麽現代派?在她眼裏統統都和陸時城一個性質:不裝x會死人。
人流中,雲昭也在随着走動。陸時城并不在,他今天要見一家公司的首席執行官。
來之前,陸時城發了她一封郵件,關于這次特展的資料。雲昭搞清楚眉目後,做足功課,背包拿着陸時城的單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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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岑子墨擦肩而過時,彼此不相識,岑子墨陪周濂繼續跟着導覽走,身旁還有文化中心負責人。
只有幾步,岑子墨霍然回首,味道,對,是那股味道。
雲昭常年用羅蘭的香皂,洗內衣也是羅蘭的內衣皂,至于洗發水、沐浴乳,味道都差不多。久而久之,她身上盈溢着類似玫瑰花香的氣息。
陸時城沾染了她的味道。
以前,陸時城身上只有屬于他自己的味道,他那麽自戀,與衆不同,香水都是用極冷門的。
什麽時候,身上有股年輕又廉價的味道了?
岑子墨心口狂跳,她沒想到,是啊,居然在這種地方可以說是自家底盤上,和這些天讓自己快要發瘋的味道不期而遇。
雲昭渾然不覺,安安靜靜地看作品,安安靜靜聽一口流利法語的校友,在愉快地和法國那邊博物館來的負責人交談。
校友們不會放過這種練習口語,增長見識,提升自己的絕好機會。至于先鋒,向來歡迎重點高校學生來徜徉藝術的世界。
很快,雲昭和校友湊一起,小聲交流。
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一個美豔逼人的人.妻行注目禮。
岑子墨脫開身,側過臉和周濂說聲“媽,我去趟洗手間”就此真的拐進了洗手間。
因為雲昭和校友是往這個方向去的。
雲昭在洗手,校友沒有出來。她拽手紙時,鏡子裏那張精致的臉上,嘴巴忽然動了動:
“小姑娘,用的哪個牌子香水?味道不錯。”
有點唐突,雲昭不以為意,笑笑:“您誤會了,我沒用香水。”下意識聞了聞自己,沒有什麽味道呀?
“哦,”岑子墨心跳很快,“那是什麽牌子的香皂?或者洗發水?”
“羅蘭。”雲昭愣了下,很快答道。
羅蘭?岑子墨沒聽過,她在劇烈的心跳中目不斜視走了出去。真年輕,不是她這種精致緊繃的臉,是膠原蛋白,貨真價實的。
是個小美人兒,岑子墨不可抑制就想到陸時城在小美人兒身上為所欲為的場面,她快吐了。
等等,是暴雨天拍的那個嗎?太模糊了,不知道。
還是不一樣的,聽說、臆測和真實的面對面,還是不一樣的。岑子墨花好大勁兒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的臉快扭曲了,想跺小美人兒,一定要全世界都看見--
冷靜,冷靜,岑子墨,她心底反複深呼吸。過了那麽一會兒,岑子墨覺得自己可笑,太武斷了似乎,怎麽就憑借什麽什麽蘭的香皂……
她表情忽然變得可怕,轉過身,凝視着雲昭的背影,好一把烏黑透亮的頭發。
雲昭和校友低頭擺弄起相機,兩人聲音壓得極低,她不知道身後的女人到底盯了自己多久,越過那麽多人。
中途,接到陸時城的電話,她避開校友,一個人往外走了走。
陸時城剛從健身器材上下來,一身汗:“午飯不能跟你一起吃了,有事要忙,晚上見吧。”
雲昭說“好”,有點小興奮地告訴他:“我見到館長了。”
“什麽?”
“就是先鋒的館長,是個年輕的阿姨,氣質特別好。”雲昭吐下舌頭,“剛才,有個現場提問環節,我手都舉酸了,也沒得到機會問問題。”
陸時城笑了笑,往桌子旁一靠,說:“想問什麽,我幫你轉達。”
“其實,也沒什麽,很普通的問題而已。”許是女人的直覺,雲昭轉過頭,看見周濂一行人正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她忍不住多看幾眼:
館長的每一條細紋,都那麽美,每一條紋路都藏着走過的路。
哦,還有那個洗手間遇到的漂亮女人。
雲昭朝邊上站了站,意在讓路,她猜這些人可能要繞過花園去餐廳用飯。
也許,是因為她看周濂的這雙眼太熱烈,對方有感應,無意間,兩人目光碰上。雲昭腦子一熱,不知怎的,居然大膽地沖周濂明亮亮展顏,聲音很大:
“您好!”
岑子墨反感地冷冷睨她一眼,雲昭沒看見。
周濂稍覺意外,微笑點頭:“你好。”雲昭臉紅了一瞬,像個小粉絲。她甚至忘記了那頭陸時城還在等着。
果然,陸時城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來自某位女士。
“你還在嗎?”雲昭目光清亮,心情雀躍,“我剛跟館長打了個招呼!”
陸時城皺眉,手機離得遠些,随後,才又說:“嗓門太大了,很刺耳,知道嗎?”
“對不起。”她馬上改正,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不打擾你了,你忙吧。”
“不要冒犯那位女士,雲昭,你有時未免太活潑了些。”陸時城淡淡交代,他怕她闖禍,畢竟今天自己的親媽和妻子都在現場。
他覺得她文靜,至少不會和陌生人随便搭腔。這麽看,雲昭身上有着他還不了解的一面。
确實,她活潑起來,也很要人命。陸時城不知道想起什麽,笑了笑,聲音微啞:
“只準在我面前活躍,在外面,乖巧點兒,聽懂了嗎?”
限制真多,雲昭覺得莫名其妙,嘴上卻也答應他。
從先鋒出來後,雲昭鑽進路邊蒼蠅館子吃烤爆肚,又要了份香甜清涼的冰粉,喜滋滋的。
趕到東山時,臨近黃昏,雲昭進來沒有找到陸時城。半小時前,他發消息:我在東山,過來。
永遠簡潔命令式的措辭。
別墅在半山腰,一路上坡,兩旁轟轟烈烈開着豔麗玫瑰。碧的天空,白的雲彩,不知名的樹,大片葉子托着,風呼啦啦過去,整個世界跟景泰藍點綴的呢。
陸時城有個大大的衣帽間,一絲不亂,最奇怪的是,裏面擺放着一雙雙嶄新少女式的學生襪,整整齊齊,像從沒人動過。而書房則更像圖書館,有梯子,一面牆嵌着書櫃,要爬上去取最頂層的書籍。
轉了一圈,雲昭是在室外游泳池找到的他,先入目的,是躺椅,那兒放着他的絲質睡袍。
她把東西放下,定睛一看,心髒登時狂跳起來:陸時城整個人四肢舒展,他漂浮在上頭。
“噗通”一聲,雲昭想也沒想縱身跳了進去,水花四濺。入水即嗆,雲昭忘記了自己不會游泳,下意識掙紮,這裏水深1.8。
陸時城本來在冥想被她吓一跳,聽這一聲,猶如從天而降。很快的,從身後靠近她,抱穩了,慢慢朝岸邊游去。
鞋都沒脫,陸時城一臉寒霜地看着捂住胸口不停咳嗽的雲昭,她濕透了,玲珑有致的曲線這會沒任何心情去欣賞。
“你幹什麽?沒事往水裏跳?”陸時城記得她不會游泳,上一次,他丢給她救生圈,帶着她學,學到最後陸時城忍不住在水裏要了她。
雲昭愣愣的,茫然又疑惑地望向他,像只淋透的小狗:
“我以為,我以為你溺水了……”
陸時城滿心不快,簡直匪夷所思,溺水?她壓根不會游泳。
他壓着怒氣,眉頭微挑:“雲昭,你二百五嗎?兜我火是不是?我只是在放松自己,你跳進來幹什麽?是不是随便見到什麽人在水裏頭,你都要這麽沒腦子跳進去救人?你救誰?你找死呢吧?”
蠢得令人生氣。
陸時城再一想自己曾誇贊她是非常有靈氣的姑娘,嘴角沉得更厲害,他劈頭蓋臉足足罵了她三分鐘。
這是他生平發的最大一次火,密集式轟炸。
他陸時城怎麽會眼瞎跟做事這麽不過腦子的女人搞到一起?
雲昭被罵得垂頭喪氣,耷拉腦袋,一句話也沒說。
終于,她聽到陸時城似乎輕籲一口氣,緩緩擡眸:“對不起,剛才,我沒來得及多想,以為你出事了。”
她眼眶微紅,眉目清晰如畫,一雙眼睛,閃着犯錯的尴尬和羞愧,這麽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陸時城沒說話,也這樣目不轉睛回視着她,一張臉上盡是冷漠。
忽然,他食指和拇指緊緊捏住了她下巴,撬開紅唇,十分用力地開始吻她。
他沒穿衣服,一條泳褲而已,完美的倒三角,标準公狗腰。雲昭沒辦法像往常那樣抓他的衣角,兩手無處放,下一秒,陸時城把她壓在了身下。
多詭谲,和十七年前的舊事似乎嚴縫絲合,陸時城第一次被洶湧的幻覺淹沒。
他掉進水裏的那一刻,不會游泳,死亡第一次以陌生而尖銳的方式直逼而來。驚悸、絕望、掙紮,人生全部殘酷的情緒一點一點清晰出現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陸時城以為自己真的要死掉了。
可,一雙溫柔手最終帶他重返人間。
但他在她最後離開人世的那一天,衆人簇擁,過華麗的生日。陸時城根本不敢去想她是如何孤獨地死去,一個人,最終被死亡吞噬。正因為直面過死亡,所以更沒辦法原諒自己。
永遠不會自我原諒。
“雲昭。”他吻得自己都透不過氣,松開點她,卻繼續輕輕咬她的唇角,念這個名字。
雲昭兩頰緋紅,眼睛裏依舊泛着水光,她擡手,有點害怕地摸了摸他額角:
“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陸時城胸口猶被巨石狠狠一撞,他耳鳴了,轟隆隆全是過去海嘯般的聲音。十七年前,一次月考過後同學間流傳雲昭答卷故意放水,大家都說陸時城想考第一想瘋了,她便讓他一回,不知怎的,又傳出兩大學霸互相愛慕的話。
老師們偶爾也開無傷大雅的玩笑:
“一起考清北啊!”
那時候,在學校裏他高冷無比,當着竊竊私語同學們的面兒,卷子撕的粉碎。
從走廊過,必經雲昭的班級,兩人碰巧頂頭迎上。他冷着臉,無比厭惡地看她一眼,沒想到,雲昭竟追上他,也是這樣膽怯的眼神,問他:
“陸同學,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他面無表情地走掉,一共七句話,雲昭在三年裏一共和他說了七句話,他從沒有回應過。
哪怕那次救他上來,焦急又腼腆問他:“你還好嗎?”他卻因為看到女孩子濕透而微有起伏的胸脯曲線徹底失語,唯有漠然掩飾。
沒有人知道他一顆心頂着胸口瘋狂跳動,她和他說話,陸時城永遠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一個字都無從出口。
他又是那麽地高傲。
從其他人嘴裏知道她家裏貧窮,小地方來的。衣服洗得發白,都很舊,袖口磨的毛邊四起可是很幹淨。雲昭巧合救他後,被父母堅持請到家裏吃一頓便飯,那一次--
她不知道到同學家裏要換拖鞋,襪子破了,沒來得及補,就那麽可笑地露着腳趾,腳後跟也變得很薄。十幾歲的姑娘窘迫得鼻尖全是細汗,坐着時,努力縮着腳往後掣,強自鎮定,臉上紅雲始終沒褪,細細柔柔回答着來自周濂的親切問話。
這就是永遠穩坐年級第一寶座的小姑娘啊,周濂輕嘆,自然也留意到了她的寒微,裝作不知。
可他偏偏把視線停在她腳上,并且不解:怎麽會有人把襪子穿出個大窟窿?
目光清冷,他就那個樣子,眸子裏像藏着淡淡的嘲諷。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想給她酬謝或者贊助,可都被她堅持拒絕。雲昭到死,都和他一分錢瓜葛沒有。
她救了他,只不過吃了他家一頓飯。
那時候,她住校吃食堂,舍不得花錢,常常只吃一份米飯不打菜,營養不良,人格外清瘦,臉色一直略顯蒼白。
再後來,陸時城憑借自己本事擁有無數財富,可心愛的姑娘,卻連穿他買一雙新襪子的機會都沒有。
這就是人生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