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姐
第三十三章大姐
經歷了短暫的休戰期,江楚楚将肖勁的隐忍沉默學得爐火純青,肖勁則強撐面皮,對她的熱烈視若無睹,但無論如何,時間從不等人,來不及開口喊停禮拜六已如約而至。
楚楚穿洋裝帶禮帽,高跟鞋尖細,口紅濃豔,一身貴婦打扮,突然間出現在門口,将等待中的肖勁吓出一頭冷汗——
他靠在他的摩托車前,思考是否需要對江小姐行吻手禮。
楚楚撩起黑色大禮帽,遠遠望着鐵門外一輛全黑金屬殼摩托車,同樣癡呆。
她的緊身洋裝絕對敬業,裹得連腳步都邁不開,更何況岔開腿跨坐在摩托車後座?簡直天方夜譚。
她不得已轉過身,踩着摩天大樓一個樣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往回走。
唉,真是衰——
再出現時已換上牛仔褲同帆布鞋,肩上挎一只棕色小肩包悶頭向前沖,直到走出江宅走到肖勁身邊。
她怒火中燒,他卻藏在樹蔭下抿嘴偷笑。
氣不過,楚楚抓起肩包往他身上砸,“笑什麽笑!都怪你!”
他直直站着,随她任性。
一低頭望見她嘴上暗紅色唇膏,來回換衣服,連口紅都來不及卸,唯恐他多等。
他的心忽而柔軟,仿佛吸飽水的海綿,稍稍一碰,就有溫柔似水一般傾瀉。
想要挽起她耳邊碎發,想要觸碰她美好雙唇,也想要捏一捏她河豚一樣鼓鼓的兩腮,卻最終都忍住,他的自制力無人可敵。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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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牛仔褲裹住細長的腿,她橫跨在他後座,一面帶頭盔,一面嘀咕說:“早就叫你買車,二十幾萬一輛a,跑起來也不差。再不濟買一輛舊款賓士車也夠的呀,你打兩份工,個個都是超高薪,何必逼自己吃苦?”
他彎腰,仔仔細細為她系好扣帶,對于她的抱怨與建議不置一詞。
摩托車發動,馬達聲嗡嗡空鳴。楚楚借機繞過他側腰,一雙手緊緊環在他小腹上,連帶着自己的身體也貼向他,緊得未見空隙。
還要偷偷摸摸掐他一把,爾後躲在他背後偷偷笑——哇,真的好硬。
肖勁把住車頭,為做到心無旁骛,只差念出南無阿彌陀佛。
四月初風已暖,似情人的親吻,吻過周身濕潤皮膚。
楚楚靠着他,聽着風聲,看過這城市一街一角,未嘗到金錢帝國的繁華,卻體會飲水亦心甜的純戀。
這時候更要發一小會傻,向上帝祈願,願這條路無窮無盡,願引擎永不罷工,願與他走到天涯海角世界崩塌。
“肖勁…………”她的唇離他的耳只剩三英寸距離,然而她的話都被風帶走,沒能落進他耳膜。
她心中藏微澀,有口亦難言。
車停在聖慈醫院,一早便有熙熙攘攘人群穿過街道帶着一張張沮喪的掙紮的臉孔到此求醫。
陽光太烈,照得人睜不開眼。
楚楚擡手遮陽,眯着眼疑惑道:“你帶我來醫院見誰?”她明明聽安琪講,肖勁是老來子,父母早已經過世,難道還有其他長輩?
上帝啊,見家長嗎?她的白襯衫牛仔褲是不是過于随便?早知道無論是乘摩托車還是三輪車,絕不該換掉那身令她一瞬間成為三十五歲肖太太的緊身裙。
“病人。”
“我當然知道是病人。”
他無從說起,她悶得快要心髒病發,兩個人各懷心事上到主樓十四層,腎髒科似菜市場,車水馬龍。
肖勁在人群中找到一位白發老太,另有一位頭發枯黃着裝樸素的中年婦女在身邊作伴,兩個人提着兩只塑料袋慢慢從透析室走向電梯口。
肖勁跟上去,“大姐。”
老太回頭,雙眼渾濁,見到肖勁才得片刻清亮,“阿勁,你怎麽來了?禮拜六不用做事?”
一旁中年婦女跟着喊,“三叔。”
肖勁點點頭,拉過楚楚,“這位是江小姐,是雇主。”
老太立刻堆滿笑,殷勤迎上,“江小姐,多謝照顧,我們阿勁有做的不好的,還請你多多包涵。”
“不……他很好,非常好。”她緊張到差一點把講出口。
肖勁接過兩只龐大塑料袋,一手扶着老太慢慢向前走,後面吊着一只長尾——豎起耳朵偷聽的江楚楚。
肖勁說:“我聽嘉怡講,你的病又有加重,醫生建議你住院觀察,怎麽不肯聽醫生話?”
老太瞪一眼身旁女士,拉住肖勁說:“不要緊,醫生講話都好愛誇張,我自己的身體自己還不清楚?天天吃得好睡得好,再歇兩天都可以出門搵一份工。”
老天身旁被稱作嘉怡的女士低頭垂淚,猶豫許久,仍不敢開口反駁。
然而肖勁早已經作出決定,“今晚勞煩嘉怡收拾行李,明早我去屋村接你入院。”
老太急得要落汗,“不用不用,你聽醫生講,金山銀山都送給醫院。我好得很,做完透析樣樣都好,根本沒必要住院。”
“我已經交完入院費用。”
“傻仔,何必浪費錢。天大的開銷,完完全全是無底洞,省下來給你買房結婚多好。”
肖勁腼腆地笑了笑說:“等我結婚還要等十年,先把你的病治好。”側過頭問身旁女士,“嘉怡,腎髒排期怎麽樣?”
“還在等,醫生說大有希望。”
老太立刻否定,“早死晚死都是死,換又怎樣,不換又怎樣?搞不好死在手術臺上,浪費錢。”
肖勁安慰她,“放心,錢我已經準備好。”
“唉……全怪我,得一個富貴病,要死不死,年年月月拖累你。”
“一家人,談不上拖累。”他沉沉穩穩,對生活波折已然無所畏懼。
老太紅着眼側過臉看楚楚,“江小姐,我們阿勁從小受苦,好不容易還完債還要受我拖累,以後他做人做事有缺漏,勞你對他多一點諒解。”說着說着,要哭,“小小年紀上戰場,隊內受鬼佬欺負,哪裏危險都派他去,從中東到波黑,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傷……到現在肩上還有彈片…………我沒照顧好他,我對不起爸媽……”
楚楚被老人的眼淚逼得手足無措,不得已擡眼投向肖勁,求援。
他扶過老太,“我送你們回去。”
出門招手攔下一輛紅色出租出,老太擺手推辭,每日做小巴到醫院報道,可省一筆“龐大”費用,肖勁遞給嘉怡兩張紅鈔,既要定時彙款,還要臨時付車資,但他任勞任怨,期間連皺一皺眉都不曾有。
出租車留下一串黑色尾氣,魚一樣融進前方車海人潮。
肖勁立在路旁,成為低頭步行的人群間一座直立的标杆。然而他依舊描畫一張生人勿進臉孔,隔着聖慈醫院綠樹滿地的庭院望向她,即便最終到相同地點,但兩個人同時保持緘默,異常默契。
“坐。”
醫院左側開一家咖啡廳,兩個人一人一杯美式咖啡,各自飲各自的苦。
肖勁的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緊致的小麥色皮膚,連帶着皮下鼓出輪廓的血管一同放置在圓形桌面。
他手臂放松,五指彎曲,有節奏地敲擊桌面,用以緩解他難以言喻的焦灼,“你剛才問我為什麽不買車,這就是原因。”
她嘗一口熱咖啡,嘗出滿嘴苦澀,莫名的受不得半點委屈,多說一句話就恨不能大哭一場。
酸酸甜甜,少女初戀。
“你帶我來,就是為給我上一課,好讓我知難而退。”
他垂下眼睑,視線落在右手銀戒上,并不否認。
“我在你眼裏天天住空中樓閣,不知道現實多痛苦?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講,少男少女談戀愛不講成本,不知道生活艱辛,但你不同,你背負太多,再也扛不起一個花銷龐大只顧玩樂的江楚楚?”指尖微顫,她唯恐洩露心事,急忙用右手蓋住發抖的左手。
“我什麽也給不了你。”他不敢看她,害怕從她清澈無垢的眼睛裏窺見自己的卑下。
“我讨厭你!”嘴唇也不自主地發顫,她咬着牙忍住淚,“江楚楚在你心裏已經被徹底定性,你從心底看不起我,你當我是平白無故發瘋,沖昏頭腦表白,被拒絕後三五天就痊愈,可是你知道什麽?你知道……”說不下去,哽咽從喉中傳到他耳內,但他仍需硬起心腸聽她一個字一個字割裂胸腔,“你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她單戀他多長時間,連自己都算不清楚。
感情的萌芽從來悄然無聲,直到它突然間破土,才知後悔亦來不及,只能跟随它重開阻礙,茂盛生長。
因此做過許許多多瘋癫事,都因身不由己,愛不由己。
“唉……”他艱難地彎曲背脊,忍住胸口一陣鑽心的痛。
最終他未能多講一句話,安慰她鮮血淋漓的心。
他只是站起身說:“該走了,你下午還有約會,我送你回家。”
楚楚渾渾噩噩跟着他走到停車處,他将頭盔遞向她,才發覺一滴淚追在黑色玻璃罩上,随即快速地散開,消散于無形。
她問他,“我的愛,我的感情,在你眼裏就這樣一文不值嗎?”
他說:“你會遇到更合适的人,我看那位程先生就很不錯。”
她當即睜大眼,不能置信。
一口氣從小腹鑽到胸口,她抓起頭盔猛地砸在他背後,“去死吧你!”
她跑走,他未能去追。
愛情遮蔽雙眼,局中人個個自苦。
她因此恨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