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府的馬車上,一路平穩,陳鸾隐了臉上的盈盈笑意,瑩白無暇的玉手輕撫額心,想起等會回府後的糟心事,眉心就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落日斜陽,餘晖灑落,太陽稍斂光芒,金色的暖光卻更為肆虐,柔和的平鋪在天空上,顏色濃郁的像是即将落下一場酣暢淋漓的光雨。
這樣的場景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而後暗色翩然而至,兩種顏色在空中交織纏繞,形成一層黯淡的薄紗,籠罩萬物。
陳鸾才踏進府,就覺着氣氛與往常大不相同,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端午,還是因為康姨娘有孕。
清風閣的棗樹枝丫上,挂着一顆紅燈籠,散着喜慶的光,被夜風吹得左右幽幽的晃。
陳鸾坐在靠窗的羅漢床上,手裏頭握着的書卷一頁也沒翻動過,流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上前提醒道:“姑娘快放下書吧,等會還要去福壽院呢。”
每年端午,都要去老太太的屋裏用午膳,以示一家團圓。
陳鸾睫毛微扇,嘲諷之意不加掩飾。
她輕輕取下手中的珊瑚手钏,換上了一個翡翠手镯,這是宮中禦賜之物,水頭紋理皆沒話說,戴在她潔白的皓腕上,為明豔動人的女子添了五六分的溫和乖巧。
無論是老太太還是陳申,都喜歡她聽話的模樣。
仿佛一瞬間的功夫,天幕上最後一絲青白色被抽離,天地間只剩下純粹又嗜人的純黑之色。
在天黑後不久,福壽院那邊果真就來了滿臉笑意的小丫鬟,沖着陳鸾福福身,道:“大小姐,老太太請您過去用晚膳。”
陳鸾輕輕颔首,簡單梳洗一番,換了身衣裳,便跟着那丫鬟去了福壽院。
各條狹長的小路上都挂着紅色的燈籠,張燈結彩的,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怕是以為府上有新婚之人。
那個小丫鬟見了她的目光,笑着道:“這都是早間國公府吩咐挂上的,慶祝今日雙喜臨門。”
陳鸾聞言,漫不經心勾了勾唇角,她微微啓唇,聲音裏夾帶着恬淡的笑意,道:“是該好好慶祝一番的。”
Advertisement
不知名的蟲聲悠悠,福壽院燈火通明,每一個往來穿梭的丫鬟婆子臉上都堆滿了笑。
這笑險些晃了陳鸾的眼。
她緊了緊手中的帕子,微微勾着嘴角笑了笑,緩步走了進去。
夏日的夜裏涼快,裏屋中冰盆已被撤下,但仍餘了寒涼的溫度,老太太坐在正中的位置,許是今天着實開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褶皺堆在一起成了一朵花。
康姨娘與陳鳶分別坐在離她最近的左右兩側,這在往日裏是陳鸾的位置。
才踏進這裏屋,陳鸾的步子就微頓,杏眸一掃,而後了然,什麽話也沒說,面上一派恬靜乖巧,給老太太福了福身,道:“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見了這個往日裏最貼心的嫡孫女,心裏百般不是滋味,想起接下來要說的話,更是覺得疼惜與虧欠。
若不是國公府子嗣實在是不旺,何至于如此委屈了她?
還有蘇媛……
說到底,是國公府欠了她們母女。
“鸾丫頭快坐到祖母身邊來。”老太太沖她招了招手。
陳鳶的臉色一白。
離老太太最近的位置,她坐了一個,康姨娘坐了一個,哪還有位置留給陳鸾?
陳鸾淡聲應是,步子不徐不疾,朝着老太太走去,經過陳鳶的時候,兩人視線在空中撞上,交彙出火花。
陳鸾似笑非笑,看着陳鳶的目光意味深長,而後徑直越過她,裙擺帶起一陣香風袅袅。
老太太身邊的嬷嬷最通老太太心意,當下就命人搬來一張座椅,陳鸾颔首,輕言輕語地道:“多謝嬷嬷。”
“大姑娘折煞老奴了。”
老太太布着褶皺的手拉過陳鸾的手輕撫幾下,問:“今日同小郡主游玩,可還盡興?”
“去了哪些地方玩?”
今日朱雀河的事,太子定不會叫旁人知曉,否則丢的是自己的臉面,而紀煥與南陽王府,定然也不會走漏消息。
思及此處,陳鸾擡眸,親昵地挽了老太太的小臂,道:“自然是盡興,先去聽雪樓吃了些新出的點心,而後又去看了龍舟賽。”
基本每年端午出去都是大同小異,若不是這回出去遇見了紀蕭與紀煥,只怕也是沒什麽變化的。
老太太不疑有它,連連點頭,面目和藹慈愛,道:“你們玩得開心便好。”
康姨娘與陳鳶一直笑着聽,也不插話,可那神情,俨然是最大的贏家。
陳鸾旁若無人地與老太太說了些話,這才側首看向康姨娘,目光帶笑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朱唇輕啓:“早間出門時聽底下人來報,說姨娘有喜了?”
老太太點了點她的額心,連聲笑道:“就你消息靈通。”
康姨娘也跟着笑,風韻猶存的臉上盡是幸福與甜蜜,輕聲回:“大夫來瞧過了,才兩月有餘。”
陳鸾朝着流月瞥了一眼,後者會意,上前一步附在她耳邊,道:“小姐,已送過去了。”
陳鸾颔首,沖着一臉疑惑的康姨娘道:“姨娘有喜,是府中的大事,我原本還不知送些什麽,正巧記起前些天祖母命人送了根百年老參到我那,老參乃大補之物,正是姨娘此時所需之物。”
說罷,她掩唇笑,沖着老太太撒嬌:“正好鸾兒借花獻佛,祖母可不能怪鸾兒。”
老太太原本就覺得對她有所虧欠,這會更是動容。
百年老參就是宮中也尋不出多少根來,是稀罕金貴之物,她當初因為康姨娘的事對這孩子不分青紅皂白的訓了一頓,事後澄清,到底心裏過意不去,這才叫人将這老參送到了清風閣。
可這孩子,哪怕再不喜歡康姨娘,知道她有孕之後,還能做到如此慷慨大方,可見心中将血緣之親看得有多重要。
“真是個好孩子。”老太太聲音更顯柔和。
陳鸾只笑不語,垂眸望着帕子上含苞待放的紅梅,側臉娴靜純和,像極了年輕時的蘇媛,老太太心中一片掙紮。
過了一會兒,前頭有丫鬟來禀報,是陳申到了。
陳申雖心性不良,但生了一副好皮囊,人逢喜事精神爽,難得的一進裏屋臉上就挂了笑,書生面龐更顯得俊郎非凡。
陳鸾只瞧了一眼,就淡淡地挪開了視線。
晚膳十分豐盛,陳鸾卻沒有什麽胃口,只用了幾口就皺着眉勉強陪着,直到老太太放下了筷子,她才跟着放了碗筷,又拿帕子淨了手。
原本是輪不到妾室上桌的,可康姨娘不同,她在府上十幾年,俨然是府中主母的派頭,除了沒有名分,其他的待遇,都等同主母。
陳申春風得意,吃得也盡興,不知是否是事先商量,康姨娘與陳鳶用過晚膳就起身借口回了自己院子。
如此一來,靜谧的裏屋,就只有各懷心思的三人,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陳鸾瞧着這等場景,心中暗嘆一聲。
拖了這麽多年的事,還是要來了。
今夜老太太的屋裏撤下了熏香,南邊的窗子大開,如水的夜混合着月色,銀光流淌進屋裏,清冷美好有餘。
沒等多久,陳申突然輕咳一聲,陳鸾睫毛微顫,擡眸望向他,聽他斟酌着朝老太太開口,“母親,當日兒子向您請願許康姨娘當家主母之位,您大為生氣,揚言莫再提此事。”
“可如今康姨娘即将為國公府再添一名子嗣,十幾年的貼心陪伴,對母親也是百依百順,吩咐之事莫有不從,若再不扶正,恐傷人心。”
他突然嘆了一口氣,言辭更為情深意切,“恒兒和鳶兒都到了定親的年紀,若能将康姨娘扶正,所出子嗣皆是嫡出,我國公府嫡系子孫可也多多益善。”
陳鸾聽到一半,便已低了頭,嘴角微翹,也看不出具體是個什麽神情。
陳申說完,見老太太神色複雜,不由得一撩衣袍,雙膝落地,語氣堅定:“希望母親成全。”
屋裏瞬間靜得能聽見窗外夜風的嗚咽聲,陳鸾手中的帕子松了又緊,最後似是想通了什麽,身子也跟着徹底松了下來。
老太太側首,握了她一只手,聲音嘶啞,有些艱難地問:“鸾丫頭,你覺着你父親所說,可對?”
事到如今這般境地,陳鸾說對或不對,改不了半分結局,倒不如識趣一些,叫他們都覺着有所虧欠。
只要老太太覺着虧欠她一日,那些人就一日越不過她去。
只是理智歸理智,真要将那句對說出口,卻需要莫大的決心。
陳鸾彎了彎嘴角,語氣十分輕快,聽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悅,她甚至笑着挽了老太太的胳膊,勸道:“父親說得對,姨娘等了十數年,好容易等來這樣的大喜事,鸾兒也想跟着熱鬧熱鬧,邀些世家貴女前來觀禮,也好将二妹妹介紹給她們認識。”
陳申的面色好看許多,溫聲道:“鸾兒懂事了。”
陳鸾心底嗤笑一聲,替他們說話便是懂事,否則就是不識大體?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道:“鸾兒來前瞧了黃歷,五日後是個好日子,不若祖母設宴,在宴上宣布這個消息,也好叫姨娘體面些?”
老太太有些疲憊地點頭,道:“就按鸾兒說的辦。”
“只有一點,若是你叫她所出子嗣壓過鸾兒一頭,我卻是萬萬不能答應的,你若還有一點良知,就該好好對鸾兒才是!”老太太的聲音陡然淩厲起來,目光如刀一般落在陳申的臉上。
陳申面皮抖了抖,但也是如釋重負,生怕老太太反悔,急忙連聲道:“母親說的什麽話?鸾兒是兒子的掌上明珠,兒子斷不會叫她被人欺了去。
“再說鳶兒和恒兒也斷然做不出那等混賬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