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棄之如履
深夜, 明蘭宮大門緊閉,庭院兩邊守夜的宮女提着燈站着,夜風漸大, 正對着內殿的那棵棗樹枝丫擺動,簇擁在一起的綠葉簌簌作響。
分明該是最熱的時候, 天卻漸漸冷了下來, 特別是夜裏,總要再加上一兩件外衣禦寒。
陳鸾從神仙殿回來沐浴更衣, 這會早早的睡下了, 紅燭搖曳,芙蓉色羅帳輕放,她睡得并不安穩,夢裏都緊緊皺着眉。
明蘭宮內殿熏着安神助眠的檀香,倒是将連日來的素淡桃花香壓制下來,紀煥進來的時候,腳步格外輕緩, 明黃色的軟靴踩在地面上, 沉穩有力。
紅燭燈芯啪的一聲清響, 火苗微閃爍幾下,男人身子高大, 負手站在暖帳前,居高臨下地望着蜷縮成一團睡下的小姑娘,眉間淬着的冰寒總算稍緩。
明蘭宮的大門無論何時總是敞着的,可今夜他來時, 卻是緊緊地閉着,一絲縫隙也沒留。
她不希望他來。
她不想再看見他。
這般想法在腦子裏揮之不去,紀煥眉宇間俱是疲憊,他伸手拂開那芙蓉軟帳,骨節分明的食指緩緩落到陳鸾鬓角,而後一路向下,在那嫣紅的唇瓣邊流連。
這抹溫軟,他念了足足兩世。
男人手指尖的溫度有些低,饒是在夢中,陳鸾也蹙了眉,縮着身子往床裏邊挪了挪。
紀煥在床沿邊坐了整整一夜,在晨起第一縷光亮躍出黑暗時,胡元輕手輕腳地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地提醒:“萬歲爺,該更衣上早朝了。”
有了前世記憶,紀煥對未來朝堂局勢變幻了然于心,包括未來兩三年會發生的大事……
熬了一宿,男人的眼底布着深深淺淺的血絲,他不動聲色颔首,稍稍俯了身子将帳子放下,随後大步流星出了明蘭宮。
“朕來過明蘭宮的事,半個字也不準叫皇後知道。”紀煥一邊走一邊吩咐,聲音沉穩寒冽,那種與生俱來的帝王之意,竟比前些日子深濃許多。
胡元迅速應下,心中叫苦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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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是越來越摸不透萬歲爺的心思了。
原想着是皇後做了什麽觸怒帝王底線的事,可這兩日過下來,明蘭宮一切照舊,別說皇後娘娘親自前來求陛下恕罪了,就是頭也半點不低,倒是主子爺自個跟自個怄氣,膳也不用,寝也不安的,再健朗的身子也遭不住這樣的糟蹋啊。
這兩位到底在鬧些什麽,不止他不知道,就連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也是滿頭霧水,一問三不知。
今日早朝,自然又是一番争執不休。
為着昨夜神仙殿妙婵公主請旨前往佛山一事。
晉國皇太子為何而來,在場諸位心知肚明,聽聞晉國天子年邁,整日沉迷聲色,如今朝堂上的事皆是太子袁遠一手抓。
權勢之大,直壓得那些皇子光芒黯淡,生不出任何奪嫡之心。
自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若是此回再不應下,待日後袁遠繼皇帝位,說不得會因為此事而對大燕心生嫌隙,得不償失。
只是這妙婵公主不比他人,手裏頭有着先帝遺旨,就連新帝也是多加袒護,她的意願,誰也無法逼着更改。
“皇上,臣有一計,可将公主與晉國皇太子的婚事定下,待一年後公主禮佛歸來,即刻完婚。一來可全皇室孝義之名,二來也可對晉國有個交代。”
天下三分,大燕占地最廣,晉國卻盡是山靈水秀之地,物産豐富,北倉則是三者中最弱的一國,三者隐隐呈對峙之勢。
“此言差矣,公主一去,誰能料到歸期?若是此去三四載,難不成也叫皇太子等上這麽久?”
這邊才說出自己的看法,立刻就有人站出來反駁。
怎樣都覺得有失妥當。
最後還是左相司馬南出列,沉着聲音道:“皇上,臣認為可允了公主的請求。”
龍椅上的男人目光如利箭出弦,銳利至極,意味深長,随後漠然出聲:“左相何出此言?”
司馬南:“自古孝道長存,先皇崩逝不久,公主與皇後前往佛山,替陛下盡孝,實乃大燕皇室之表率,自然該允。”
其餘人眼皮皆是一跳。
這司馬家做什麽都非得把皇後拉上,眼瞧新帝昨夜那神色,明顯是不會讓皇後一同前往,他卻非要再次提出來。
當真沒事找事做。
紀煥則是深深皺眉,想起前世的諸多事來,司馬月最後是嫁給了北倉一名虎将,司馬南還特意求了昌帝恩典,叫司馬月以縣主的身份出嫁。
這一世,許多事都跟着發生了變化,那名大将未出來,司馬家倒是将主意打到了後位上。
司馬南還在繼續往下說:“……皇上可在六公主與十三公主中擇一位,賜封號,與晉國皇太子結兩姓之好。”
聽到這裏,紀煥倒像是來了幾分興致一般,連帶着聲音也溫和幾分,難得露出了一縷笑意,道:“既然如此,便煩勞左相抽空去一趟驿館,與晉太子相商,若他應允,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帝王松口如此之快,司馬南稍有一愣,而後從善如流地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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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時間下來,陳鸾心底憋着的那股氣慢慢的消散,轉而變得無比平靜,整個人氣質都如水般溫和。
因為有帝王下的封口令,葡萄和流月半個字也不敢透露給自家主子聽,只能每晚偷偷将明蘭宮的大門半開。
方便這三宮六院之主半夜溜進來。
一來二去的,由最初的驚悚欲絕到現在,也能從容應對,面不改色了。
這幾日紀婵與陳鸾格外親近,除了晚間就寝,其餘時間,就連用膳也多是一同的。
她們自幼就玩得好,能說的話也多。
“這幾日用了藥紮了針,你這手抖的毛病可好些了?”陳鸾坐在小庭院的秋千架上,有些擔憂地問。
“也沒什麽變化,許真的就一輩子這樣了吧。”紀婵倒是比她看得開,連語調都帶上三兩分慵懶之意。
陳鸾才要細細叮囑她幾句,葡萄就走了過來,沖着她們福了福身,道:“娘娘,公主,皇上來了。”
陳鸾聞言下意識一愣,精致的眉眼間溫軟的笑意消失殆盡,但轉念那件事也該有個說法了,便也同紀婵起了身,才走到明蘭宮的小花園裏,就見到了長身玉立,一身明黃的男人。
行過禮之後,還是紀婵先開了口,她性子直,當下也不拐彎抹角,“皇上,臣去佛山一事,可是被應允了?”
紀煥的目光從一開始就落到了陳鸾的臉上,那樣炙熱又叫人無從閃避的感覺叫後者下意識的皺眉,默不作聲的離他遠了幾步。
男人沉吟片刻後終于開了口,聲音醇厚,如美酒滴落青石磚瓦上,問:“母後臨終前所提之事,你是如何想的?”
紀婵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麽,許皇後覺着袁遠是個不錯的歸宿,叫她一年後遠嫁,可昌帝并沒有發話,而是叫她自個選擇良人。
“不瞞皇上,紀婵非不願遠嫁,實在是身染怪病,力不從心,只好尋僻靜之所安養,或有康複的一天。”紀婵神色寂寥,主動将掩在袖袍下的雙手伸出來,如玉石一般晶瑩的肌膚,卻不受控制地抖動,沒一刻停歇。
她不想被別人看了笑話,故而連太醫都不宣,可瞞着眼前這人并沒有用處,他想知道的事誰也瞞不過去,既然如此,還不如她自揭傷疤來得體面。
紀煥目光頓時一凝。
紀婵比他早出生半年,雖然嚣張任性了一些,卻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與陳鸾之間能有今日,她幫了不少的忙。
紀婵接着道:“皇上莫不是以為那皇太子看了我這般模樣,還會想着迎娶吧?”
“這事委實沒有什麽可猶豫的。”
紀煥掀了掀眼皮,聲音到底溫緩幾分:“你若不想嫁便不嫁罷,只佛山清苦,在宮中靜養或更有利于病情。”
“你若當真想去佛山,朕也沒理由不應允,只是皇後不能陪你前往。”
陳鸾猛的擡眸,聲音請冷冷,極堅定地道:“臣妾想去。”
男人身軀高大,站在她跟前,将十之八九的陽光都遮了去,劍眉淺淺一皺,她便沒由來的生出了幾分膽怯來。
他生得極俊朗,只是不知為何,幾日沒見,看上去瘦削許多,棱角更為冷硬。
“你身為中宮之主,哪能如此随意離宮?”紀煥這話說得理所應當,就因為擔着皇後的名位,所以不能離開,而不是因為其他,更不是舍不得。
陳鸾苦笑着抿了抿唇,一雙勾人杏眸中水霧氤氲,襯得那張芙蓉面更豔三分,沒有再說那些他不愛聽的話。
紀煥見狀,威嚴并蓄的眉眼下意識柔了三分,他想,不管怎樣,他今夜宿在明蘭宮,好好的認個錯低個頭,小姑娘心軟得很,怎麽着也會原諒他的。
這幾日過得稀裏糊塗,他日日夜夜都在夢魇中,只有夜裏瞧着她,看着她閉着眼,呼吸均勻的模樣,他心中的驚痛之意才稍稍緩解。
上天都看不慣他們互相錯過,給了他們重來一回的機會,他自然不能再叫歷史重演,重蹈覆轍。
陳鸾輕輕呼出一口氣,對上男人那雙漠然清冷的黑眸,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竟笑着一字一句道:“若不做這中宮之主,陛下可能放臣妾前往佛山靜修?”
這話一經說出,就如同潑出的水,再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陳鸾說完,捏緊了手中的帕子,覺着心中快意,這是頭一回,她對他如此說話。
胡元和一衆伺候在側的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就連紀婵也深感訝異,沒想到她能有這樣的決心。
男人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古井無波的黑眸裏風雲頓起,積蓄成一方陰雲壓頂風雨欲來的天地。
面對着他的目光,陳鸾從始至終沒有退縮一步,神色堅定,足可見先前的話并非一時沖動。
紀煥這才清楚地感覺到,皇後的無上榮耀,他的發妻之位,連帶着兩人之間的情意,如今在她心裏皆可棄之如履!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畫畫特別愛看男頻文,最近二刷伏天氏和元尊,一邊回顧前面一邊等更新,超級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