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年,是孟蘭馳流年不利的一年。
剛過完年,孟蘭馳決定和幾個相熟的制片與導演去清淨寺拜拜。
寺廟裏深林掩映,幾個人走在小徑上,聽着晨間的宏亮鐘聲。都是文藝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走得很近,性格卻很不相似。周敦以放浪形骸著稱,拍了許多令人頭暈目眩而過不了審的電影,穿着個黑色舊棉襖和老北京布鞋,罵罵咧咧走在前頭,但在佛門清靜地,他也不好大聲:“媽的,我那部《晚鐘》又被貼封條退回來了。老子拍了兩年半呢!來來回回北京多少次!你說說這叫什麽事兒?陳錄鳴那部解禁的戲,尺度題材什麽的可比我這部大多了吧!他的能解禁,為什麽我的不行!”
周敦點名:“蘭馳,你也幫我去你大伯那邊問問啊!”
被點名的男人正分神地望着禪院裏盛開的梅花,一時間沒應他。在這群人裏,他年紀是最輕的,長得又極為白皙俊秀,款式考究的黑色長大衣垂在鞋面上三公分,他微微籠着手,肩膀連着背呈現着獨屬于男性的優雅寬闊弧度。
孟蘭馳等那只鳥飛走了,才溫和地微笑着:“大伯是我親大伯,可是這事兒不歸我大伯一人說了算啊。今年年份特殊,你那部戲,太敏感了。”
說到戲,蔣韻作為出品人又想起一件事:“蘭馳,你那部戲?”
雖沒明說,但是在場幾個都知道,說的是孟蘭馳監制的《樹猶如此》,名編劇李楚生,名導遲帆,一衆影帝戲骨加盟的黃金陣容,拿風雲際會來形容都不過分,但先後出現了編劇性醜聞,主演張望潮被曝嚴重的政治立場問題,拍攝現場意外傷亡等事件,這部戲從一開始的備受矚目到現在誰都說一句邪乎。
孟蘭馳無奈地搖搖頭:“別提了,說起這個我就頭疼。”
蔣韻活潑地說:“今年回家,你爸催你了吧?”
孟蘭馳一副求饒的神态,“巴不得我跳過相親、戀愛、結婚,馬上搞一對龍鳳胎出來。”
“你潔身自好,不亂搞咯。哪像鄭軒宏,六十歲了,媽的,讓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生了個兒子。”
孟蘭馳笑笑:“我不讨人喜歡罷了。”
衆人又起哄:“怎麽不讨人喜歡了,韻姐的女兒可喜歡你啦!你再等個兩年,她大學畢業了就好結婚了!”
孟蘭馳快走兩步,長腿生風,把他們甩後頭:“財神殿第一柱香,讓我來燒!”
搖簽桶,問簽文,幾人交換着看,孟蘭馳的是一句“多謝東風輕借力,望東別有一枝紅”,周敦說:“好啊,來年必有貴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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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中的都是上吉,大家都挺滿意。又去用了提供的早餐,野菜做的羹湯和餅子,草草吃完,又坐在一起聊了一個多鐘頭,等林子裏鳥叫聲吵嚷得不行,才決定回家。
“喲,蘭馳,新車啊。”
孟蘭馳笑:“啧,我只不過是洗了個車而已。”他對車不甚愛惜,曾經也做出過把豪車扔在商場的地下停車場兩年才發現的事情。
“走了。”孟蘭馳送走他們,這才上了車。他沒發動車子,只是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好像很痛苦很郁悶地喘着氣,本來很俊秀的一張臉,鼻梁啊,顴骨啊,全都染上了一點病态的紅。
不行,我還是要試試。
孟蘭馳這麽想着,一刻也等不住了,下車跑進了姻緣殿。
“麻煩幫我看看簽。”孟蘭馳把簽文遞給老和尚。
粗粝的手指接過,摩挲着,和尚又低頭看,想了一會兒,給了他一句:“從然有緣成一處,終須離別分東西”。
孟蘭馳站在白牆前,身後都是許願結緣的彩色符文流蘇。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心裏已經做好了準備,還是像被一顆子彈擊中胸膛一樣。半晌,他寬慰自己:“既然菩薩也說,結果是這樣,那還有什麽好可惜的。快三十了,不能總挂記十幾歲的事情。”
發動車子,孟蘭馳卻有點不想回家了。家裏冷清清的,和孟方舟也沒什麽可說的,不吵架已經很好。可是車子還是往家裏去了。
一進門,保姆告訴他:“孟先生在書房寫書法呢。”
“哦,知道了。”
孟蘭馳知道,孟方舟到了這個年紀,也就剩這麽點愛好。他一心想卸了職務,沒有烈火烹油的富貴,反而能落得清閑。
孟蘭馳端了盤切好的橙子上去,一進書房,家裏那只肥嗲嗲的布偶盤在銀絲宣紙上,孟方舟正在寫字。
孟蘭馳恭恭敬敬:“爸。”
“哦。你來看,寫得怎麽樣?”孟方舟扶扶眼鏡。
銀絲宣紙上是這樣幾個字——空有煙霞志,卻無水雲身。鐵畫銀鈎,不蔓不枝。如果沒有旁邊幾個黑爪印,就更完美了。
孟蘭馳說:“這幾個爪印很別致。”
“去。”孟方舟不大高興地趕他出去,又抱起布偶,親昵地,像對親女兒,“小雪,你看我的字怎麽樣?”
孟蘭馳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覺得煩悶,又說了一些家裏的事情,還有工作上的。孟方舟是古板而嚴厲的家長,其實兒子的很多事情已經不太懂了,但句句不離敦促:“這個事情,交給你做,你來負責,你就要好好做,認認真真做,争取做點成績出來。”
孟蘭馳聽厭了,應和着:“知道。”
“還有,”孟方舟語氣變得低沉而和緩,很長的氣息之後才說,“今年拜歲,去你媽那兒看看。她舉家回國了。”
沒有回應。
孟方舟皺皺眉,轉頭看到自己兒子呆坐在圈椅裏,表情愣愣的,眼睛起了霧,手裏那個剝了一半的橘子咕嚕嚕滾到書案底下去了。
“聽見沒?”孟方舟又重複了一遍。
孟蘭馳呓語似的:“那麽多年沒見了,我去了,表情怎麽做,手怎麽擺,話怎麽說?爸爸,你教教我。”
孟方舟沉默了。他在自己這樁失敗的婚姻裏,對不起很多人,尤其是孟蘭馳這個孩子。平心而論,設身處地,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表演,才能顯得從容又親切。
他教不了孟蘭馳。
他惱怒着,生着自己十幾年來的悶氣,“去就是了,媽媽也不會叫了嗎?”
等孟蘭馳走了,孟方舟放下筆,把貓抱進懷裏,說了會兒話,又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等孟蘭馳洗完澡出來,孟方舟的秘書長已經備好禮品和禮單等在客廳了。
孟蘭馳怒從心頭起,他讨厭被逼着一步一步走,幹脆坐在沙發上,和秘書長對峙。
秘書長是孟方舟身邊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孟蘭馳長大的,很懂他的脾氣,知道他有點吃軟不吃硬,哄他:“我把東西提車上去,我來開車,你去夫人家坐一會兒,不用吃飯,咱們就回來,好不好?”
孟蘭馳嘆口氣,郁悶地說:“張叔,我是真不想去。我......”
我害怕。
真的害怕。
張叔輕聲說:“十幾年了,夫人好久沒見你,多想你啊。她也不安啊,你們母子倆見一面,哪怕只是問一句過得好不好呢?”
孟蘭馳不說話了,站起來,取過挂鈎上的長外套。張叔知道他這是同意了,趕緊跟上去。
坐在車上,孟蘭馳腦袋裏是一團亂麻。時間跨度太長了,他從一個青澀別扭的少年變成一個青年,流淌的光陰裏,曾經上演過多少故事?孟蘭馳好像被一團毛線纏住似的,不知起點和終點在那裏,每扯出一段,都是千頭萬緒,催人落淚。
十幾分鐘的車程在胡思亂想中很快過去,他駛進那個小區,好像駛進陳年舊夢裏。
他站在門口,最最難的是開頭。怎麽敲門,怎麽問好,怎麽微笑?
房子裏有隐約的電視聲和說笑聲。
這是媽媽的家。
卻早跟他沒什麽關系了。
一種強烈的羞恥和嫉妒擊潰了他。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在曾經的少年時代,多少次湧現心頭。他知道身體裏有個愈演愈大的窟窿,可是他找不到這種疼痛的确切方位。
突然,門打開,像潘多拉的魔盒,飛出一個英俊的魔鬼。
男人一手握着銀色門把,微微探着身子,看着孟蘭馳。
幾秒鐘的時間裏,孟蘭馳幾乎是沒有心跳和呼吸的。
媽媽好嗎?小榆好嗎?你忘了我嗎?孟蘭馳身體裏有好多喧嚣的痛苦的聲音。你記得我的名字嗎?你過得還好嗎?你會和我打招呼嗎?為什麽可以那麽久都不聯系?為什麽曾經那麽親密過卻......
“進來啊。”那人眉眼間露出點無奈,爽朗地笑着,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然後,用那種孟蘭馳單方面認為是勾引的聲音喊道,“孟蘭馳。”
準确無誤地喊出他的名字了。
孟蘭馳的嘴唇微微張開,想說話,但是說不出,啞巴似的,提着拜歲的禮物,站在混着臘梅香氣的光霧中,看着蔣正柏。風從他耳邊獵獵吹過。
這個時候,孟蘭馳暗戀蔣正柏已經整十三年了。
三秋泓
孟蘭馳:財神殿前跪斷腿!......但是姻緣殿也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