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愈久彌香
在說服了老娘之後,錦棠才敢去和康維桢談大批量賣酒的生意。
當然,因為葛牙妹特別反感康維桢這個人,錦棠并沒有說自己是準備把酒賣給誰,她另提了兩壇子專門用五十年的老酒勾過的,自己此生以來嘗過味兒最香醇的酒,清清早兒起來,也往竹山書院去了。
穿過旭日東升,照着竹林青青的照壁,頭一座正殿裏塑着孔夫子像,兩側廂房皆是做了講堂。穿過游廊一路往後,康維桢的公房,在從右側進小門的一處小院子裏。
錦棠曾來過一回,所以熟門熟路。
路過一間講堂時,她恰就瞧見陳淮安像個流氓無賴一樣,擠在葛青章的身邊,正不知在說些什麽,而葛青章俊秀白皙一張臉上脹着些潮紅,棉衣上層層補丁,顯然已極度的不耐煩了,猶還強忍着,正在點頭。
他越躲,陳淮安就欺的越近,都快把葛青章從蒲團上給擠下去了。
“瞧瞧,哪不是羅家小娘子麽。”有一個學生忽而一聲叫,高聲道:“小娘子,是不是來給淮安送飯的?瞧瞧,這還提着酒了,淮安,你豔福不淺啦。”
陳淮安還以為是同學們鬧他,沒羞沒臊正在欺負葛青章,驀然轉過頭來,見真的是錦棠,吓的連忙高舉雙手。
畢竟羅家酒肆在渭河縣頗有名氣,而羅錦棠又生的美,未嫁時這書院裏的學生們誰不多瞧幾眼的。
當然,大家也都知道她和葛青章青梅竹馬,不過是葛家嫌她出身不好,不要她罷了。
于是,另又有人笑道:“怕不是小娘子怕淮安要欺負我們的乖乖兒小青章,特地來收拾他的吧”
錦棠今日穿着件香妃色外繡着百蝶穿花的錦面棉襖兒,下面同色的素面綢棉褲,耳珰明珠,香腮含笑,聽學生們這般取笑自己,不羞也不惱,只是驀然回首,側地裏給這些學生們笑了一笑,繼續往前走,卻是拐過彎子,往康維桢的公房裏去了。
她本是活到三十歲才死的,不比小姑娘們嬌羞,看這些學生們,全不過孩子爾。
但在學生們眼裏,這酒肆裏的大姑娘,又嬌又俏又辣,再看那腰身,簡直是勾人魂魄,有幾個直接就開始咂吧嘴了:“淮安,要說你爹娘待你可是真的好,能給你娶羅錦棠回來。”
“可不是嘛,羅家小娘子,也就咱們淮安這樣兒的男人才能娶。”說這話的,是揶揄葛青章的。
葛青章突然就脹紅了臉,抱起書一直躲到牆角裏,離夫子最遠的一個位置,坐下了。
正是自習的時候,夫子還未至,講堂裏就只有學生們。
陳淮安忽然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他不比別的書生們長年讀書,雞胸勾背的,因耍的一手好拳,身材高大,臂膀也練的格外的粗,英氣堂堂又男子氣十足的面相,笑起來倒是朗然君子的模樣。
忽而一把揪上方才取笑錦棠的,一位叫王樹卿的學生,陳淮安那拳頭就在王樹卿的鼻頭上晃着:“要不要試試你二大爺的拳頭?”
他的拳頭,能打得過秦州第一拳把式騾駒,誰不怕?
王樹卿連忙抱拳,賠着笑道:“淮安,不過開兩句玩笑而已,怎的你還就生氣了,這拳頭都拎起來了。往後小弟不說也就是了嘛,何必如此較真?”
陳淮安一把松開王樹卿,就在學生們中間踱着步子,兩只拳頭捏的咯咯作響:“哥哥我雖說從今往後,就要在書院裏讀書了,可拳頭功夫從不曾落過,誰要再敢取笑我家錦棠一句,往後就給我做只人肉沙包,好不好?”
說着,說着,走至葛青章面前時,他忽而出拳,直接打在身後的青磚牆上,好家夥,一拳出去,震的牆轟隆一聲響,梁上的吊灰都往下落着。
葛青章自始至終不曾擡過眼,也不曾躲過,依舊翻着自己面前的書,置身事外,無比的鎮定。
康維桢當年是做過欽差的,打小兒家境又好,生活過的極為優渥。
便只是書院小小一間公房,他也曾掏空地基,重做過一遍地龍。一進屋子,滿牆的字畫,插滿了架子的書,屋子裏也是濃濃一股墨香。
見是錦棠,他笑道:“小娘子這是真要跟我談生意了,今兒這酒,又是你新釀的?”
錦棠大大方方兒的,當着康維桢的面揭開了自己貼的封紙,遞給康維桢,瞧他翻轉過來,瞧着後面那段話兒,再揭開了酒壇蓋子,便親自取過酒壺來,分好酒,倒了一盞給康維桢,也另倒了一盞,給自己。
“錦堂香酒,就好比這人間歲月,經寒暑四季,蘊酸甜苦辣,愈久而彌香。”康維桢跟着讀了出來,道:“娘子這段話書的很有意境,倒是正中康某的心懷。”
錦棠也是一笑:“我這壇酒定價三兩銀子,能吃得起的,自然非是巨富便是高才,比如康先生這樣的,能品得了酒,也懂酒。”
不着痕跡的戴高帽,于不動聲色間的捧人,康維桢果然受的很舒服,勾唇也是一笑。
見康維桢端起酒盞要吃,錦棠知他的脾氣,也端起自己哪一盞來,含到嘴裏過了一遍,卻是不吃,仍吐回了酒盞中,這樣,她就不算不給康維桢面子了。
這一壇子酒,香氣飽滿,酒質層次更加豐滿,比上一回給康維桢送的,更高一個層次。
果然康維桢當時就拍案了:“正好,我馬上有一趟走口外的馱隊,就這個口味的酒,你能灌出三百壇來,我全部都要。不過,利潤在多少?”
錦棠以為自己也就能賣個十壇八壇的,沒想到康維桢一次居然要三百壇,也是早在來之前就算好的帳,立刻道:“這一壇酒的成本,加上壇子,酒液,總計一兩銀子。我定價三兩,其中二兩是利,咱們各取一半,您看如何?”
這才是她要談的五五分成,利潤的對半。
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利潤也是從康維桢的身上出的,她的酒肆,仍是她的,康維桢染指不到分毫。
康維桢也是瞧出來了,羅錦棠雖說相貌與葛牙妹相似,但在經商上比葛牙妹更有頭腦,當然,絕不是好欺負的哪種。
反而是葛牙妹,少年時那樣活潑,清爽,一件青白褂子樸素明媚的大姑娘,如今漸漸塗脂抹粉,穿的妖妖豔豔,偶爾康維桢路過,總見她在強撐着笑顏,跟些酒客們打情罵俏,全然不是少年時的那個她。
想起少年時的葛牙妹,康維桢臉色便是一黯。
他道:“那就這樣算,屆時我給你六百兩銀子,你給我三百壇酒就好,但你得保證,品質得與你送給我的這一壇子完全無二才行。”
就這樣,錦棠經商以來的第一筆大生意,就談成了。
從山正房裏出來,錦棠并未走,反而是轉到了書院靠山的一邊兒,于積着雪的竹林邊兒上站着,曬着暖融融的太陽,等陳淮安下課。
他們上一個時辰的課,就會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學生們可以吃自己從家帶來的幹糧,或者走一走,散散步。大多數的學生,都會趁此撒個尿放個水,再回去上課。
最先出來的是葛青章,不比別人撒個尿都是随便揀地方,或者就往竹林裏一撒,他是會認認真真進茅房的,所以,這是正準備往茅房裏去,誰知半路就碰上錦棠站在積雪成堆的竹林外。
她來時提着兩壇子酒,此時手卻是空的。
原本錦棠嫁給陳淮安之後,陳淮安老是吃酒打架鬧事,錦棠過的并不好,葛青章幾回碰見她,雖說穿的嬌姿鮮豔的,但那只小臉兒皺的苦瓜似的,從來沒有舒展過眉頭。
還有幾回,葛青章要回家時路過渭河橋頭,就見錦棠挎着只小包袱,哭哭啼啼的往羅家酒肆走着。
他站在橋頭上,閉上眼睛靜靜的站着,便能聽到錦棠絮絮叨叨的告狀聲,葛牙妹的勸解聲兒。
葛青章不會種地,不會做賣買,除了讀書,別的什麽都不會幹,當然,就算他能找到營生,能養活了錦棠,他娘也絕不會讓他娶錦棠的。
而私奔,哪更加不可能,他膝下還有一堆的弟弟妹妹,老爹又還有病,要是沒了他,那個家可就垮了。
于是多少回,只要瞧見錦棠又哭哭啼啼兒的回家,葛青章便沒日沒夜的學習,讀書,往死裏的學。只有鑽到書裏頭,他才能忘掉錦棠的啼哭,和她嫁給了一個酒色纨绔的事實。
今兒她眉目倒是格外舒展,遙遙望着遠處的青山出神,頰側噙着絲若隐若現的笑,顯然,丈夫重回書院讀書,她的心也寬敞起來了。
“在等陳家二爺?”
錦棠驀然轉身,見是葛青章,笑道:“正是呢。講堂裏學生多,我不好去,你替我叫叫他去。”
葛青章道:“好。”
“青章,今夜來趟酒肆好不好?我是真需要你幫忙。”錦棠見葛青章欲走,又追了一句。
葛青章停了停,低低答了聲好,拍回講堂去叫陳淮安了。
陳淮安正在和王樹卿幾個吹牛,吹自己當初在秦州打敗騾駒時的風光,說起自己吃醉了酒,暈暈乎乎,提拳就走,并騾駒的躲閃,邊說,拳頭橫掃亂擋,惹的學生們興奮不已,嗷嗷直叫。
這就是陳淮安的好處,無論在任何場合,三教九流還是達官貴人,只要他想,就能與他們打成一片。
相比之下,葛青章永遠都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兒似的,就同窗七八年的同學們,他似乎也很難跟任何人交心。
聽葛青章說錦棠在等他,也不知為甚,陳淮安一個打挺直接就翻了起來,撞翻了幾個桌子,在同學們連嚎帶叫的噓聲與鼓掌聲中,奔出講堂,還差點撞翻一個學生,連跌帶撞的,就朝着竹林跑去。
分明兩世的老夫老妻,早上還在嘔氣兒的,可于這書院裏聽說錦棠在等,陳淮安居然歡喜的像個莽撞少年一般,連多少年來練就的,比城牆還厚的臉,居然也就紅了。
竹林墨青,白雪皚皚,青瓦白牆,正午的日光一片暖融,一襲暖香妃色棉襖兒的錦棠就在這清明天地之間站着。等他走近了,才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頗帶揶揄的,她說了句:“老遠就聽見你吹牛的聲音,你這性子就不能改改?”她仰眸坦然的望着。
陳淮安心中居然仿如小鹿在裏頭亂蹦亂撞,一只手伸到半空想去摸頭的,又垂了下來,欲近又不敢近,欲遠吧,上輩子臨死時,尊嚴沒了,親人沒了,一切都沒了時,匍匐于地,眼巴巴兒等着欲要看一眼的她,他舍不得。
于是站在離她一尺的地方,靜靜的站着。
“淮安,兩輩子,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就是你當初到底是怎麽從京城到的渭河縣。能否跟我說說?”錦棠笑了一笑,轉身拾級,往山上走去。
驀然轉身,耳珠打在頰側,笑的就仿如新嫁時一般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