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八皇子府氣派,卻極其清冷,森寒寒的如同進了地府的幽羅殿一樣,偌大的皇子府,一絲人氣也沒有,仆從來往皆嚴肅。
陳鸾臉上蒙着面紗,只露出一雙載着星辰日月的澄澈眸子,晨起的霧氣在她纖長的睫毛上凝成了水線,像是被凍的,眼下還泛着淡淡的紅。
繞是如此,守着後門的小厮也一眼認出了她。
紀煥這幾日休沐,但也仍沒有閑下來,一早就起來去了書房。
梨花木方桌的四個桌腳雕着各樣的祥雲龍鳳花紋,凸起凹下,配着棕黑的扶椅,整個書房無端端多了一股清冷肅殺之意。
男人站在翡翠香爐前,銀白色的寬袖帶起清風一兩縷,截斷袅袅煙香,哪怕是這樣的時候,他的眉心也是緊緊鎖着的。
近衛方涵在書房外半跪着行禮,試探着喊了聲:“殿下。”
紀煥的目光從香爐上移開,轉而落到牆上珍藏的字畫上,聲音帶着晨起的沙啞,稍帶着絲不耐,“何事?”
方涵默了默,他家爺這段日子心情不好,萬年漠然的臉上陰鸷莫測,越發叫人摸不透心思。
“殿下,鎮國公府的小姐來了。”
這鎮國公千金跟在殿下身後那麽多年,眼看着殿下大事将成,他們這些部下還以為能等着雙喜臨門,怎知這臨門一腳的當口,未來的女主子就去了敵對陣營裏。
若不是這樣,她想進皇子府,又何須如此折騰着禀報殿下?
紀煥高大的身子微頓,劍眉稍稍松動了些。
雖然來得比想象中晚了些,但到底人還是來了。
“讓她進來。”他冷然出聲,不含絲毫情緒,冰冷得像座沒有生命的寒石雕。
皇子府,陳鸾重生前來過無數遭,重生後卻是頭一回來,心境全然不同,她默不作聲,一路穿過條條小徑,行過回廊幾重,最後到了書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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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涵對着她抱拳作了個揖,陳鸾有些疲憊地笑,抿着唇輕聲問:“我可否進去?”
“回姑娘話,殿下已在裏頭等着了。”
陳鸾這才進了書房,門在後邊被合上,她心跳如雷,一聲更響過一聲。
男人背對着她,高大的身軀一大半沒入更深的黑暗中,無端的滲人,驚起十足的壓迫感。
陳鸾清韻婵婵的眸子泛出點星苦意,她朝着那背影福了福身,輕咬了咬下唇,道:“今日陳鸾前來叨擾殿下清淨,請殿下恕罪。”
翡翠香爐中燃的,是最安神的檀木香,亘長的沉默過後,男人突然輕笑出聲,低低沉沉,羽毛拂過一樣的勾人。
“你也這般嚴守禮法了。”
何時你我如此疏離,像是隔着無數年歲與距離一樣?
紀煥轉身,許是休沐不用上早朝的緣故,頭上只簡單地绾着一只白玉簪子,身上的長袍也不是清棱棱千篇一律的黑色,而是皎月身上的銀白,襯得男人眉目間都添了溫和幾許。
陳鸾別開了眼,低聲道:“本該如此,以往是我不知事,殿下莫放在心上。”
紀煥朝她走了幾步,高大的身軀帶着山一樣的壓迫感,沉得陳鸾大氣也不敢出。
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重生前從未怕過他,這時候卻生出畏懼的感覺來。
男人離得近,屋子裏熏的檀香溫和不惱人,她卻分明能嗅到他身上些微清冽的冬竹香,與別的香泾渭分明獨樹一幟。
陳鸾緩緩低頭,瞧見他銀白腰帶上垂下一只小香囊,她瞳孔微縮,認出這是她送他的那只。
一時半會,她分外恍惚,驚覺自己竟捉摸不透半分他的心思。
從紀煥的角度望過去,小姑娘微垂着頭,他瞧不見那雙燦若繁星的眸子,卻能看到她嫩白的雙頰,修長的脖頸,以及略不自在無處安放的小手。
小姑娘有些緊張。
紀煥劍眉微挑,眸中風雪之勢稍減,他聲音稍啞,如寒泉自山巅汩汩而下,又夾帶輕攏慢撚之意,“今日你來,可是考慮好了?”
陳鸾擡眸,對上男人幽深如墨的一雙眼眸,篤定地點頭,輕聲道:“考慮好了。”
“我不想入東宮。”
書屋中橫亘着一方紫檀嵌玉石屏風,上頭雕的山林蟲獸,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陳鸾話音才落,眼淚珠兒就猝不及防從眼眶中滾落出來,砸在素白的手背上,溫熱的一小汪晶瑩。
前生今生,那樣多的委屈,看似一手好牌,實則窮途末路不知去路何方。
一出生即是天之驕女,陳鸾有自己的驕傲,她可以因為心底純粹的歡喜而跟在紀煥的身後,卻無法直視需要低頭求他幫忙的自己。
可不得不低頭。普天之下,若說還有人能幫着她避此劫禍的,也唯有他。
這就哭了。
紀煥狠狠皺眉,卻無法壓制自心底最深處而起的悸動與歡喜,全因她那句不喜。
他将雪白的帕子遞到她跟前,修長的手指如同筆直的青竹枝,聲音清冽,“不想入,便不入了。”
“莫哭。”
陳鸾用帕子細細擦過眼角,想着此刻眼睛與鼻尖定是通紅了,便又将面紗拿出系上,只露出一雙如洗的杏眸。
紀煥知道她生得好看,可引人心動的,從來不是那張魅惑衆生的臉龐,而是眉心之下,那雙含着朦胧青煙,沁着汪汪碧水的眼眸,諸天星辰皆在其中。
只在這雙眼瞳之下,他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那些縱情聲色的男人也無甚差別,能在這美色中沉淪一回又一回。
他也是俗人。
若不是朝堂風雲變幻,鎮國公府又不是尋常的小門小戶,他又何至于強自按捺着等到現在,險些親自将自家小姑娘推到別人的懷中去?
總想再等等,想給她世間最體面。
陳鸾絲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不是毫不知事的三歲孩童,自然知他輕飄飄一句應承下,得在京都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她抿了抿唇,遲疑片刻,輕言道了聲謝。
紀煥漫不經心地颔首,踱步到窗前,白色壓金邊的靴子上祥雲朵朵,男人平和下來,斂了眉目的陰鸷狠厲,如天上的谪仙一般清冷出塵。
“退了與紀蕭的婚事,這京都的少年俊傑,沒有敢娶你的。”他背對着她,堅毅的下颚如最硬的山石,極淡地提醒。
他的胸口滾燙,心尖上站着嬌無力的小姑娘,今日她踏入這皇子府,那今後無人可觊觎她,欺辱她,算計她。
四月末的風已然有了一絲熱意,陳鸾面色平靜,道:“來時我就已想明白了,不入東宮,哪怕餘生古佛青燈長伴,亦是無悔。”
如果這是高門貴女生來不可推拒的宿命,她為了躲過前一世的噩夢,哪怕住在山寺裏,日子過得清苦一些,也是願意的。
沒有人知曉,她到底有多厭惡那些叫人猝不及防的爾虞我詐。
男人冷然挑眉,緩步走到她跟前,手指微動,便揭了她那層遮蓋表情的面紗,輕薄的面紗飄落在地面上,陳鸾愕然擡眸,卻見他修長的手指來勢不減,直接落在她泛着紅的眼尾處。
時間恍若靜止,萬籁無聲。
陳鸾微微瑟縮一下,他在戰場舍生厮殺過,常年握刀握劍,手指尖并不光滑,布着粗砺的繭子,而且帶着凄冷冷的寒意。
紀煥從喉間極低地笑了一聲,沉沉啞啞的,鼻尖的熱氣蹭在陳鸾的臉頰上,她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大氣也不敢出,臉頰慢慢生出紅暈來。
“你瞧我這皇子府如何?”
男人眼裏突然現出零星的笑意,極短暫的一瞬間,稍縱即逝,陳鸾還未反應過來,紀煥就收了手離遠了些。
“去寺裏苦修這樣的胡話就莫說了,我既然應了你,就自然會想個周全的法子。”
“我問你,想嫁他還是嫁我?”
他說得再平靜不過,仿若問出口的只是今日午膳用什麽這樣輕松的話,實則銀白袖袍下的手松了又緊。
人生頭一次,做這樣乘人之危的事。
陳鸾呼吸一滞,只以為自己聽左了。
紀煥半蹲下身子,将那面紗撿了随手放在書案上,沒有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皇子府後院無人,平素十分清淨,沒有那許多的煩心事,你若進府,便是你說了算。”
紀煥聲音溫和許多,帶着□□哄的意味,将嫁給他的好處一一列出,見小姑娘迷迷瞪瞪不知所措的模樣,心軟得一塌糊塗。
“日後,我護着你。”
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有在護着。
鎮國公府後院糟心,姨娘與庶出皆不是省油的燈,許多暗招他都沒辦法替她接下。
皆因小姑娘在明面上,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幹系。
他只能五次三番許那不靠譜的三皇姐好處,讓她稍護着一二。
雖則嘴上從不曾表露絲毫,可他對她,有十二分的歡喜。
陳鸾聽男人一句一句娓娓道來,眼睛泛起酸意,她絞着手帕咬着下唇,不知他說這話到底是何用意。
紀煥見小姑娘默不作聲,也不催,只是站在窗前,望着外頭常青的樹木,默算着将太子拉下馬需要多長的時間。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聽到身後小小的,低低的一聲,“我嫁你。”
紀煥越握越緊的手一下子松了開來,眉心也舒展些許,回身一看,不知怎的,小姑娘卷翹的睫毛上又綴上了淚珠,他俯身替她擦了,聲音缱绻溫和:“怎麽總是這般愛哭?”
“分明這陣子看着沉穩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