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少年的避嫌根本不需要用言語宣告。從知道對方尴尬身份的那一刻起,也許已經默默劃好了身邊的楚河漢界,除了在郁園短短幾次的圍繞着小榆和媽媽的交集之外,在一間教室裏,他們幾乎從不說話,多少次,隔着教學樓和長廊,一個在天井,一個在窗裏,都要故作冷漠地扭過臉去。
久而久之,誰都不知道,對方是真避嫌,還是單純地讨厭自己。誰都不是會戳破窗紙互訴心跡的人,誰都沒有主動把誰拉入自己的陣營,又有一個個少年加入,隔在他們之間。
原來這才是故事的最初模樣。
兩個人心裏都燒着一把幽暗的火。沉默,僵持,随時準備被這把火焰吞噬。
孟蘭馳叫了一聲“蔣正柏”,蔣正柏口吻平靜地應了一聲,依然保持從背後環抱的姿态,同時在他前襟摩挲着,一顆,一顆,扣上扣子。
這對蘭馳來說無疑是一場酷刑,這樣一顆顆扣上,對他來說,還不如一把扯掉。
“哥?”方寧榆敲門聲響起,習慣性地就進來了。
他一進來,看到大哥坐在床上,二哥離大哥半米遠,裹着大哥的軟被,背對房門蜷坐着。
氣氛有點怪怪的,方寧榆想不明白,問蘭馳:“哥,你好點了嗎?”
二哥沒答,大哥說話:“小榆,再去拿一支藿香正氣水。”
蘭馳終于轉頭,敢怒不敢言,等藿香正氣水拿上來了,又盯着蔣正柏把軟管別開,遞到他面前,“還是喝一點。”
方寧榆也坐到床上,附和大哥:“對啊,還是喝一點吧。”
蘭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接過來,臉色別扭地喝了一口,臉迅速皺成一團,表情管理失控,像個綠色的果核,決計不肯喝第二口,又對蔣正柏說:“煙給我一根,我去去嘴裏的味兒。”
方寧榆睜大眼睛,眼巴巴看着大哥按住二哥的手腕,沒松開,兩個人肩背都有點緊繃,像沒談攏的兄弟馬上要打一場,他正要勸架,就聽大哥話裏有點哄勸的味道,怪溫柔的:“哪有喝了藥就抽煙的?”
蔣正柏又朝向弟弟:“小榆,你去便利店買瓶酸奶回來。”
小榆聽話,乖乖去了,五分鐘後回到房間,看到二哥還那麽幹坐着,臉色素白,但是嘴唇微微泛紅,濕潤異常,像顆被水浸泡過的漿果,大哥也坐着,幾不可察地皺着眉頭,對他說了句話,他靈得像小狗一樣的鼻子立刻聞到了一股藿香正氣水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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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榆:“......大哥,你也中暑了?”
蘭馳咕嚕咕嚕喝着酸奶,還用沾滿蔣正柏味道的被子裹着自己,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一言不發地瞥了蔣正柏一眼。
蔣正柏拍拍小榆肩膀:“沒事,我們下去,讓你哥再睡會兒。”
蘭馳乖乖躺下,枕着蔣正柏枕頭,讓他出去的時候把燈關了。
蔣正柏走到客廳,方紫霞已經停止哭泣,臉上沾着淚痕,看着他:“蘭馳怎麽樣?”
“剛躺下。”
蔣正柏說着,坐到她對面,聽方紫霞挫敗地說:“多少次了,蘭馳怎麽都不願意接受我。”
蔣正柏坐得端正,給她一種一如既往的可靠感,蔣旭不在,他才是這個家裏能做主的人,他說:“媽,你接受他了嗎?接受這個三十歲的你不太熟悉的孟蘭馳了嗎?”
接受自己的兒子?兒子還需要接受嗎?
方紫霞惶然地思考着這個問題,他接受了怎樣的高等教育,遇到了什麽樣的人和事,對世界的愛憎态度有沒有發生變化,甚至于,最讓她忐忑的,也最讓她不想直面的——他是否還需要缺席已久的母愛?
蔣正柏盯着她,突然又說:“我會陪着他。”
方紫霞沒讀懂他的意思,想着他倆關系好,蔣正柏能陪陪蘭馳,多寬解寬解他,甚至是多照顧照顧他,那是最好不過了,不禁欣慰又感激:“诶,好。”
也許是被蔣正柏的味道包裹着,孟蘭馳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的時候四周昏暗。他下意識叫了一聲“正柏”,翻坐起來,薄被從胸口滑落,身上的亞麻襯衫皺亂。他伸手開燈,燈一亮,蔣正柏也進來了,手裏端着碗湯,“醒了?”
孟蘭馳邊找自己手機邊問:“幾點了?”
“九點多。”
孟蘭馳從朦胧的睡意中清醒,看着蔣正柏坐在旁邊,用調羹舀湯,還有點恍惚,好像不久前還是兩個充滿誤解、關系冷淡的同學,現在,卻能那麽理所當然地坐在一張床上,孟蘭馳嘴唇動了動,“我們也許還有很多事情沒講清楚,你想到了,就來問問我,不要自己一個人憋着。”
蔣正柏笑,調羹遞到他唇邊,“你也是,蘭馳。”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蔣正柏稱呼他的時候已經很自然地去掉了他的姓氏。親近的人大多都叫他蘭馳,但是蔣正柏的“蘭馳”不一樣。蘭馳每次從他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都有一種閑置游戲機被投入硬幣的簡單快樂,叮鈴,叮鈴,蘭馳的心裏不斷地回響着這種清脆而喜悅的聲音。
孟蘭馳看着他:“來日方長,我們慢慢說。”
他低頭,看着調羹裏的蓮子,想起自己一次次從母親身邊逃離,他不知道對還是錯,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順其自然還是努力改善,他只希望,蔣正柏能一直陪在他身邊,就像曾經一直記得要和他去水族館一樣。
孟蘭馳說:“你不要幫着媽媽說話。”
蔣正柏好像總是吵架中的那個斡旋調停者,他冷漠、公正、理性,游刃有餘地維持着所有關系的表面和諧,蘭馳盯着他的嘴唇,警惕他說出自己不想聽的話。
蔣正柏露出有點忍俊不禁的笑,好像蘭馳實在很容易讓他發笑,一口蓮子湯喂進去,趁着孟蘭馳咀嚼,說:“嗯,不幫她說話,只為你說話。”
孟蘭馳滿意了,端過碗,很快把湯喝完,“今天能睡在這裏嗎?”
蔣正柏說:“不行,蘭馳。”見他沮喪,又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部輪廓,近乎溫柔地宣洩自己的情緒,“你睡這裏,我擔驚受怕。”
孟蘭馳不勉強,他也知道,沒有在家裏幽會的道理,換了身衣服,讓蔣正柏送自己回家。
方紫霞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見蘭馳下來,故意裝作沒看見。蘭馳也故意裝作沒看見她,拖着來時的行李箱出去。
外面下過一陣暴雨,空氣濕潤異常。蘭馳走在前面,行李箱的車轱辘留下兩道規則的濕痕,車輪聲在夜裏寂靜的小路上回蕩着。
走到漆黑的背陰處,蔣正柏快步跟上來,接過他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握住了孟蘭馳的手,手指扣緊,無聲無息地交換着手心的溫度。
随時有熟人出沒的小區裏,對他們來說并不安全,他們像特務接頭,通過眼神和短暫的肢體接觸,傳遞着只有對方才能解碼的熾熱的信息。
不是不壓抑,擁抱接吻的欲望來得海嘯一般強烈,但是他們都願意為對方忍耐。
十幾秒後,即将走出陰影,該放手,卻都沒松手。
孟蘭馳小聲說:“再牽一會兒吧,沒事的。”
“嗯。”
孟蘭馳又趕緊把他的手牽緊,“蔣正柏,以後也要這樣,不能随随便便松開我的手。”
“嗯。”
孟蘭馳想起那個偷偷跟在蔣正柏身後,窩窩囊囊看他和女朋友牽手的少年,他當時太幼稚了,好奇伴随着厭惡,嫉妒伴随着自虐,非得看看蔣正柏是怎麽談戀愛的。
現在,雖然遲了一點,但是蔣正柏會親自帶他嘗一嘗戀愛的滋味。
夜風裏傳來蔣正柏的聲音:“蘭馳,你握得也太緊了。”
低沉嗓音含着無奈的笑,但是手卻沒打算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