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是葉曉棠生日,年年都要過的一天,本來沒什麽特別。
她爸葉耀慶中午一人在家,由女兒生日想到離開他多年的妻子,不禁悲從中來,于是多喝了兩杯,到了下午,才想起今天說好去接女兒下班。
喝了酒不應該再開車,可他抱着僥幸心理,還是駕車出門,眼看一路平安無事,誰知在離葉曉棠辦公樓只有幾十米的路上,追尾了一輛奧迪a8。
兩車相撞時,陸雲開正在接一通電話,對方是地方官員,聊的是投資政策,他全身心都在對話內容上。
車子突然停下,他身體慣性往前,還好沒有磕碰,回頭一看,發現是追尾,便任司機去處理,自己繼續跟電話對面那人周旋。
而葉曉棠那時正在會議室裏打仗,眼看要被當了槍子兒,還好她爸電話及時進來,她逮着撤離戰場的機會,對部門老板孫寧打手勢說:“我父親,出去接一下。”
“去吧。”孫寧擺手。
葉曉棠退出會議室,接起電話,聲音輕快的問道:“喂,爸,你到了嗎?”
“棠棠,我撞車了!”
葉曉棠心一沉,“你怎麽樣?”
“我沒事,不過撞了一輛奧迪,這下完蛋了。”葉耀慶語氣沮喪。
葉曉棠覺得不對,以他的脾氣,不要說撞到奧迪,即使撞到警車,也會先給自己找理由。她壓低聲音問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葉耀慶聲如蚊蚋。
葉曉棠暗叫不好,他身上還背着緩刑,如果被判醉酒駕車,肯定要去坐牢。她問:“你現在在哪兒?報警了嗎?”
“就在你們公司前的環路上。哎,我先挂了,那奧迪司機過來了!”
葉曉棠正想囑咐她爸兩句,電話裏卻已經傳來盲音,她拿着電話往外跑,出了大廈,遠遠看到對面馬路上一前一後停着兩輛黑色轎車,有兩個人正站在車外主路上說話,像是有推搡的動作。
害怕她那喝了酒的爹把事情越弄越遭,她不及多想,脫下高跟鞋,一路翻路障、闖車道,是要以最快速度到達事故現場。
這邊陸雲開的電話講到尾聲,要緊的事差不多說完,忽然聽到外面馬路上一陣鳴笛聲,他放下車窗往外看,只見不知哪裏竄出來一個女孩,居然在晚高峰橫穿二環主路。
隔得遠遠的,瞧不清女孩的身材長相,只是她翻越路障時的矯健,以及打着手勢在疾行車輛中穿行時的果斷倒是讓陸雲開仔細看了一陣子。
電話那邊的人感覺到陸雲開在走神,随口問說出什麽事了,“看到個不要命的,不知道是為食還是為財。”陸雲開說着又将車窗關上。
“所以說無奸不商,你還不許人家是為情為義。”
陸雲開笑了一聲,與對方又應酬數句,終于挂了電話。
電話剛剛放下,便聽到有人敲他車窗,他打開窗戶,看到一個女孩站在車外,正彎腰與他相對。
窗外女孩長得高高瘦瘦,五官倒也清秀,只是這會兒她短發散亂,雙頰緋紅,額頭有大顆汗珠滲出,樣子甚是狼狽,毫無疑問,她應該就是剛才橫穿馬路那人。
陸雲開以眼神詢問她來意,估摸着跟追尾事故有關。
葉曉棠望着車內男人,只見他大約30出頭,面目英俊,五官線條清晰硬朗,一雙眼睛深邃發亮,詢問的眼神裏帶着上位者特有的傲慢。
她感受到來自他的壓力,稍稍平穩氣息才說:“先生您好,不好意思耽誤您時間了。我是後車司機的女兒,跟您商量個事兒,您看這事兒咱們私了成嗎?”
陸雲開皺眉;不過是汽車追尾,幾分鐘就應該解決的事兒,耽誤這麽半天不說,司機居然還會讓人找到他這裏來。
他從車裏回頭,發現成剛正在跟一個中年男人拉扯,毫無疑問,那中年男人應該就是後車司機、眼前這個女孩的父親了。
“成剛!”陸雲開頭伸出窗外,喊他的司機過來。
成剛一聽老板叫他,連忙丢下中年人,跑了過來。
“怎麽回事?”陸雲開語氣不悅的問道。
“那老小子醉酒駕車,态度還特別霸道,我已經報警了,非給他一個教訓不可。”成剛狠狠的說。
“這事兒是我爸不對,我給你們道歉,還希望您能高擡貴手,饒他一回。”葉曉棠看着陸雲開,眼神無比真誠。
陸雲開想說還真被那當官兒的說對了,這女孩不要命的橫穿二環,原來是為救她父親,倒是個義氣人,他擺了擺手說:“帶你父親走吧。”
葉曉棠連忙說謝,又将名片遞給成剛說:“修車賬單可以寄到名片上的地址。”
成剛雖是不甘心,可是老板都發話了,他再不好說什麽,只得接了名片。
“幸虧人家不計較,要不然您就等着坐牢吧!”葉曉棠開車帶她爸離開撞車現場,在車上大發脾氣。
她這爹近來越發不靠譜,事事都要她善後,之前跟人打架已經被告過一回,緩刑的判決不過剛剛下來。
葉耀慶知道自己惹了禍,态度意外端正,一個勁兒的道歉,葉曉棠到底熄了火,父女倆一起回家。
葉耀慶住大興郊區平房,一室兩廳帶着小院,一顆海棠花樹占去大半個院子。
葉耀慶下廚做了四菜一湯,從冰箱裏拿出準備好的慕斯蛋糕,好好的為葉曉棠慶祝了她的27歲生日。
許了願吹完蠟燭,葉耀慶拿出一個小方盒給女兒,葉曉棠接過打開來看,竟是一只白玉老鼠墜。
老鼠的眉眼四肢可見,首尾相交形成卧抱之勢,看上去溫潤晶瑩,可愛異常,墜上方穿了孔,用黑色絲線打成的精致長鏈挂住。
葉曉棠心裏喜歡,順手戴在脖子上,笑說:“這樣走出去,叫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她屬老鼠,自小葉耀慶喜歡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可是她自己說出來,葉耀慶卻突然變臉,“你要是不喜歡就扔了吧!”
葉曉棠受不了他如此敏感,拿包在手,說:“我明天要早起,先走了。”
“把車也開走。”葉耀慶說着将車鑰匙扔給女兒。葉曉棠伸手接過,知道他是為防自己再闖禍事。
她出門開車回城裏住處。車子出了郊區高速進入城中環路,堵在路口動彈不得。
已是晚上九點,路上依舊車流不息。這城裏的人如此忙碌,仿佛從來都不需要休息。
好不容易蹭到三環,眼看快要到家,葉曉棠的電話響,是東明影業的老板娘張藍。
葉曉棠任職國有證券公司投行部承攬承做崗位,從碩士畢業到現在,入職将近兩年,張藍是第一位她獨立開拓出來的客戶。
與這位強勢老板娘的交情可能決定葉曉棠未來職業生涯走向,她對她一向有求必應。
葉曉棠摁下接聽鍵,聽筒裏傳來張藍焦急聲音,“曉棠,幫我一個忙!”
“您說。”
“我在萬倫藥業的慶功宴上,衣服上糊了綠茶蛋糕。現在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長了苔藓的樹幹。”她聽起來無比喪氣。
葉曉棠笑,“你把地址發我,我去你家拿一件幹淨的給送過去。”
“我就知道你最好。我助理這兩天生病,要不然不會麻煩你。”張藍解釋。
“剛好還在路上,不算麻煩。”葉曉棠語氣平常,不卑不亢。她去北三環張藍的家中拿了衣服,送到地處國貿的酒店。
張藍見到葉曉棠如見救星,拉她去更衣室的隔間裏換衣服,一件藍色露肩禮服換下弄髒的灰色吊頸裙。
“如獲新生!”張藍呼出一口氣,将髒衣服丢進袋子裏,拉了葉曉棠的手說:“既然來了,就不着急走,帶你去認識幾個人。”
葉曉棠指了指踩着高跟鞋的雙腳說:“剛才上樓不小心扭了一下,我歇兩分鐘,回頭去找你。”
“那我在外面等你。”張藍說着開門出去。
葉曉棠在沙發上坐下,脫了高跟鞋,查看腳踝,雖然摸上去有些隐隐作痛,但活動起來還算自如,應該是沒傷着,她打算稍微歇息,就出去找張藍。
更衣室裏人來人往,男女不分,有些人站在窗口抽煙、有些人對着鏡子補妝、還有些人喝膠囊咖啡機裏做出來的濃縮咖啡。
葉曉棠坐了幾分鐘,正打算站起來出門,卻從沙發對面的鏡子裏看到一個男人推門進來。
他推開門時臉上還帶着笑,人走進來已經是面無表情。葉曉棠在鏡子裏看他,莫名心動。
倒不是因為他的英俊,而是在笑容消沒的那一刻,他的臉仿佛傍晚時分暗下去的天光,讓人感到惆悵。
葉曉棠坐在那兒沒動,看着他走到窗戶邊,點着了一根煙,抽了三兩口,将剩下的大半撚滅在煙灰缸裏,轉身準備離開。
男人轉過頭來往門邊走,正好與葉曉棠照面,她偷看他半天,難免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扭頭裝作看室內牆上的裝飾畫。
“你怎麽在這兒?”是男人的聲音。
葉曉棠疑惑,難道是跟自己說話?她擡頭,果然那男人看着她,還是一樣的英俊面孔,瞬間卻熟悉起來,居然是下午車禍現場放過她一馬的奧迪車主!
她不由得驚訝,連忙穿了鞋站起來,說:“呵,真巧。”
陸雲開也沒想到還會碰到那不要命的女孩,兩人簡短寒暄之後,他繼續往門口走,發現她還站在原地,他很自然的回頭問道:“你不出來?”
“啊,好啊。”葉曉棠這才想起自己也要出門。
兩人穿過走廊,來到前廳,裏面一派熱鬧景象,人人臉上洋溢着喜慶色彩。
由于去年(2008年)股災,ipo遭遇停擺。今天六月終于重啓,萬倫藥業是開閘後第一批過會成功的企業,當然值得大大慶祝。不僅是慶祝萬倫上市即将成功,更是在慶祝整個資本市場劫後餘生。
屋裏有大半是金融圈的人,葉曉棠認識其中數個風頭人物,可惜的是,他們還不認識她。
而陸雲開則剛剛相反,他剛一出現,從投行精英到私募大佬,個個搶着跟他介紹自己。
不過片刻功夫,葉曉棠覺得半屋子裏的人都已經跟他說過話了,毫無疑問,他是圈內明星。
終于,陸雲開得暫時脫身,他們來到室外陽臺,這一片陽臺是特意留出的頂層花園,靠牆搭着花架子,正開着紫藤花。
葉曉棠背靠陽臺上,看着這高樓林立的城市,有一種不真實感。而更不真實的,是眼前這個男人。
陸雲開從經過的侍者手裏拿過兩杯酒,遞了一杯給葉曉棠,發現她正盯着他看,于是說:“幹嘛那麽看我?我臉上有東西?”
葉曉棠眼神沒有移開,說:“你真的很引人注目。”
陸雲開笑,“恐怕不是我引人注目,是你想其他事想出神了。”
這女孩一路注視他,他老早注意到。如果說剛才在更衣室裏,她臉上還有一些女人對男人的幻想,可是現在,她表情裏透出的完全是一種盲目的野心,或者叫志氣,像多年前的他自己。
葉曉棠确實在想象自己有天也能像這個男人一樣受人矚目,她沒什麽好掩飾的,于是主動自我介紹,“我是葉曉棠。”
陸雲開與她碰杯,說:“我是陸雲開。”
“曉棠!雲開!”他們一口酒沒喝完,耳邊傳來了張藍頗具有辨識力的清脆聲音。
“你們倆認識?”張藍站在兩人對面,難掩驚訝之意。
葉曉棠與陸雲開愣住,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
“藍姐,一會兒沒見你,感覺哪裏不一樣了。”陸雲開不動聲色岔開話題。
“啊,我換了身衣服。剛才那件弄髒了,這件是曉棠剛剛給我送來的。”張藍說着對葉曉棠使眼色,還是在問她怎麽認識陸雲開。
陸雲開轉頭問葉曉棠:“你是東明員工?”
葉曉棠正要回答,卻聽張藍說道:“我們東明可沒這福氣。曉棠是永信證券投行部的,投資銀行家,前途無量。”
“葉小姐是在為東明做股東調查?”陸雲開問。
張藍連忙說道:“哪兒到那一步了!我個人是有意跟曉棠合作,但最後決策還是會征得您和其他股東們的同意。”
葉曉棠這下聽明白了,東明近幾年引進了幾家投資商,陸雲開應是其中一家的負責人。
陸雲開想到剛才在更衣室的巧遇,還有葉曉棠對他格外的關注,原來是有原因的。她是想得到東明ipo的項目。
“葉小姐要是見到東明的其他股東們,請記得提前介紹自己。”陸雲開說,他喜歡別人有志氣,但她不喜歡女人有心機。
“多謝陸總提點。”葉曉棠知道陸雲開誤會,但張藍在場,她解釋不清,幹脆認了。
陸雲開再無話說,點頭告辭,張藍追了上去。
葉曉棠一個人被留在當場,陽臺上起風,吹的紫藤花葉子撲簌作響,明明是六月份天氣,竟讓人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葉曉棠又想到剛才在鏡子中看到陸雲開的那一刻,依舊還是心動。只可惜她當他是如幻美景,他卻當她是鑽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