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病房的窗簾大約是壞了一個挂鈎,兩扇的中間,洩出條不寬不窄的縫子,正午的明媚陽光就從這條縫隙中,直直地照進了屋子裏,越過窗臺,跨過走道,印在了杜樂淘蓋的被子上。
雪白的被單上有塊并不太顯眼的污漬,卻在這陽光的照耀下無所遁形,暗黃的一塊,襯着周圍的潔白,只覺那麽刺目,喬希看得異常難受,強迫症似的,下意識地伸手去撫,似乎抹一下,便能幹淨了似的。
杜樂淘屏息等着喬希的答複,卻許久不見她開口,再去看她,只見她目光迷離地看着自己的被單,然後伸出手,纖細修長的手指神經質般地撫上被單上的一抹陽光,無名指上,婚戒的鑽石,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刺得她眼窩發酸,她只覺心裏狠狠一疼,禁不住又揚聲問了句,“喬老師,你到底愛不愛紀晚澤?”
杜樂淘再次急切出口的聲調有些尖利,她自己也被唬得一愣,一下子咬緊嘴唇,緊張地看着喬希。喬希手下的動作停了下,再擡頭看着杜樂淘緊張而驚懼的神色,一下子就笑了。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平靜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兒,然後清清淡淡地開口道:“樂淘,這個問題不該你來問我。”
杜樂淘有些怔忪,直覺回嘴道:“為什麽?”
喬希便又笑,調轉了目光,眯起眼看向那一處礙眼的污漬,似乎還在忖着怎麽才能讓它不那麽顯眼,默了半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問一個女人是不是愛一個男人,這樣的問題,能問得這麽堂而皇之的,或者是她的閨蜜,或者是那個男人自己,任何外人,這麽問,應該都有些不太妥當。”
杜樂淘噤了下,腦袋裏一時有些混沌,面對這樣一個答案之後,一下不知這場談話還要怎麽進行下去,卻又被心裏的急切逼得幾乎無路可走。
那天在學校裏見到紀晚澤,她以為他是來找她,以為他終于回心轉意,欣喜得無以複加,隔着一個路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他的面前,她以為迎接她的,将是熱情的笑臉,甚或是,溫暖的懷抱,不想,他看到她,卻是一副意外甚至有些愕然的模樣。
從沒見過他這麽客套疏離的态度對她,面對她殷切的笑臉,卻只是随口問她複習的如何,再又問起小貓是不是還好,問過,見她怔怔的,并不回答,蹙了下眉,轉身便要走,她情急之下拉他,他卻被燙到似地揮開,然後淡漠道:“別這樣,喬希看到不好。”
那是讓她陌生的紀晚澤,無論何時何地,哪怕是當初,她那樣不留情面地拒絕過他之後,他也從沒有這樣對她不假辭色過,那一刻,她幾乎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只是她還是無法相信,紀晚澤會在一夕之間對她的感情就消失殆盡,他這樣對她,唯一合理的解釋,只是喬希已經知道了一切,而他則是不得已而為之,那麽所有一切的關鍵源頭,似乎便只把握在眼前這個,看着凡事似乎都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女人身上。
她既然不在意,為什麽還要緊緊抓着?杜樂淘孤注一擲地想着,只要她會離開,一切就都還有救,無論多早晚,只要她能放手,她就能一直等下去。
杜樂淘心中明明慌得無所适從,卻還是硬着頭皮又去問喬希,結巴着,幾乎有些連貫不起句子,卻不肯放棄最後的一點期望。
“喬……老師,您會離開他是不是……我是說……不是現在,但早晚有一天,您會離開他,是不是?”
喬希眼神再又落回杜樂淘的身上,女孩兒目光中的祈求與渴望,讓她心頭發澀,她有些怆然,卻依舊是笑,“這樣的問題,似乎也不該是你來問我。”
杜樂淘大睜着雙眼,無助地看着笑容依舊平靜的喬希,那麽渴切想知道的答案,卻得到了這樣一個回答,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甘心的,她翕動着唇,幾乎帶了哭腔,“喬老師……”她想開口求她離開紀晚澤,卻終究沒有勇氣把這樣厚顏無恥的話說出口,梗了許久,最後卻變成了低低的啜泣,哀哀道:“我喜歡他……您知道的,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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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希嘆息,從包裏拿了紙巾遞到杜樂淘手中,等她一點點止住了哭泣,才開口道:“樂淘,你現在還小,也許有很多道理還都是似是而非,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須要知道,女人與女人之間,是不存在任何感情問題的,哪怕是關系到同一個男人。你所有關于感情的疑問,永遠都不需要問我,你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也不可能會幫到你。你到底怎麽想,更無須來告訴我。”她說完,站起身,看着愣愣看着她的杜樂淘,再又是彎唇一笑,“好了,樂淘,你好好休息吧,下周你們是不是就有考試了,養好身體,別耽誤了考試。”
眼看着沒有說出任何結論,喬希就要走,杜樂淘有些傻眼,情急之下欠起身,便要去拉她,只是一下子忘了自己正挂着吊瓶,手還沒碰到喬希的衣襟,卻險些把挂瓶帶倒,喬希吓了一跳,忙去幫她扶穩吊瓶,眼看輸液的管子已經出現回血,立即把杜樂淘的手壓了下去,緊盯着血又倒了回去,才嘶了口氣道:“樂淘,你這是幹什麽?”
杜樂淘怕她又要走,空着那只手一把拽住她壓着自己手背上的手,幾乎是口不擇言地說道:“喬老師,那我只問您最後一個問題,好不好,您跟紀晚澤結婚并不是出于您的本意是不是?您嫁給他之前,難道就沒有過喜歡的人麽?”
喬希看了看她,然後輕輕拉開她的手,唇邊雖然依舊挂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語氣終是帶出了些無奈的疲憊,“樂淘,你以為現在的年代,還有人的婚姻是可以被迫的麽?”
杜樂淘愕然,“您是說您是心甘情願地嫁給紀晚澤的麽?”
喬希表情肅了肅,再又打量了一遍輸液瓶和管子的狀态都是正常的,慢慢起身,才回答道:“我是說,我們兩個,當然都是出于自己的意願,選擇的我們的婚姻。”
“這不可能!”杜樂淘幾乎是下意識地否認道。
喬希挑了下眉梢,好整以暇地開口,“如果現在有人逼着你馬上結婚,理由你不能抗拒,但另一半卻不是你想嫁的那個人,你會答應麽?”
“當然不會。”杜樂淘搖頭道,一臉警惕的神色看着喬希。
“所以……其實基本上每個正常人,也都和你是一樣的想法。”喬希說,說完沒再等杜樂淘的反應,轉身出了病房。
席悅守在病房門口,正在有些焦慮地走來走去,看見喬希過來,有些擔心地迎上去道:“喬老師,你沒事吧?”
喬希搖頭,笑道:“我有什麽事啊,有事的不是躺在病床上麽?悅姐,那我走了,學校還有事,這邊就麻煩你了。”
回學校的路并不遠,喬希沒讓小李送她回去,也沒有搭車,一路走,一路想着之前跟杜樂淘的對話,原是件讓人并不愉快的事,可是這會兒再想,她卻覺得異常諷刺,甚至可笑。
她到底是個虛僞而怯懦的人,同任何人也不願有絲毫正面的沖突可能,能避免的,便極力去避免,而面對杜樂淘,想要做到這點,似乎更是十分容易,她終究還是個小丫頭,又是直愣愣的不懂迂回的性子,倒顯得自己在欺負小孩兒似的。雖然,她即便是打着太極,卻也并沒唬她,在她心裏,她們兩個的确沒有任何談話的必要,無論是婚姻還是愛情,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事,對于這樣的事,兩個女人又能談出什麽結果?難道還能和競拍商品一樣,價高者得麽?
她想着,自嘲地笑笑,又忽地想起杜樂淘說,她十五歲時便已經認識紀晚澤,原來,他們之間很早以前便有淵源了,那麽當初他們結婚前,她打聽到紀晚澤還沒有女朋友,彼時是不是他正在等她長大呢?只是還沒等到,她便橫插/進來一杠子……
這樣算的話,當初他們的婚姻,該說她是趁火打劫,還是捷足先登呢?
這麽毫無頭緒地胡思亂想着,回過神時,就已經回到了學校,喬希原本上午的課倒到了下午的第二堂,這會兒剛過了午休的時間,離着上課還有不少的時間,她不願再去琢磨那些煩心的事,便幹脆拿了前幾天準備論文時找出的書,攤開本子開始做摘要。
寫了沒幾行,忽然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喬希這才覺出有些餓,想起自己午飯居然忘了吃,一擡頭,便看見辛鵬正在她旁邊的桌邊,面前放着幾個打開蓋子的餐盒,他則正在從袋子裏往外拿筷子,見她看過來便說道:“喬老師還沒吃中午飯吧,我正好剛買完飯,買得多,咱們一起吃吧。”
喬希有些奇怪道:“你這個時間還沒吃飯麽?”
辛鵬表情不太自在地點頭,含糊道:“嗯,有點兒事耽誤了……您餓了吧,快趁熱吃。”
眼前擺着的竟難得都是她愛吃的菜,喬希接過辛鵬遞過來的筷子,笑道:“謝謝你,我還真是餓了,那就不客氣喽,看這菜,咱倆口味還真一樣呢。”
辛鵬咧嘴笑道,“愛吃您就多吃點兒,咱倆争取都吃了,別剩下。”
許是真的餓了,食物又是順口,倆人還真把飯菜吃了個幹淨,吃完飯,喬希剛要去收拾桌子,電話便響了起來,她只好歉意地笑笑,回身去接電話。
電話是紀晚澤打來的,告訴喬希,晚上他有個推不開的聚會,大約會晚些回去,喬希默了下,便只說了句,“好,我知道了。”
紀晚澤卻有些慌了,連忙就解釋,“真的是有個聚會,同學聚會,好幾個同學,現在都不在本市,最近不知怎麽,湊巧趕上一起回來了,可有倆人明天就又要走,所以只好約在今天聚一次。”
不知道是這解釋本身,還是紀晚澤急切的語氣,讓喬希心裏忽然覺得松了口氣似的,終于笑笑道:“那你注意點兒胃,別喝太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