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 讓陳鸾始料未及,不僅她深感愕然,就連跪着的丞相和老将, 也都面面相觑,不知皇後此舉何意。
三公主是真真正正的掌上明珠, 金枝玉葉。
晉國皇太子三年前便有意迎娶, 但一直被昌帝以公主年齡尚小拖着,求美人而不得。
和親下嫁, 籠絡朝臣, 領邦交好,一直是皇家公主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昌帝愣是拒絕了,究其原因,無非就是怕三公主嫁過去受欺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落入遭人欺與棄的絕境。
一代帝王似乎将畢生親情都給了自己的嫡女。
紀婵自己也是微愣, 直到看見許皇後眼尾的那點紅, 才驀的睜大了眸子, 嫣紅的唇/瓣失了血色,幾行清淚簌簌而下, 泣不成聲。
她能察覺到的事,自然逃不過昌帝的眼睛。
“好了,該安排的事朕都吩咐過了,諸卿退下吧。”昌帝這會倒是突然有了精神一樣, 眸光銳利,面色潮紅,聲音褪去方才的無力虛弱,像是變了一個人般。
這時間最可惜莫過于英雄遲暮,美人白頭。
就在陳鸾準備跟着起身的時候,昌帝卻突然指了指紀煥,淡淡地道:“太子夫婦留下。”
陳鸾便又默不作聲地跪回了原位,一雙美眸微垂,她身子骨自幼不好,方才又淋了雨,不動倒也還好,方才不過挪了挪身子,眼前便是陡然一片發黑。
龍榻上,明黃色的床幔被挂起,同色的流蘇穗吊在半空中紋絲不動,昌帝目光平和,甚至帶着點笑意,對許皇後道:“朕要走了。”
“你別跟着來。”
陳鸾腦袋裏陡然炸開了一朵煙花,她終于明白為何許皇後會那樣平靜的面對昌帝病危垂死這件事,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唯一放不下的可能就是紀婵了。
所以要将紀婵的婚事在此時定下,心無牽挂的追随着昌帝而去,那晉國的皇太子,自然也是許皇後考量了許久才定下來的人選。
昌帝比許皇後年長十二歲,英雄遲暮,此刻歪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的老者再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可美人依舊,甚至随着時間的積澱而越發溫婉柔和,生生壓了後宮那樣多的美人一頭,叫帝王再對旁的女人生不出半分憐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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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為愛屋及烏,才将紀婵那般縱得上了天。
交疊的兩只手,一只纖細白皙根根如青蔥,一只卻松松垮垮光澤盡失,像是歷盡歲月滄桑的老樹皮,昌帝看着,人生頭一回生出些許不自信來。
許皇後只是抿唇笑了笑,而後側首望向一直沉默不言的紀煥,直言不諱道:“太子當初答應過本宮的,能否算數?”
從陳鸾的角度看過去,男人面沉如水,狹長的劍眉始終皺着沒有一刻松動,死寂過後,終于開口:“自當算數。若有朝一日皇妹受夫家欺負,不惜代價必将其迎回,餘生皆以公主禮待之,舉朝上下,無人可怠慢分毫。”
這就是當初,許皇後提出的要求。
他想娶回意中人,便要保她女兒一世安康榮華。
昌帝像是早有預料,對此并不吃驚,只是伸手揉了揉紀婵烏黑的發頂,聲音沙啞:“婵兒還小,得由你瞧着,以後啊,還不知她又要惹出多少幺蛾子來。”
“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不必太過擔憂牽挂。二十五年前咱們都說好了,這最後一程,該由臣妾陪您走過。”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皆不可避免,許皇後性子平和,看得格外的開,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也沒有生出什麽畏懼與後悔的心思來。
昌帝皺眉,聲音嘶啞之餘也沉了些:“說什麽胡話?”
已見不悅。
許皇後卻并不怕他,她從冰涼的地面上起身坐在床沿上,離昌帝更近了些,她眼中蓄了些銀光,聲音依舊溫婉平和:“臣妾蒙聖寵,出身沒落商戶之家,舉止談吐不若京都貴女得宜,相貌比不得後宮諸美,陛下不棄,一路予以榮寵無度,甚至這中宮主位,臣妾一坐就是許多年。”
一個出生卑微,身後沒有世家貴族支撐着的皇後,上不能使朝臣服氣,下不能堵嫔妃悠悠之口,所能倚仗的,只有眼前之人的憐惜。
所有人都覺得她得意不了多久。
麻雀終歸是麻雀,披上了華衣,也不可能真的變成鳳凰。
就連她自己,一度也曾這樣以為。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昌帝對這位皇後的愛重超乎尋常,無論後宮中進了多少美人,每月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依舊是明蘭宮。
哪怕她占着中宮主位,卻始終沒能替昌帝生出嫡子,可僅有的那個嫡女,也被他如珠似寶的呵護着長大,事事都縱着。
旁的公主遠嫁他國,招攬朝臣,驸馬人選由不得自己做主,唯有她的婵兒,昌帝始終留着不肯舍出去,千挑萬選也覺得這世間沒有好兒郎配得上自己的嫡女。
許皇後唇畔漾出細微的弧度,嫣紅的唇/瓣微動,道:“陛下對臣妾說過的話從未食言,今日卻要臣妾對您食言嗎?”
昌帝定定地看了她幾眼,而後極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頭,帶着如以往一般的親昵,有些艱難地妥協:“朕等你。”
這恍若是世上最深情的情話,許皇後一下子彎了眉眼,被昌帝捏着的小指反過來勾着他輕輕摩挲。
與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同時赴死,已是她目前能想到最好的事。
紀婵哽咽着只知搖頭,聲音斷斷續續,透着一股子噬人的悲傷,“父皇,母後……我以後定不胡鬧了,你們別……”
若是以往,昌帝與許皇後聽見她這樣的話,必然十分欣慰,可這時候,反倒漾出縱容的笑來,許皇後将紀婵攬到懷裏,細細地叮囑:“母後與你父皇早早的就留意了,晉國皇太子是誠心求娶你,當是個不錯的歸宿。”
“日後受了苦楚了,記着大燕永遠是你的後盾。”
紀煥與紀蕭不同,他是真正的君子,說過的話應下的承諾,許皇後自然是信的。
外邊的雨漸漸緩了下來,風卻依舊肆虐,刮在窗子上,發出嗚嗚的低咽聲,久久不散。
回光返照的時間并不長久,昌帝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的流逝,他轉而看向龍榻前自己那個最有出息也最像自己的孩子,沖他招了招手,道:“老八,你過來。”
紀煥緊抿着唇,默不作聲地走近了幾步。
“這回的事,若查出幕後主使者,便從輕發落,留下一條性命吧。”
昌帝有些艱難地嘆息一聲,他是什麽人物?皇位坐了這麽多年,有些事,他光是想着,就已猜到了結果。
長大成人的皇子并不多,也因此紀蕭私藏兵器都只是被囚禁而并沒有丢掉性命,更因此,在彌留之際,昌帝也還是想着留他一條命。
紀煥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漠着聲音道:“若這事主謀真是他,兒臣不會下死手,可庸王府一衆及其附庸,流放嶺南,永世不得回京。”
昌帝默了默,而後道:“罷了。”
若是之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昌帝必定暴怒,将紀蕭處死一萬遍也不足以洩心頭之憤,可就在被太醫明确告知他時間不多的時候,他心頭竟奇異般平和下來。
些微遺憾,些微心寒。
他都要死了,總不能再拉一個兒子去死吧。
陳鸾腦袋有些昏沉,但偶爾擡眸看着站在龍榻邊清冷矜貴的男人時,便能真真正正感受出些許傷感來。
昌帝眸中的光亮燃到了盡頭,他最後狠狠握了握許皇後的手,勾了勾嘴角,有些無力地閉上了眼。
這一閉,就再也沒有睜開過。
陳鸾神色肅穆,恭恭敬敬地對着龍榻上那個人影磕了三個頭。
喪鐘九響。
整座皇城都籠在細雨和化不開的濃深憂傷中,鐘聲蕩出很遠,皇城的諸多世家掌舵人心頭狂震,所有人的目光都越過朦胧煙雨,落在巍峨成群的宮殿上。
紀婵直接哭暈了過去。
越來越多的人進了宮,一張張生面孔上都噙着如出一轍的凝重與傷悲,他們是大燕的朝臣,來送君主最後一程。
最前頭的那個身影巋然不動,宛若峭壁險峰上長得最高的那棵寒松,風雨之下更見挺拔。
沒有人可以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無從揣度。
陳鸾卻看出了些端倪,他身為儲君,是這大燕未來的主人,他不能在父親的榻前痛哭流涕,從始至終,他的情緒都得隐忍着埋在心裏。
沒有人安慰,也無需安慰。
自從方才紀婵暈着被扶出去,陳鸾的眉頭就一直緊皺着,放心不下想跟出去看看,眼下這樣的場合卻又不得不跪着。
地面森冷,陳鸾原就不太舒泛的身子更有些難受,羸弱的蒼白與病态的酡紅湧上雙頰,她隐忍着皺眉,清眸含水,直到天色昏黑,宮中處處白衣素缟,她才從養心殿回了毓慶宮。
昏黃的燈光下,蘇嬷嬷為她上着膏藥,膝蓋那段瓷白的肌膚上布着觸目驚心一塊塊淤紫,今夜所有人都十分沉默,羽林軍到現在還圍着各宮挨個挨個的搜。
也不知道在搜些什麽。
“娘娘您且忍着些,這個當口,也不好請太醫過來瞧瞧。”蘇嬷嬷嘆息了一聲,又道:“流月出去端姜茶水了,娘娘喝了也能去去寒氣,好歹能好受一些。”
陳鸾歪在那張雕花羅漢小床上,搖頭道:“不必聲張,殿下今夜是不會回了,嬷嬷等下別忘了命人送些點心過去。”
男人一忙起來,不分晝夜,更沒有閑心用膳。
作者有話要說: 畫畫又去追文了,今天稍微短了些,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