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淩琳是在酒店的會議室裏見到安迪阿特金森的。
作為generalmagic公司專門負責投資的boss級人物，這個男人身上自然有種不同常人的氣場。
他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中等身材，頭發顏色很深，梳的服服帖帖的，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帶着一副黑邊眼鏡，下身穿的是黑色西褲，上身卻穿的是休閑夾克外套，還把拉鏈一絲不茍的拉起來，顯得十分嚴謹。
安迪一直在筆記本上敲打鍵盤，直到淩琳進來，才起身迎接。
看着面前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安迪覺得這次是他從事信息投資工作以來，遇到過最年輕，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合作者。
年長的女孩應該就是軟件的制作者了，她看起來像一個中國娃娃，黑色的大眼睛，白皙細膩的皮膚，纖細的身材，真不像是從事研發工作的女性。要知道那些深入參與軟件開發的女士，大多有一個共同點：黑色吓人的眼袋、蠟黃的皮膚和稀少的頭發。
至于她身邊與她同高的少年，如果說，安迪還能感覺到女孩的緊張，那麽他從少年身上，只感覺到了從容無畏，那雙漂亮的東方眼睛裏光澤很平靜，哪怕他正注視着他，也依然平靜。這個孩子一定不是普通人。
安迪的翻譯為淩琳和安迪做了介紹。
安迪笑着伸出手，“很榮幸見到你，ling。”
淩琳同樣微笑，握住他的手，用英文回道，“這也是我的榮幸。”
沒想到安迪也向關仰天伸了手，問候他，“你好，孩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越是上位者，越平易近人，沒有架子，至少在外，他們禮教十足，不會讓人感到一絲輕視或者怠慢。
關仰天回握，動作比淩琳老練，“你好，我是kwan。”
娴熟得體的禮節令安迪印象深刻，他不僅記住了淩琳的名字，也記住了關仰天的。
一番客套的寒暄後，接下來便是正事。
四個人在長長的圓桌兩邊坐下。
安迪主要介紹了公司基本情況，讓淩琳有所了解，并且還表示了一番對她才華的贊美，卻絕口不提他們對軟件的期望值。
他這時才拿出自己的名片，交給淩琳，說，“不好意思，我剛才見到美麗的中國姑娘，一時激動忘了，這是我的名片。”
安迪負責了不知多少場大型商業投資并購，怎麽可能激動呢。
這是商務談判的慣用伎倆，用溢美之詞讓對方沾沾自喜，拿到談判的主動權，後面的內容就跟慣常程序一樣由他主導。再說對方是兩個孩子，安迪認為這場談判可以像過家家那樣簡單。
淩琳看着精致名片上一串一串的英文頭銜，才意識到面前的外國男人真的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是普通人只能從新聞報道裏，粗覽其名的角色。
淩琳的确中了招，有點亂了陣腳，她不由自主的看向關仰天。
關仰天是一個好聽衆，他從一開始就一直低垂眉眼，沒有說過話，是和會議室裏的花瓶與鮮花一樣的背景。
此時他擡起頭，用流利的英文問安迪，“貴公司的期望價是多少？”
“100萬美元，”安迪說，“100萬在美國同類公司的購買價中，屬于相當高的了，只因為我們總裁非常看中ling的軟件，才願意慷慨的拿出這個價錢。”
如果淩琳不是曾在比特幣上獲得初始資金，她現在也會覺得100萬美元挺多的。
當然，這個時候她不敢吭聲。
關仰天淡定的點點頭，“确實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價格。”
安迪心中一喜，孩子就是好騙啊。
“但是不久前有一家中國的投資公司也找到ling，打算投資她的軟件，首輪注資1000萬元人民幣，”關仰天露出一副很苦惱的樣子，“雖然1000萬不能直接進ling的口袋，但他們很肯定的說她的軟件将來可以賺更多的錢。”
關仰天這番話說的語速極快，一些細節的地方淩琳都沒聽懂，不過大致意思她是明白了，她十分驚訝，她怎麽不知道有公司要投資“順風車”。
更驚吓她的是，當安迪質疑關仰天話語的真實性時，關仰天煞有介事的從他的黑色背包裏拿出一疊文件。
全中文的文件，标題上寫着投資意向書，其中資金一欄上清楚的寫了一個1和七個0，內容有詳細的計劃書，附件裏還有合同，搞得有鼻子有眼的。
翻譯先生小聲迅速的給安迪翻譯，安迪擰着眉頭，神情凝重的翻看這本意向書。
沒想到會出現意外情況，安迪表示要離席一下。
淩琳看見他走到外間打電話。
翻譯還在會議室裏，淩琳不好露出任何不對的神情，只望着關仰天，她忽然注意到他擱在桌下的手指動了動，小指和無名指向內，做出了一個三的意思。
三百萬......
淩琳心領神會。
過了一會兒，安迪走進來，又是滿面笑容了，“我剛才和我們總裁談了一下，他願意再出50萬美元，這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了。”
淩琳組織了一下語言，用中文說，“可是如果我選擇我們的本土公司，有了他們的資金，再按照現在‘順風車’的發展勢頭，不到半年就可以賺到150萬美元。”
她故作為難的繼續說，“您看，如果您是我的話，也會更青睐于能帶給自己更多利益的本土公司吧。”
聽完翻譯，安迪心裏頭很不好受，難得還保持着得體的風度，咬牙問，
“那你覺得什麽價格合适？”
淩琳笑容以對，“我也不好意思要太多了，就三百萬美元吧，您覺得呢？”
安迪眉頭直跳，三百萬美元是他們公司的底線，臨走前，謝菲爾德叮囑過他，最高不能超過這個數。他當時還不以為意，一個中國大學生，哪裏用得着三百萬，一百萬就能夠打發了。
他已經可以想象到謝菲爾德知道他以最高價成交後，嘲笑的表情了，他居然連兩個孩子都搞不定，這絕對是他有史以來最爛的一次談判。
“抱歉，我再失陪一下，”安迪又離席。
安迪再次回來說，“三百萬還是太高了。”
不等淩琳說話，關仰天站起來，淡靜的說，“沒關系，我們可以選擇跟另外一家公司簽，”說着他叫淩琳，“走吧，我們下午不是跟他們約好了嗎，快到時間了。”
淩琳趕緊起身，煞有介事的裝出毫不在意，一點也不留戀的模樣，跟着關仰天往外走。
眼見兩人走遠了，安迪給翻譯一個眼神，翻譯不得不追到電梯口，“不好意思，關于這個價格，安迪先生請二位回去，表示可以再議。”
關仰天頭也不回，很大牌的說，“是三百萬嗎？不是的話，我們就不用回去了。”
翻譯真是服了這個少年，外人往往對generalmagic公司懷有崇敬之心，不敢得罪他們，他從未見過誰能把安迪先生逼到如此地步的，而且少年全程都用異常流利的英文與安迪先生溝通，遣詞酌句比他還精準、專業，他慚愧不已，自己這個翻譯在一邊都沒怎麽起作用。
“是，可以是三百萬。”
淩琳看見關仰天的嘴角微微翹起，暗道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狐貍啊。
軟件最終就是以三百萬美元的價格成交ralmagic公司事先已經拟定好合同，是格式合同，讓淩琳回去細看，如果有需要修改的條款，還可以再次商議。
淩琳和關仰天走出酒店，腦子裏還是暈暈乎乎的，“那家公司是怎麽回事？還有那些資料......”
“公司名字是我随便編的，資料是從互聯網上下載的。”
看着撒謊臉不紅心不跳的少年，淩琳實在是佩服，“你描述的那麽逼真，連我都要信以為真，真以為有公司要投資‘順風車’。”
“兵不厭詐，這是最基本的戰術，”關仰天說，“雖然我們在談判中處在劣勢，但是像generalmagic這樣的公司憑借其技術的優勢性以及多次進行類似交易的大量經驗，很容易輕視對手。我斷定他們在談判前一定沒有做好關于我們的信息收集工作，所以可以利用這一點，稍微騙騙他們。”
淩琳汗然，何止是稍微騙騙，關仰天完全是把他們騙得團團轉啊，她差點都信了。
虧安迪以為自己掌握了整場談判的主動，卻在不知不覺中一步一步落入關仰天的陷阱，最後陷于被動，被關仰天牽着鼻子走。
哪怕淩琳已經無數次領略過這個少年超群的智慧，可今天的遭遇，還是讓淩琳有一種來自心底的的震撼，她覺得這個世界仿佛沒有什麽可以難倒他的。
因為關仰天還說，“全世界賺錢最快的辦法就是談判，動動嘴皮子而已，你的比特幣也是這樣來的。”
緊張過後的放松，淩琳才感覺到自己腳後跟特別疼，不用看，她就知道後腳跟肯定磨破血了。前世今生她的腳都是這麽的不配合。
而且重生後她就沒穿過高跟鞋，買這雙黑高跟鞋是以防萬一，擱在家裏，一次也沒穿，今天為了維護這身端莊形象，她全身都處于緊繃狀态，腳也是。
不過淩琳沒有表現出半點不适，若無其事的跟着關仰天上了車。
“把鞋子脫下來吧。”
淩琳一怔，看着身邊的少年，
“你的腳不是不舒服嗎？在車上可以不用穿高跟鞋了。”
關仰天的目光停留在她腳上。
這一刻，淩琳的心情很複雜，尴尬，又感動于孩子的細心。
她脫下鞋，她的右腳後跟被磨掉了一層皮，一小片血跡浸透絲襪，難怪火辣辣的疼。關仰天盯着她的傷處。
他的眼神讓淩琳感到不自在，她笑呵呵的說，“這都是命啊，我沒有女神的臉蛋，沒有女神的身材，連女神穿高跟鞋不磨腳的技能都沒有。”
前排的許司機撲哧笑出來，他說，“淩小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女神。”
淩琳好笑的說，“得了，你別打趣我了，我自己是個啥樣，我知道。”
“我怎麽是打趣呢，不信問少爺，你是不是女神。”
許司機說這話當然沒有別的意思，不過開玩笑罷了，關仰天卻望着淩琳說，
“是，你是我的女神。”
可惜淩琳和許司機一笑而過，都沒當真。
淩琳回到家，休息了一晚，就出現了前文中記者媒體包圍的一幕。
她和她媽那一整天都沒出門。
到了第二天，媒體人數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街坊四鄰閑的時候也攏過來，看熱鬧，和記者們聊淩琳，指望能在電視上露個臉。他們把淩琳從小到大在哪幾所學校讀過書，得過幾次三好學生，生過幾次病，諸如此類雜七雜八的瑣碎事全告訴了媒體。一時間，羅園新村小區成了一個大雜院
淩琳明白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決定直面媒體。
“在這些人面前，說話要小心一點，”郭雪芳有些憂慮，家長們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以前淩琳平庸的時候，她希望女兒有出息。
現在真有出息了，她又覺得，曾經平平淡淡的日子未嘗不好。她怕淩琳在風頭浪尖上，會受到攻擊。畢竟有一句俗話，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淩琳深呼一口氣打開門，走出去。
那些記者正蹲在地上有說有笑的吃盒飯，壓根沒注意到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淩琳。
等淩琳都下了樓，走遠了，他們才突然反應過來，扔下盒飯，狂追。
成群的記者攔住她，
“淩琳小姐，請問你對generalmagic公司收購自己的軟件有什麽感想？”
淩琳站定，拿出從關仰天身上學來的從容，回答，“日子該怎麽過就怎麽過，沒有特別的感想。”
記者們失望了，他們沒有從這個年輕女孩臉上看出一絲對自己一夜暴富的狂喜或者得意，她不僅鎮靜，臉上還帶着官方的微笑。一點也不像一個初次面對媒體，而且是一大波媒體的大學生。
實際上，淩琳背後、手心全是冷汗。
“你計劃如何使用這三百萬美元的資金？”
“暫時沒有計劃。”
“之前有傳聞說你也是‘車來了’的制作者，請問是真的嗎？”
“我的确參與了‘車來了’的開發，但制作者另有其人。”
記者們一下子激動了，問，
“他是誰？”
淩琳淺笑，“無可奉告。”
記者們有很多問題，淩琳耐着心，均回答了，至于她的答案是否有價值暫且不論，至少她給衆人心裏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因為她沒有因為出名而自以為了不起，傲慢無禮。記者還是偏向于這種好脾氣的女孩的。
接受采訪後不久，關于淩琳的報道更加鋪天蓋地。陌生人看到她的新聞，也只是感嘆一下別人家的孩子真會賺錢，然後繼續自己的生活。不過熟人就不一樣了，淩琳帶給那些認識她的人不一般的震撼，例如她的父親一家。
黃娟貪婪的問，“老公，三百萬美元是多少人民幣啊？”
淩誠進沒有回答，他心情五味雜陳。
除開最近與淩琳見了兩次面，他對自己女兒的印象還停留在淩琳六歲之前，白胖胖傻乎乎的小丫頭。
他一直以來的想法都很簡單，也很無情，既然法院把淩琳判給郭雪芳，他也給了郭雪芳一套房子作為補償，那麽淩琳與他就沒有關系了，他不會支付給她一分錢，也不會管她的生活。當然，他也不指望她給自己養老，他有養老金，也還有一個兒子。
可是現在，他的女兒突然成為千萬富翁，而他的兒子卻是一個扶不起的阿鬥。
淩俊湊過來插嘴，
“媽，你怎麽連常識都不知道，三百萬美元就是兩千萬人民幣。”
黃娟的雙眼頓時如金子一樣發光，好像兩千萬已經放在她眼前，“我的老天爺，你姐姐發財了啊，咱們家的好日子也來了。”
黃娟對淩誠進說，“你最近不是手頭緊嗎，找你女兒去借，她這麽有錢，肯定不介意一點小錢的。”
黃娟的借，就是拿，絕對有借無還，而且相當理直氣壯，認為是應該的。
淩誠進這陣子的确缺錢，他總算把淩俊從十七中轉到了校風稍好的六中，再次找關系不說，還花了二十萬塊錢疏通人情，因為跨學籍，淩俊每學期的學費比其他學生高兩倍。
黃松進監獄，每個月有一兩千的花費，也是淩誠進出的，誰讓是他指使黃松犯罪的呢，黃松那輛東風suv被警察強制沒收，又是十萬塊錢打了水漂。
周家還向法院申請了民事賠償，黃松要賠周茜精神損失費八萬，同樣是淩誠進拿的錢。
現在五金零配件生意競争大，越來越不好做，淩誠進已經連着三個月賠錢了，還為了節約開支炒走了兩個小工。
他們家雖然在豪華小區住着四室兩廳的大房子，外人見到淩誠進還是喊他淩老板，在外應酬他也出手闊綽，主動買單，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他是打腫臉充胖子。
再這樣下去，他的公司就要破産了。
淩琳的兩千萬，真的給了他一絲希望。
那天，淩誠進時隔十五年再次來到他和郭雪芳曾經共有的房子，黃娟死皮賴臉的也要跟着他。
彼時淩琳并不在家，她在機場送別關仰天，關仰天又要回美國過寒假了。
“你媽媽一天也不肯通融啊，”淩琳再次感到遺憾，後天就是關仰天的生日，又一次錯過了。
關仰天不能告訴淩琳，他母親每年都會為他舉辦盛大的生日宴會，邀請無數社會名流，她不會允許他的缺席。
淩琳懊惱的說，“我都沒想好要送你什麽禮物。”
關仰天漆黑的眼睛莫名變得特別明亮，他用一種帶着笑意的聲音說，“我可以自己選擇禮物嗎？”
“當然，當然可以，”淩琳連連點頭，不疑有他。
“吻別，我們來吻別吧。”
淩琳愣住了，她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可是她看見關仰天很認真的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為了騙到淩琳，他說，“就像我前幾天看到的電影裏那樣，弟弟要離家，姐姐抱住他吻別。”
少年的眼神很真誠，像一個追根究底的科學實踐者，單純是對電影情節的好奇與探究。
淩琳根本無法往歪裏，但她又糾結這樣做是否不好。
“易叔在旁邊。”
“他不會亂說的。”
“還有蘇菲。”
“她剛去洗手間。”
“可是......”淩琳還是猶豫。
關仰天眼露失望，
“不是才答應我，讓我選擇生日禮物嗎，這麽快就反悔了？”
淩琳無奈，“好吧好吧，就這一次，以後不能再提這麽任性奇怪的要求了。”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輕輕抱住了關仰天。
這是她第一次與他挨着如此近，少年身上有種清清淡淡的味道，讓人心神恍惚。
電石火光之間，她輕輕吻了一下少年右臉頰，應該連吻都不算，只能算觸碰。關仰天卻感到一種從內到外的歡喜，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仿佛被包圍進一個圈，周圍有不刺眼的豔陽，還有一片廣闊的大海。
淩琳很快就松開了關仰天，可還是有許多人看見了剛才那一幕，沒有誰會誤會他們的關系，
當溫柔的女孩擁着美麗的少年時，他們之間那種氛圍，靜谧、溫暖，令人很感動，忍不住跟着他們微笑，就好像在在看一幅賞心悅目的油畫。
淩琳目送關仰天進了安檢口，才轉身離開機場。
目睹了兩人擁抱的易叔，用洞悉一切的語氣對關仰天說，
“看來您真的很喜歡淩小姐。”
關仰天大方承認，“是的，你不會告訴我媽媽對嗎？”
易叔笑了笑，“當然。”
如果關瓊女士對自己的兒子稍微上些心，其實自己就能夠發現他巨大的變化。
跟在兩人身後的蘇菲聽不懂中文，也沒在意他們的談話。
登機之前，關仰天又給淩琳發了一條短信，內容依舊是，
“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