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包豪斯博物館
沒有親眼見過的人類很難想象成百上千的蝴蝶圍着一朵花演奏音樂的樣子。
——它們不僅僅在歌頌一朵玫瑰的美麗和驕傲,歌頌那美麗而不可觸及的天國,還在歌頌初升的太陽。
鋼琴的聲音在低音區逐漸消散,寂靜重新回到了那片只存在于童話的國度。
水清澈得像是流動的空氣,金子般的魚像是在空中無依無靠地飛翔,睡蓮寬大的葉子折射出彩虹的光彩,瀑布似的垂下。而蓮花一如油燈燈盞裏竄起的焰火,光輝灼灼。
但這一切都是缥缈的,比不上那一朵真真正正停留在了世間的玫瑰。它才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永恒。這就是美的永恒。
太陽升上來了,新的一天來了。在明亮又熾熱的陽光下,蝴蝶們輕快地演奏完了一首歌。然後又輕飄飄地從窗戶邊飛走了。
北原和楓看着房間裏逐漸消失的色彩,思緒卻還停留在那個絢爛到讓你覺得連影子都是彩色的世界裏。
“演奏得還挺好聽的。”玫瑰擺了擺自己翠綠的葉子,看到了門口的兩個人,于是有些不自在地嘟囔道,“好吧。蝴蝶的确是很可愛的生物。”
小王子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這朵驕傲的花兒竟然還會誇人,但也識趣地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小心翼翼地跑到窗臺邊,給對方澆起了水。
“你今天打算出門嗎?”
安東尼一邊澆水,一邊打量着對方的臉色,突然感覺這支玫瑰或許沒有她外表上看上去那麽不好接近:“我們今天打算去一個博物館……”
“哈,博物館!”玫瑰揚起她的腦袋,一副驕傲的樣子,看上去已經完全擺脫了之前的不自在,“為什麽不去?難道這些放在博物館裏的東西還能比我更美嗎?”
北原和楓回過神來,眼神有些複雜且微妙地看了玫瑰一眼。
不,這兩種美的風格根本南轅北轍到根本沒法比較吧?
極簡風格的抽象藝術和濃烈華麗的自然美雖然可以結合,但本來就是兩碼事。
但旅行家到底還是明智地沒有對此多說點什麽,只是默默地查閱了一下手機,看看到底能不能帶花進博物館。
雖然這種地方不能随意攜帶動物進入,但植物應該問題不大……大概。
到最後,他們上路時就是這樣的一副場景:
“一群馬,我知道它們是會吃花的,但是我一點也不害怕!”
玫瑰在自己的玻璃瓶子裏努力地張牙舞爪,語氣裏充滿了一種天真又驕傲的氣息:“我可有四根尖刺呢!它們想要欺負我的話可是要吃點苦頭的!”
北原和楓坐在馬車後面,撐住下巴,小聲地問道:“所以你為什麽要鑽到安東尼的懷裏?”
安東尼抱着已經緊緊貼在了他身上的玫瑰,耳朵紅紅的,目光不知道飄到了哪裏,總之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
“我才沒有——是這個笨蛋硬要抱着我的!”玫瑰的臉也一下子紅了,但勝在她本身擁有的紅豔的顏色,一點沒有讓人看出來。
玫瑰小姐繼續藏在小王子的懷裏,嘀嘀咕咕了一大串亂七八糟的單詞,前言不接後語得硬是讓北原和楓沒有聽懂。
“笨蛋!”她最後譴責了一句,然後被安東尼安慰地揉了揉腦袋。這下感覺自己尊貴的身份被冒犯的玫瑰小姐又回過頭,不滿地瞪起他來。
“你也是笨蛋!”她這麽說道,然後賭氣似的不說話了。
安東尼一臉無辜地看着旅行家,旅行家則是一點也不給面子地笑了起來:“你應該說你會保護她呀。”
小王子有點迷茫地眨眨眼睛,有點不太明白這個邏輯是怎麽來的:“可是她說自己有……”
“所以你的确是笨蛋。”
北原和楓歪了下腦袋,橘金色的眼睛中是不加掩飾的笑意:“玫瑰公主和她來自另一顆星球的騎士王子——這才是女孩子喜歡的故事嘛。”
說到這裏的時候,旅行家有些突兀地想到了《小王子》中的那句話:
——花是多麽自相矛盾!我當時太年青,還不懂得愛她。
來自外星球的孩子沒有辦法理解一朵花那驕傲又敏感的內心,他對一些話看得太認真,導致時常對這朵花産生奇怪的懷疑。
“嗯……雖然感覺現在說有一點早,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愛一朵花是需要方法的。”北原和楓用很認真的語氣對他說道。
和別人相處是件很複雜的事情。故事裏的小王子學會這一點是在遇見狐貍之後,但這時他已經和自己的玫瑰分別了。
金發的孩子有些不解地看了眼自己懷裏的玫瑰。對方很顯然也聽到他們之間的話了,但卻罕見地沒有什麽表示,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我會保護你。”
小王子思索了好一會兒,然後對他的玫瑰小聲說道:“沒有必要展露出那四根刺啦。你不用拿它對付任何生物,它們是傷害不了你的。”
玫瑰花悶悶地繼續哼哼了兩聲,開始假模假樣地咳嗽起來。
“好啦,你這個笨蛋。”她用力地咳嗽了好幾聲,聲音聽上去也沒有那麽盛氣淩人了,“我也不是那麽怪你……”
玫瑰花說完這句話後就陷入了沉默,似乎在微微搖動的春風裏睡着了。她在不說話的時候倒是十足十的嬌美,顯現出一種與她本人截然不同溫柔的氣質。
北原和楓看着身邊的一人一花,彎起眼睛溫柔地笑了笑,在廣場上讓馬夫停了車,拉着安東尼一起去這裏停靠的香腸車邊上買了兩根圖靈根烤腸。
“那個,抱歉啦。”
安東尼下車的時候對拉車的兩匹膘肥體壯的馬兒抱歉地笑了笑。對方低下頭,懶洋洋地打了個響鼻,倒是一副不怎麽在乎的樣子。
它們對吃一朵玫瑰可沒有多大的興趣。
“其實比起玫瑰,我想它們或許更喜歡草料一點——你也需要一點早餐嗎,玫瑰小姐?”
旅行家從店家手裏接過兩份由小圓面包夾着的烤腸,把其中一個遞給安東尼,心情愉快地開口道。
圖林根烤腸作為魏瑪這座城市裏不得不說的美食之一,乍一眼看上去和上輩子食堂裏吃到的肉夾馍沒有什麽區別。
嗯,如果要說區別的話……和可以被馍夾住的肉不一樣,這裏的烤腸比面包還要長出一大截——畢竟在這裏,該烤腸可是被法律限定在十五厘米以上的。
上好的豬前腿肉和五花肉,搭配提現調味的黑胡椒,還有香氣濃郁的蘭芹和肉桂粉,完美地烘托出了豬肉本身的鮮香,同時也驅走了肉類本身的膻氣。
在精心的烘烤之下,烤腸中肥肉的細嫩彈牙之處不改,瘦肉則富有嚼勁,香酥脆美,金燦燦的一條讓人食欲大增。
“我喝過水了。”
玫瑰輕聲開口,她看着廣場周圍的各色優雅的建築,還有在街角輕盈地飛過的蝴蝶,努力地讓自己的儀态更端莊一些。
不管是為了什麽,她可不想自己的形象被別的什麽存在比下去。
不過旁邊烤腸的味道的确有一點香……但她可是一朵優雅的玫瑰花,吃那種東西可不像話。
這也導致她真正地到達博物館內部之後,就開始全神貫注地看着大廳裏的鏡子起來。
“太狡猾了。”她嘀嘀咕咕地說,好像整朵花身上都燃燒起了戰鬥的虛幻火焰,“知道沒有辦法戰勝我的美貌,竟然想出來這種方法!”
北原和楓在旁邊努力地憋着笑,假裝自己沒有聽見的樣子,擡頭打量着一個臺子上面由紅黃藍黑綠組成的古怪螺旋狀模型。
如果真的要描述某些包豪斯的抽象設計,大概最适合的便是不可名狀。硬是用一種人類看不懂的方式把一堆彩色蛛網漏鬥形的物體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尖塔。
旅行家盯着這玩意打量了半天,終于勉勉強強認出來了這是以一堆被堆砌起來的四方體作為骨架所搭建出來的玩意。
“這怕不是被克蘇魯感召了才能創造出這種藝術吶。”
北原和楓琢磨着嘀咕了一聲,但又從這種由平面轉弧面的錯亂性裏琢磨出了一種和蒙德裏安的《紅黃藍的構成》相似的平穩和秩序感。
有一瞬間,他看到有一群紅黃藍色彩的蝴蝶從漏鬥一樣的篷裏面嬉鬧着鑽來鑽去,好像這個怪模怪樣的模型內部有着它們的隧道似的。
“我覺得你比她要好看多了。”
另一邊,安東尼陪着鬥志昂揚的玫瑰站在無人經過的鏡子前面,輕聲安慰道:“你看,她做什麽都只會模仿你。”
“我當然要比她好多啦!”玫瑰小姐式威性地重新亮出自己小小的尖刺,“離這個笨蛋遠點,你個冒牌貨!”
安東尼想了想,往四周打量了一點,趁沒有人注意,悄悄把鏡子的面轉了一下。
鏡子裏的玫瑰終于消失了。
“我說過,你沒有必要用到身上的刺,我會保護你的。”
安東尼把玫瑰抱在懷裏,試探性拿手指輕輕地和對方的花瓣碰了碰,墨黑色的眸子裏滿是真誠:“所以不要生氣了,好嗎?”
玫瑰“啪嗒”一聲把自己的花瓣合上了,看上去很不想理會他。
一只交雜着紅黃藍顏色的蝴蝶落在旅行家的肩頭,同他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這一幕,最後都忍不住笑了。
這只蝴蝶笑起來的模樣像是銀制的鈴铛,細細碎碎、清清脆脆的,但是很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都是很可愛的孩子。”它這麽說。
這只來自于包豪斯藝術的蝴蝶拍了下翅膀,在空中拖出一串銀鈴般的聲音,幾乎把四周所有的聲響淹沒在裏面。
很古怪的音樂。
如果說之前蝴蝶身上攜帶來的歌曲都有着浪漫主義時代和古典主義時代的氣息,那麽這只蝴蝶代表的似乎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音符。
乍一眼是被解構到極致的簡單,但是又有着包羅萬象的內涵。
北原和楓看着重新鑽回模型裏的蝴蝶,走過去拉住有些迷茫的小王子的手,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對方的腦袋。
“她好像不太願意理我。”安東尼任由旅行家動手,抱着都合上花瓣的玫瑰,有些苦惱地對大人說。
他不怎麽明白該怎麽和這朵玫瑰交朋友——在這個時候,這位來自外星的小王子都十分敬佩好像在哪裏都能交上朋友的旅行家。
“這不是什麽大問題。”北原和楓歪過頭沉吟了幾秒,含着笑意的目光停留在這朵花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大概只是玩累了?”
安東尼有些懷疑地看着自己懷裏的花兒,下意識地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他們一起在一個由各種亂七八糟幾何體拼湊出來的石膏像面前停留了一會兒,接着又去看了一個同樣沒法用語言描述的……圓鐵皮組成的塔模型?
上面還有一些叫人摸不着頭腦的絲線和雙螺旋結構一樣的帶子,讓人不知道具體的用處。但的确充滿了屬于後現代主義的奇異美感。
超現實的、超常規的、打破思維定式的美。
最精密的計算所構成的嚴謹作為骨架,最為大膽的想象作為外殼,最深邃而動人的哲學則是它的靈魂——這就是包豪斯的藝術。
“很美,不是嗎?”
鏽紅色的蝴蝶在玻璃展館的牢籠裏伸展開翅膀,輕聲道:“在這裏,你可以看到你,也看到我,還有無窮無盡的一切。”
它的顏色讓人想到生鏽的銅管和架子鼓。聲音也帶着被時光雕琢後的暗啞和沉穩的味道。
魏瑪的蝴蝶永遠無處不在。
它們是寄存在一切有形無形之地的音樂,也是藝術的女兒和母親。
北原和楓感覺自己不僅僅在看現代藝術的起源之地,也在看一場別開生面的後現代主義的樂隊。
支離破碎的音響,古怪而動人的樂器,雜亂無序的聲音,但是同樣充滿着音樂的美——他甚至看到了一只身上跳着藍紫色光芒的電音蝴蝶和透明的空氣蝴蝶。
那只空氣蝶來自于一張空白的畫紙,在玻璃畫框上振振有詞地對安東尼胡說八道:
“你懂嗎?空氣吉他,我代表的就是這種樂器!笨蛋都是看不見我的——當然啦,你是一個例外,我也不知道你怎麽看不見……”
北原和楓瞅着那只透明的蝴蝶,還有被忽悠得看起來完全信了對方鬼話的小王子,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寫封信給安徒生,建議對方提前寫一篇《皇帝的新裝》。
等到他們邊走邊停地看完了這個博物館的最後一個展品之後,這場音樂會也正式地落下下了尾聲。
三原色是所有的顏色,沒有盡頭的線條,沒有邊界的色塊,蔓延到空間的最深處,借由鏡子和大小的搭配在世界的邊緣跳躍。
垂直是男性,是沉默的空間,是靜态,是奇妙的協調和規整,是建築和雕像。
水平是女性,是流淌的時間,是動态,是曼妙的旋律和音樂,是音樂和蝴蝶。
“怪不得是蝴蝶啊。”
北原和楓最後看了一眼落在窗臺上,假裝自己只是标本的蝴蝶們,笑着說了一句。
“诶?”安東尼有點好奇地望過去,不太明白大人突然理解了什麽,結果又被按了腦袋。
“這個嘛——小孩子沒必要思考哲學相關的話題,否則會變得很奇怪。”
北原和楓的回答理直氣壯,拽着人重新回到了街道上面。
這座比較老舊的包豪斯博物館裏面沒有太多藝術品,就連主展廳也只有一個,但讓人在各種方面都長了見識——雖然魏瑪足足有二十多個博物館,但這種品質的也不太多見。
古樸的雕塑和巴洛克式的建築,整潔的街道和碧藍的天空。
“走吧,魏瑪該看的東西都看完了,我們也該上路了。我們現在還沒有到南德呢。”
“我們去南德幹什麽啊?”
“去見莴苣公主,小紅帽,還有吹牛大王的故鄉,最後去德國那兩位偉大的童話書寫者的故鄉看一看——追逐着這片土地上曾經童話的足跡一路向前,是不是非常浪漫?”
“哇……真的都能碰到嗎?”
“真的哦。我可不在這方面騙人。”
“突然想起來,說不定幾百年後,你和玫瑰的故事也會成為童話。這樣一想倒也挺有趣的,魏瑪的确是一個很适合當童話的城市。”
“北原!”
“好好好,不說了。你和你的玫瑰一樣容易害羞……果然都還是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