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擦亮一簇光
如果,我是說如果,那一切其實都是真實存在着的,并不是夢呢?
有一瞬間,北原和楓想這麽問,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因為沒有意義。
再也無法接觸到的美好,就算是它們的存在真實不虛,哪又與一場飄渺的夢有什麽區別?反而會變成真真切切的、所失去的遺憾。
——就像是他那永遠都回不到的過往一樣。有時他也會懷疑,那些平靜安好的日子是不是只是自己腦海中的一場臆想。
于是北原和楓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輕聲地應和道:“的确,是很好的夢。”
“是啊。不過這種夢我已經很久沒做過啦,畢竟我已經長大了嘛。”
安徒生看着窗外,映入他眼中的是哥本哈根夜晚純粹的黑暗。
他依舊微笑着,但在桌子下面,他的手指攥在一起,指節微微發白:“但能夠和它們相遇,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幸運的事。”
我曾經見過童話。
在那個故事裏,有着海底害羞的小美人魚,有着接骨木生長在茶壺裏,有着善良的拇指大小的女孩,有着天國絢爛的花園,有着禦花園裏善良的夜莺……
還有一群長着翅膀的大魚,它們銜着光明的燭火,在黑夜裏穿行。當它們雪白的羽翼張開,便能夠乘着無邊的風,自由地往返于天地。
我見過人類所有的幻想,看見過它們真實生活的“鮮活”模樣——當然,也僅限于曾經。
年輕的歌唱家怔怔地看着空無所有的天空,似乎想要看到什麽,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是夢嗎?
他當然知道,那一段經歷并不是夢境,而是實實在在地發生在他身上、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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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能猜到,此刻那些長着翅膀的魚還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遨游。就像過去的時光一樣,他們可能正在銜着燭火,唱着一首歡快的歌。
“能看到它們的一定是非常幸運的人。”安徒生輕松地向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好像之前一瞬的茫然和悲傷只是幻覺,“要好好珍惜哦。”
“如果說能看到它們的人都很幸運,那你也很一樣啊。”
北原和楓擡眸看着眼前的歌唱家,似乎嘆了口氣,面上卻依舊是笑着的:“所以,你想要再做一個這樣的夢嗎?”
安徒生有些茫然地看着對方那一雙在燈光下顯得明亮而堅定的橘金色眼睛,讓人毫不懷疑他話裏的真誠和決心。
——只要你點頭,只要你還想看見它們,我一定能夠找到讓你重新看到那個世界的方法。
但是年輕的歌唱家沒有點頭。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面上緩緩浮現出一個很輕很輕的笑。
“不用哦。”安徒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聲音輕得像是一場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才不會那麽幼稚呢。”
他成為了一名歌唱家——雖然因為自己嗓子的原因依舊一事無成,但是他已經學會了怎樣努力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也學會了怎樣贏得人類的愛,學會了怎樣迎合這個世界。
所以那些最美好的、最純粹的故事和相遇,就留給那個記憶裏的孩子吧。
現在的他和“童話”這個詞格格不入,也和當年幼時的期望格格不入,永遠都沒法回去了。
它們還在這座城市上飛翔着,能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他還能貪求着什麽呢?
“沒有,安徒生先生明明還是孩子!”
趴在窗戶邊上迷迷糊糊地看着魚群發呆的安東尼終于聽到了大人最後的半句話,于是一下子鼓起臉來。
因為感冒而感覺昏昏沉沉的幼崽晃了晃腦袋,哼哼唧唧地跑過來埋到北原和楓懷裏:“明明大家都知道的……”
北原和楓伸手把這個真正的孩子抱住,然後看着愣住的安徒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總是這樣。”同樣被直球迫害過的旅行家揉了揉小王子的頭,聲音裏帶着揶揄,“他的世界裏可沒法理解人類的彎彎繞繞。當然,這樣也挺好的。”
旅行家簡單地解釋了一句,順手按住了懷裏哼哼唧唧着的小孩子,眼中流露出一絲無奈。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也正因此才感到悲哀。
就像是選擇來到人類世界的美人魚——從喝下女巫的魔藥的那一刻,命運就注定她無法再次回到大海裏,只能忍受着痛苦,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堅強地走下去。
通向那個世界的大門,實際上是被安徒生自己沉默又堅定地關上的。
……為了長大,更準确的說:是為了成為別人眼裏“正常”又“優秀”,成為人類社會中值得被喜歡的人嗎?
北原和楓看着對方,他能看到對方身上異能力的光芒——就他所見過的異能力來講,這是他所見過的最黯淡的異能,別說遮蓋住擁有者的樣子,甚至連人的臉都照亮不了。
小巧的水晶本身幾乎沒有任何的光,只有接受到別人身上的光源時,它才有了片刻的妖豔模樣。
旅行家垂下眼眸,心裏隐隐約約已經明白了什麽:
就像是一開始的中島敦一樣,安徒生選擇了背離自己的異能。
或者說……是因為某些原因,再也沒有辦法使用了嗎?
“的确,能夠做一輩子的孩子,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安徒生笑了笑,然後站起身,露出有點抱歉的表情:“我才發現今天已經這麽晚了。晚上我還有很多事,必須先走一步。真是抱歉……”
“沒什麽,正好這個孩子也困了。”北原和楓搖了搖頭,拉住了安東尼的手,也站起來,“我們送你一程吧。”
“……謝謝。”
安徒生見到對方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略微松了口氣,臉上依舊保持着明亮的微笑,聲調輕松地建議道:
“下次我請你們去趣伏裏公園吧。雖然冬天那裏幾乎不開放,但也不是沒有進去的方法。”
“那還真挺讓人期待的。”北原和楓看了眼迷迷糊糊地縮在他懷裏,不知道正在嘟囔着什麽的小王子,微微地笑了起來,“不過等他病好些了再說吧。”
冬日的哥本哈根,夜晚往往都帶着滲到骨子裏的涼意。倒是屬于人世間的燈光都明澄澄地亮着,各種各樣熱鬧的聲音連綿不絕。
間或有屬于自行車“叮鈴鈴”的清脆聲音響起來,街道邊便滑過了這些年輕的男女的影子,順便把清亮的笑聲撒了一路。
在一座生機勃勃的城市裏,總是缺不了萬家燈光和繁盛煙火。
北原和楓就把安徒生送到了這裏,然後便打算抱着安東尼離開。安徒生也打算自己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繼續練習自己的歌。
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嗓音已經無法支撐起他的歌唱事業了,但到底還是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更何況,他也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到底還能做些什麽。
“對了,安徒生先生,我還有一句話想要和你說。”
安徒生打算離開的腳步頓了頓,有些疑惑地轉過了身。
他看到有着橘金色眼睛的青年站在這座城市繁盛的燈火裏,眸子裏盛着的光彩柔軟到讓人忍不住有一瞬的恍惚。
“如果蠟燭已經燒完的話,那麽點一支火柴也可以。”
旅行家的聲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舊顯得異常清晰和明亮。他彎起眼睛,語氣依舊是他慣有的溫柔:
“無論什麽時候,它們都在陪着你呢。”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在這個世界上感到孤單,不用不安于自己得不到別人的喜愛。
它們會在的,永遠都在的。
它們等着你選擇再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但等不到也沒有關系。它們會一直陪着你的,就算你不打算回來。
這是它們對自己朋友無聲的陪伴和等待。不管你會不會回來,它們都會為自己的朋友唱着未完的歌,繼續着尚未結束的旅行,在黑暗裏點亮美麗又璀璨的光。
——所謂的友誼,或許就是這樣:即使知道自己的努力可能并沒有什麽意義,但依舊會努力地湊過來,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安慰悲傷的你。
……
安徒生不知道自己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回家的,或許是大腦一片空白地游蕩了回來,他甚至今天都沒有去試着練習唱歌。
他只是沉默地回到家裏,沉默地關上門,最後沉默地坐在自己的書桌前,連燈都沒有打開,只是愣愣地看着書桌前的窗戶出神。
“……”年輕的歌唱家伸出手,按在透明的窗戶上,聲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們在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
也對。他早就聽不到它們的聲音了。
少年露出一個有些自嘲的笑,看着遠處漆黑一片的天空,伸出的手只觸碰到了虛無的空氣,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如果你們一直都在我身邊的話,應該很失望吧。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啦。”
我沒有辦法像是以前一樣陪着你們唱歌,也沒有辦法和你們一起飛翔。
因為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學會了向世界低頭的大人——就和過去我最讨厭的大人一模一樣。
“但是不管怎麽說……”
還是很想再次見到你們啊。
就算你們可能會讨厭我現在的樣子,就算理智告訴我不再見面才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安徒生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最後還是從書桌上找到了一盒火柴。
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去點燃一支蠟燭了,但是如果只是一根火柴的話……如果只是一根火柴的話。
他深吸一口氣,有些顫抖的手指按在火柴的根部,在火柴盒的側面輕輕地一擦。
在那一瞬間,明亮的火光騰起,以強勢的态度刺破了四周的黑暗。金紅和暖黃色的光輝充斥滿了房間。
安徒生擡起頭,映入眼中的是滿目璀璨的光輝。口中銜着光輝的大魚振動翅膀,在天空中成群地滑翔,組成一條最為璀璨的光帶。
在他的身邊,有一條大魚正親昵地圍繞着他游來游去,透明的尾鳍像是海洋上的浪花,折射出彩虹般絢爛的顏色,振翅之間便灑落了滿屋溫柔細碎的光輝。
依舊是與當年一般無二的場景,似乎時光從未流逝過,他還依舊處于童年。
“悠嗚——”大魚擡起頭,似乎發現了人類終于看到了它,于是發出一聲快樂的鳴叫,高興地張開翅膀,飛撲到了對方的懷裏。
你回來啦。
你終于打算看看我們啦。
大魚高興地蹭了蹭對方的腦袋,寶石藍的眼睛中透着純然的喜悅,拿寬闊的翅膀擁抱住了身前溫暖的可愛的小小的人類。
不要哭,真的沒有必要哭,能重新相遇是一件高興的事情才對。
大魚不理解人類,但是它知道,人類的世界不是童話。那是一條滲透着血和淚水的道路。絕大多數人都只能在這樣一條路上面茍延殘喘,懷揣着自己無人理解的孤獨和惴惴不安。
這是一條注定會很孤獨和痛苦的路,它們也沒有辦法去改變他的選擇。
但它們也有自己安慰的方式。
“悠嗚~”不要難受了,我們都在的,就算沒有人類喜歡你,我們都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畢竟我最喜歡小漢斯啦!是超級超級喜歡的那種!
我才沒有難受呢,也沒有哭啊,傻瓜……
安徒生回過神,聽着對方鳴叫中的驚喜和笨拙認真的安慰,有些用力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天上的魚群舒張着翅膀,像是從星河裏銜落了一顆顆星星,借着星光輕盈的飛行,同時還向下方的人類唱着歡迎的歌。
和我們一起走吧,一起去飛吧,一起唱歌去吧。今天也會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安徒生深吸一口氣,抱住了自己身前這條看上去傻乎乎的大魚。
火柴的光迅速地熄滅了。
房間重新歸于黑暗。什麽東西都沒有留下,他也什麽都沒有抱住——好像之前絢爛的場景只是一場夢,或者是一道光所留給別人的幻覺。
許久之後,房間裏才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