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怔住,被動地接受着我的親吻。腥甜的鮮血流進了我的嘴裏,也染紅了他的雙唇。我勾着他的脖子,不斷輾轉加深這個吻,直到雙方都有些喘不過氣。好半天,我才停下來,與他額頭頂着額頭,鼻尖抵着鼻尖:“……吻是不會說謊的,我不信你察覺不到我對你的愛。”
他神情複雜地凝視着我。
明知道他這個樣子是已經相信了,卻還是忍不住逗他一下。我松開他,裝作一副落寞的模樣,轉過身準備離去:“好吧,既然你始終不願意相信我,那我也不想再為難你了,我們就這樣吧,以後不要見面……”
話還未說完,手腕已被他扣住。
他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我。
“梅格。”他啞着嗓子開口,“我不是一個偉大的人。”
“我知道。”
“你這輩子都将會和我糾纏。”
“我知道。”
“我嫉妒心很強,可能不會允許你交往新的朋友。”
“我知道。”
“我的情緒很不穩定,有時候可能會傷害到你。”
“我知道。”
“我會試着去控制你的人生,你的吃穿都将由我負責。”
我覆上他的手背,與他十指相扣,側頭對他露出一個笑臉:“沒關系,我願意被你掌控。”
他于是不再說話,沉默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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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話我沒對他講,其實我并不讨厭他的控制,相反還有些享受和喜歡。自從父親去世後,吉裏夫人忙着養家糊口,一個人打理着幾百號人的芭蕾舞校,後來還收養了克裏斯汀,實在沒多少時間花在我的身上。別說像一個普通母親那樣關心我,有時候她甚至連父親的忌日都想不起來。上輩子我一生都處在飄零之中,到死靈魂都未曾擁有歸宿。這輩子埃裏克看似獨斷專橫的控制,實際上卻給了我很多安全感。
搖搖腦袋,我沒再想這些陳年往事。都過去了,至少這輩子,我有個無限美好的新開始。
午夜一刻,舞會結束了。
把埃裏克按在沙發上。我走下樓梯,繞過堆滿殘羹冷炙的長桌,找人要來了醫藥箱。上樓的時候,我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就看見克裏斯汀正站在吊燈底下,她穿着香槟色的大擺裙,輕攏長發,小鳥依人地挽着夏尼子爵的手臂,看上去自信而幸福,和上輩子此時總是面色蒼白、滿頭冷汗的她判若兩人。過得幸福就好,猶豫了一下,我沒有上去打招呼。
回到樓上,埃裏克正在等我。月色是有些昏暗的日光,盈滿了整個露臺。見我走來,他皺了皺眉,竟毫不配合我的動作:“都是小傷,我自己可以上藥。”
“聽話。”把他的腦袋扳正,彎下腰耐心地塗上碘酒。看着他突出的眉骨,深陷的雙眼,骷髅般駭人的輪廓,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了上輩子他看向我的那個森冷眼神。鬼使神差地,我輕聲喊道:“埃裏克,看看我。”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盡管還是不怎麽溫柔,卻多了幾分關心和縱容,仿佛不管我提出什麽無理的要求,他都會應允。
這是即将與我共度一生的人。上輩子的那個人,是他,也不是他。
擦完藥水,我給他右臉綁上繃帶,再将一枚白色面具輕輕推了上去。
“答應我,埃裏克,以後不要用變臉術了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你傷害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想讓別人認為,你跟一個怪物生活在一起。”
“你不是怪物,你是我最愛的人。”我在他的雙腿坐下,摟着他的脖子,親近地靠着他的肩膀,“我……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吧,你聽聽就好,不用當真。”
“好。”
我思考許久,決定把上輩子發生的一切,當成一個夢境說出來:“可能你不會相信,這幾年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裏你深愛着的人是克裏斯汀,”看他的表情,似乎沒反應過來克裏斯汀是誰,我只好提醒說,“克裏斯汀·戴耶,你曾經指點過的芭蕾女郎。夢裏,你為她驅逐了卡洛塔,寫信威脅兩位劇院經理,還在舞臺上設下機關,讓劇院吊燈短路砸下,制造了一場舉世震驚的大火災……”
他略錯愕:“聽着像我的風格,然後呢。”
然後發生了什麽,我還真不知道:“然後,你放她和夏尼子爵離開了,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下去……”
“為什麽?真是我的話,不會放她離開,更不會讓她和其他男人一起離開。”
我被他說得迷惑起來,是啊,按照埃裏克的性格,如果他真愛克裏斯汀,應該寧願與夏尼子爵同歸于盡,也不可能把她交到對方手上,所以當時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呢?竟讓他心甘情願地送走了他們……
我琢磨着說:“可能是你太愛她了,不忍心把她禁锢在地下?”
他輕笑着摸摸我的頭:“前面還說得像模像樣,後面純粹是胡說。我永遠不會讓深愛的人離我而去,即使把她禁锢在身邊,也不會放她離開。這一切應該只是你的胡思亂想,我不會愛上別人,也不會再遇見像你這樣值得去愛的女孩。”
我不禁一陣臉紅,差點順着他的話語,真的認為上輩子的一切只是個毫無邏輯的夢境,直到在下樓的時候,碰見了正要上來的克裏斯汀。看見我的一瞬間,她的眼眶立刻紅了:“梅格,這些天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還沒開口,就被她用力抱住:“我擔心死你了,還以為……還以為你遇到了不測!這些天我拜托勞爾一直在找你,可帶來的消息總是不樂觀,我以為、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了你……”說着,她又破涕為笑,“你離開的這一個月,我和勞爾都快結婚了,吉裏夫人也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對了,你向她報平安了嗎?她也很擔心你。”
我自動忽略了後面一句話,聽見“結婚”二字,下意識地看向埃裏克。他抱着雙臂,靜靜地等着我,臉上絲毫沒有記憶中那種妒忌痛心之色。
“說完了麽。”他掃了一眼克裏斯汀,不客氣地道,“可以把你的手松開了。”
克裏斯汀抱着我不肯撒手,憂心忡忡地對我抱怨說:“梅格,你在哪裏結識的這人呀。我聽說現在社會上很多那種愛情騙子,專門在舞會沙龍上勾搭漂亮女孩,欺騙她們的感情和錢財。你看,舞會都結束了,他還戴着面具,一定是怕人揭穿他詐騙犯的身份!”
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剛剛的擔心真是多餘而且莫名其妙。
但還是忍不住看向埃裏克,跟他簡略說了一遍上輩子的事情,他會不會突然回憶起一切,然後将克裏斯汀擄走再續前緣?畢竟我都可以夢見前世沒有經歷過的事情,他突然擁有上輩子的記憶也不是不可能……正越想越擔心,越想越難受,然後就看見埃裏克挑了挑眉,毫無心理負擔地對克裏斯汀說道:“我是赫斯特。”
我:“……”
不是,之前是誰反複說自己永遠也不會是赫斯特的?
克裏斯汀愣了一下:“……赫斯特先生?外面的傳言是真的?梅格,你真的跟赫斯特先生在一起了?”
我不得不花了點時間跟她解釋,而埃裏克看了看懷表,直接擡腳下樓,去正廳門口等我了。離開的時候,我聽見夏尼子爵在後面溫聲安慰克裏斯汀:“我跟赫斯特認識有一段時間了,他看似倨傲,其實只是對音樂要求嚴格,私底下并不愛為難人,今天不知道怎麽了,可能是跟吉裏小姐吵架了吧。”
走到埃裏克的身邊,他也搖了搖頭,卻不是聽見了夏尼子爵的評語:“克裏斯汀,我想起來了。以前覺得她音樂天賦很高,只要經過嚴格訓練,必能成為震驚整個巴黎的女高音,但她剛剛說話的時候,氣息紊亂,呼吸毫無章法,顯然是沒把我傳授的技巧當回事。沖動,單純,沉溺于過去,在音樂上她不會有更高的成就了。”
上輩子的克裏斯汀,在他的訓練下确實是大放異彩,但大多時候都神情驚惶、滿眼恐懼,過得并不怎麽快樂。我覺得人的一生,僅憑一眼是不能下定論的,她一定還有別的、屬于自己的際遇。
回到地下後,我毫無征兆地生了一場重病。
這場病來得迅猛無比,病來如山倒,很快我就無法站立,每天只能在床上癱睡。埃裏克在報紙上刊登了許多廣告,但全巴黎的醫生都搖頭說這是絕症,藥石無醫。連遠在德國的克拉拉都知道我的病無藥可救,寫信來慰問我,以舒曼為例,告訴我生死無常。我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很擔心埃裏克的精神狀态。他日夜守在我的床邊,幾乎沒合過眼,下巴全是青色胡茬,眼神疲憊茫然。我在他臉上看到了隐約的死志。
一天傍晚,我吃力地握住他的手,盡量擠出一個笑容,想讓他答應我別做傻事。他卻撐着額頭,用一句話堵住了我後面的話:“我不會獨活,難道你想看我一個人孤獨終老?”他垂下眼簾,站起來幫我掖好被子,“如果這是你想看見的,那麽我答應你。”
我當然不想看見他孤獨終老。
只是,若我注定早死,那我重活一世的意義又在哪裏……
病重的身體撐不起太過複雜的思考,不一會兒,我就昏睡了過去,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我以為自己再不會醒來。夢裏的場景變化紛呈,時而是懸在舞臺中央的布凱屍體,時而是大吊燈轟然砸下,時而是宏偉富麗的劇院被烈火焚燒……最後一個場景,是一片茫茫無際的黑暗,我在黑暗中奔跑。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前方。
身影很高很瘦,穿着一件繡着暗紋的披風,整個人幾乎完全融入黑暗。我跑到他的身邊,看了他很久,發現自己并不認識他,但莫名有種感覺,他一定會給我指路,告訴我這個地方的出口在哪裏。
“慢着,等一下!”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我。好奇怪,他的頭發、眼睛,甚至是面具,都和埃裏克一模一樣。但他絕不是埃裏克,埃裏克不會像他這樣枯瘦,也不會像他這樣……用如此森冷的眼神盯着我。
“什麽事,說。”他冷冷地問。
我的心顫了一下。他給我的感覺太熟悉了,可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我只好先問道:“……你知道這裏出口在什麽地方嗎?”
我以為他會拒絕回答,或是說不知道,誰知他的表情如此冷漠,卻意外地很好說話,擡手給我指了一個方向。
我連忙道謝往那邊走,走了一段距離,又覺得不太對勁,心裏空空的,像是缺失了一塊,情不自禁地跑回來找他。他似乎沒想到我還會回來,有些錯愕:“怎麽還不走。”
“我是不是認識你?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給我一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有點像我的丈夫。”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開口回答:“上輩子算認識。”見我還想再問,他皺着眉頭,伸手拍了拍我的後背,“你該走了。”
我本來有一肚子的疑問,可被他這麽一拍,莫名其妙就不想繼續問下去了。困惑的感覺消失了,熟悉的感覺也消失了,我茫茫然地擡腳往前走,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也不知道将要去哪裏。那個身影,是我唯一見過的、對我抱有善意的人。但是向後望去,他離我又是如此遙遠,像是根本不曾存在過。他真的為我指過路嗎?還是,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他口中的“上輩子”,指的是什麽?
真的有上輩子嗎?
他認識上輩子的我?
為什麽他給我的感覺這樣孤獨,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也不會來的人。
醒來後,我竟然輕輕松松地就能站起來了,似乎從未生過重病。拉開窗簾,我對着紫青色的天空流了很久的眼淚。這些眼淚來得沒有理由,完全不知為誰而流。我一邊哭,一邊看着天色從微青變得敞亮。曾經,我好像也陪過一個人,從晨光熹微看到天光大亮,他對世間萬物失去興趣的眼神至今令我心痛……是誰呢?
想到這裏,頭腦竟然一陣疼痛,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算了,想不起來就算了。
本以為自己痊愈的後遺症是失憶,誰知我并沒有忘記生活中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忘記和埃裏克經歷過的事。
多年後的某天,我跟埃裏克談起曾經的誤會。我開玩笑說:“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愛上我。”
他聽了我以前的心路歷程,慢悠悠地說道:“誰說的。”
我愣住,對啊,當時為什麽總覺得他不可能愛上我呢?
根本沒道理啊。
這種情況出現了不止一次,我經常發現自己遺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仔細一回想,生活中好像并沒有缺少什麽。就像現在這樣,明明只是忘了以前談戀愛時期的誤會是什麽,算不得大事,我卻莫名覺得失落極了:“……我猜的。”
他撐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看來是我的愛還不夠明顯。一定要我把你當成金絲雀關在籠子裏,你才能感受到我愛你麽?”
我連忙擺手:“不了,不了。”
這事就這樣揭過。一年後,埃裏克的新劇上演,同年,巴黎歌劇院的吊燈因為短路而下墜,砸死了一名看戲的貴婦。這個新聞轟動一時,埃裏克也有些驚訝:“真被你說中了。”
我滿臉問號:“說中什麽?我可沒有詛咒它發生火災。”
“以前你說的,忘了?”
可能是見我茫然的表情不像作僞,他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于是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正不過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戰争越來越頻繁,巴黎不能再住下去了,你有沒有其他想定居的城市?”
我想到這些年跟我們聯系的克拉拉女士。我的音樂素養一直只是中等,跟埃裏克其實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如果有克拉拉當鄰居,他一定不會孤單。
埃裏克聽了我的想法,看了我很久很久,才說道:“上一次她來信的地址是在法蘭克福。”
“那我們就去法蘭克福吧。”
接下來的幾年裏,盡管有埃裏克的陪伴,我卻始終對自己缺失的那一塊記憶耿耿于懷。總覺得失去的并不是記憶,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從未停止過尋找那些丢失的記憶,直到有天午後,我從藤椅上驚醒,看見淡紫色的霞光穿透天際線的雲層,不遠處湖泊閃爍着粼粼金光,微風送來花草清香,萬物在我眼底煥發出勃勃生機。我才明白過來,我應該活在當下,而不是拘泥于已經淡忘的過去。
人的一生,并不是每個遺憾都能圓滿。就像沒人能知道自己上輩子發生過什麽一樣,活在此生,呼吸于此刻,就應該只想着現在。
不願停駐在腦海的回憶,就它離去吧。
至少,我還有愛人和将來。
站起身,推開房門,我叫了一聲埃裏克。
他坐在窗邊的三角鋼琴前,微笑着轉頭看向我,說道:“我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