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天劫!敖烈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扳住楊戬肩頭問道:“那成蛟尚在湖中?” 楊戬颌首道:“我才在湖中并未見他身影,想是已經被卷到了那漩渦之中,這天劫就是沖着他來的。”
敖烈望了那水柱一眼,皺眉道:“如今須得盡快尋到成蛟,阻他化龍,方能平息這天道之怒。” 他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住,回首深深看了楊戬一眼,略帶着不舍道:“在水中你不如我,你看好寸心,我去去就來。” 未及前行,卻被楊戬一把拉住,敖烈挑眉,只見楊戬俯下身,将寸心左腕上松松挽着的絲帕整理好,方起身道:“寸心是你妹子,你在這裏,我去。”
敖烈嘿然片刻,點點頭,向楊戬一抱拳道:“放心。” 楊戬不答話,轉身間化出片片銀甲,握着三尖兩刃刀的右手一抖,瞬間化刀為鏈,環環繞于右臂,一個箭步已是騰空而起,自半空中使了個鹞子翻身,徑直紮入水底。
那敖烈直目送楊戬沒入湖中,一點水花也不見了,方才在寸心身旁大石上結跏趺坐,看了一眼尚自昏睡的寸心,竟是一笑道:“敖小寸你還是睡着了最像淑女。也不知楊戬這樣刁鑽人物,怎麽能整整忍了你一千年。” 他眼角瞥見寸心傷處兀自閃爍的銀芒,又嘆道:“這人一頭擔着天道,一頭還要惦記着你,也不知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說你這琴棋書畫樣樣稀松,挑男人的本事倒是三界第一。”
正說着,敖烈嘴角的笑意忽然消失不見,圓睜雙目望着血紅的湖面。只見一個身影自湖底急速上浮,随即破水而出,大鵬一般展開雙臂,穩穩落在十丈開外的岸邊,卻正是楊戬。他手中鎖鏈閃着刺目的銀光,繃得筆直,猶自向湖底伸引而去。只停了片刻,那鎖鏈劇烈的晃動起來,整個玉鏡湖好似一盆端在小娃娃手中的血水,四邊晃蕩,湖心水柱赫然崩塌,揚起滔天巨浪,一波一波抛向岸邊。那楊戬沐浴在漫天血雨當中,身形卻紋絲不動,只牢牢牽定那鎖鏈。忽然他後退一步,右臂一振,暴喝一聲“起!” 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影被從水底拖出,淩空而起,又如一塊巨大的龍形磐石一般,重重的砸在湖邊沙地之上。
楊戬收了鎖鏈,未及上前,但見斜刺裏沖出一人,撲在那黑龍身上,哭道:“成蛟!”楊戬腳步一頓,嘆了一口氣,又停了下來。原來敖若昏倒在草廬,半晌方醒,一眼望見灌口方向黑雲密布電閃雷鳴,知道寸心已經發動陣法,便忙駕了雲趕來。
她雙手撫摸着成蛟身上黝黑冰冷的鱗片,那巨大的鱗片之間,還挂着不知道是血還是湖水的,粘稠的紅色液體。成蛟痛苦的扭動着身體,那鎖鏈死死勒在他身上,有些地方已經勒進了他迸裂的傷口之中。敖若見狀忙轉回身,眼帶祈求的望着鎖鏈的主人。楊戬遙遙看見,眼神一黯,手一松,鎖鏈便如寒冰化雨一般消融無跡。
成蛟化為人形,身上的青衫已經破得不成樣子,湖底的泥沙和枯枝劃破了他的肘臂,方才在水下,楊戬的鎖鏈仿佛帶着尖刺的大網一樣,将他捆得縮成一團,現在鎖鏈化去,他依然痛苦得不停的顫抖。感覺到敖若的手,成蛟費力的睜開眼睛,血紅的雙眸裏帶着淚,想要說什麽,卻抽搐着發不出聲音。
敖若的心仿佛泡在沸水裏一般,連呼吸都帶着疼痛,哽咽道:“早知如此,我不該讓你......” 成蛟吃力的搖搖頭,“不......是,是我......不夠好......” 敖若直哭得涕淚橫流,半晌才道:“成蛟,我這一生,見過無數神仙和凡人。我不是遇不到更好的,而是......而是我遇到了你,就不想再要更好的。” 她雙手捧起成蛟因痛苦而蜷縮着的手,放在胸前,抽泣道:“我心裏已經有了你,縱有再好的人來,我又怎麽能動心?” 敖若低頭,在成蛟的手心吻了一吻,又道:“我瞞了你,只想着能從此護你一世平安,看你讀書吟詩,看你......看你娶妻生子,看你白頭終老,誰知老天連這點希冀都不肯應我。早知今日,我當初就應該告訴你,我,我......” 她已經泣不成聲,喘了幾口氣方才哭道:“我原是龍女,以女身僭稱王位,因此不敢示人。”
成蛟瞪大了雙眼,痛苦中驚喜的看着敖若,他已然不能說話,顫抖着手,想要觸一觸敖若的臉龐,卻無力的跌落下來,勉強扯出一抹笑,噏動着嘴唇好像在說:“好......好......”,卻發不出聲音。敖若痛得不能自已,轉身瞥見楊戬在側,忙抛了成蛟,膝行幾步來至他身前叩首道:“真君,你宅心仁厚法力無邊,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成蛟,我随你上天庭,鋸角褪鱗五馬分屍,敖若都不會說一個'不'字!”
楊戬帶着悲憫的神情俯視着跪伏的敖若,半晌才道:“太遲了。” 敖若驚恐的擡起頭,聽着楊戬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成蛟本是東極青華大帝座下角木星君,因事觸怒大帝,被貶下凡,須飽受貧疾而死。本來那場病,就是要接他回天庭的。是你強違天命,擅改命格助他化龍,才致今日之苦。如今複悔,已是遲了。”
敖若愣怔在當地,拼命眨去眼內的淚水,她不能相信,這一切一切的折磨和苦痛,原都是自己帶給成蛟的。她忽然想到什麽,大聲問道:“那,那現在......” 楊戬仰起頭,微微眯着雙眼,看向頭頂狂怒着翻湧的,遮天蓋地的黑雲,輕輕嘆了一口氣,不複再言。
閃電于那黑雲中倏忽往來,似有無數魍魉魃魅跳躍騰挪,間或照亮了黑得深不見底的雲邊。忽然雲中大亮,無數道閃電糾纏膠葛着,裹挾了金紅色的天火,猝不及防的直劈下來。那敖若道聲“不好”,回身去護成蛟時,已經來不及了。一團巨大的火球劈啪作響,以雷霆萬鈞之勢擊中了岸邊的成蛟。那成蛟似有剝膚之痛,沒身于火球之中狂亂的扭動,如置阿鼻地獄。敖若心如刀割,慌亂中捏起水決熄火,卻全不奏效,她淚眼朦胧癱坐在地,望一望面有不忍之色的楊戬,哀哀問道:“這,這就是天譴?” 楊戬側過頭,微微颌首。
那纏繞成蛟全身的火焰,像一朵朵炫麗的火蓮,醉了酒似的舞動着腰肢,敖若蒼白如玉雕的臉龐,竟被那火球染出了一絲血色。她定了定神,深深望一眼不再扭動的成蛟,轉頭伏下身,向楊戬施禮道:“我不聽真君之言,擅動妄念,以身拒天,終有今日,又連累三公主受難,還望真君勿怪。” 她仿佛痛的不能呼吸,強自鎮定方又道:“如今摯愛已去,我不求您寬恕,但有一事還請真君成全。” 楊戬只道她心生悔意,卻不料那敖若擡起頭來,倔強的望着自己道:“請真君将我二人葬于玉鏡湖邊,不再分離。”
說罷她轉過身去,雙手撐地,縱身一躍,竟撲進那熊熊燃燒的火球中,緊緊抱住成蛟的身體。那火球“轟”的一聲巨響,赤黃青白褐五色流金直沖九霄,畢剝作響的火星在空中一個又一個爆開,濃煙滾滾,黑龍一般騰空而去。饒是楊戬面上平靜無波,一顆心也如雷轟電掣般砰砰作響,半晌才勉強定住神魂。
濃煙蔽天,騰起的飛灰像鴉羽一般在空中翩然起落,方才覆蓋整個天際的黑雲已然漸次退去,黯藍的蒼穹在雲中顯露真容。楊戬松開緊握的雙拳,手心冰涼精濕全是冷汗。他靜待火熄,攝了敖若與成蛟的骨灰,行至湖邊一塊大石處,徒手掏空此石,将二人骨灰置于其中,又施法封印了這石棺。
寸心醒轉時,已經是在西海她自己的寝宮內。修竹守在榻邊,一見她睜眼,先奉上一杯四味香薷飲,見寸心怔怔的捧着那月影梅葵杯只是發呆,遂笑道:“公主,你睡了一天了,還覺得倦麽?”
寸心也不答話,含了一口香薷飲,趿鞋下榻,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好似想起了什麽,問道:“我三哥呢?” 修竹趕上來接過杯子道:“三殿下送你回來就走了,說是靈山的經筵還沒完,你身上的傷也無大礙,就趕着又去了。” 寸心“噢”了一聲,悶悶的行至妝臺前,拿起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捯着發尾。修竹一笑,放下手中梅葵杯,上前扶正寸心的頭,又自她手裏拿過那描金犀骨梳道:“還是我來吧。”
寸心任她擺布着,垂着眼眸只是想心事。鏡子裏,寸心一頭長發散落肩頭,光潔順滑,幾可委地,修竹立在她身後,微微躬着身,細細的幫她篦着。寸心驀地想起前日,那人就是以這樣的姿态,幫她摘掉了發間纏繞不去的珠釵。她丹唇微啓,想要問些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修竹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公主,南海的五殿下昨兒來過。見你睡着,就沒敢驚動”
寸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猛地回頭,修竹的手還沒自她頭發上放開,不由得扯落了幾根。寸心也不顧得痛,急急問道:“五弟來,說了什麽?” 她略一頓,又道:“想是伯母那邊出了什麽事兒?” 修竹放下梳子道:“也沒說什麽,只傳話說,待公主好些,去南海坐坐,那邊龍後娘娘有些話想問公主。”
寸心登時坐不住了,忙忙換了一件蜜合色交領刺繡長襖,趕着绾了發,也不帶從人,自去了南海。通報進了瑤光殿,只見南海龍王正端坐在龍後榻前,寸心忙施禮,卻被敖欽一把拉住道:“不要多禮,你伯母等你多時了。” 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道聲“事多”,又囑咐下人好生伺候,說罷一徑去了。寸心躬身送他出去,一偏身,坐在南海龍後的榻上,叫一聲“伯母”,珠淚已經滾下腮來。
那龍後凝視着殿頂的藻井,半晌無言。寸心一陣心慌,龍後叫她來,定是要問敖若的事兒,可敖若身死的時候,她遠遠的在一邊,不省人事。敖若怎麽死的,臨去前說了什麽,寸心一概沒有親見。況且,龍後知不知道敖若是龍女的事兒,她也心裏沒底。修竹說,成蛟是楊戬擒住的,敖若是楊戬看着殉情的,甚至連收拾善後,也俱是楊戬一人所為。敖烈那個混小子倒是看見了,可他大約是知道南海必有一問,所以才腳底抹油,溜回靈山去了。如今只得寸心一個人,坐在這偌大的瑤光殿裏,忐忑不安的等着龍後發問。
“寸兒,” 龍後終于開口,聲音裏透着濃濃的悲涼,在這鋪滿厚厚長毛地毯的寝殿裏,顯得格外沉悶。“敖若的事,我已盡知。” 龍後無力的靠在大迎枕上,緩緩說道。寸心本來低垂的頭忽然擡起,驚訝的望着她。
“二郎真君遣了敖若的侍女小珊來,将來龍去脈細細說與我聽了。” 龍後的聲音虛弱得好像從遙遠的風中傳來:“孩子,我叫你來,是為了謝謝你。” 寸心再也忍不住,撲倒在龍後的懷裏,又不敢放聲哭,只得小心翼翼的啜泣。那龍後撫着寸心的長發,緩緩道:“生不能同衾,死卻可同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長眠于玉鏡湖邊,這于兩個相愛卻不能相守的人來說,多少也算彌補了遺憾。” 說着,龍後自己也淚流滿面。“那孩子自小在我身邊長大,雖然寡言罕語,卻格外的剛硬要強,叫人心疼。她這樣去了,雖然我不在身邊,可是有你看着她,就跟我......也在跟前一樣。”
寸心無聲透了一口氣,心底忽而湧上一股刻骨的愧疚。這愧疚不是為了敖若,敖若求仁得仁,為了一段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愛情殉葬,用死亡,擺脫了套在她肩上的,永世不能解脫的桎梏,這麽說來,敖若和成蛟真的是死得其所。寸心下意識的撫摸着腕上的絲帕,冰涼絲滑的觸感,并不能緩解她胸中滾油煎心一般的絞痛——楊戬用自己的修為護住了她,在天雷劈下的時刻卸去了全部的力道,承擔了本來不該屬于他的天罰,而後又獨力收拾了殘局,将寸心施法的事兒一并抹去,只推說是敖若不顧勸阻自行其事,一切自然通順得好像原本就該是這樣。只有寸心知道,自己又欠了楊戬一筆,卻不知道這一筆,要何時還,怎麽還,又或者,楊戬需不需要她還。
龍後拉着寸心的手,一頭滴淚,一頭細細講了許多敖若幼時的事,寸心也只得打疊百般軟語溫言來勸慰,直說到龍後露出倦意方才告退。此後一連數日,寸心都陪在南海龍後身邊,侍奉湯藥,閑時陪坐說話解悶,堪堪守得龍後愁容稍減,才回了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