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想起紅唇女孩說的那句話,“金發、金羽、羽管鍵琴,你說,他對瑪格麗特的愛意,得是有多麽炙熱,才能寫出這樣充滿暗示的歌劇呀”。
炙熱……記得當時我還感嘆了一番,他那近乎恐怖的愛意。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被他炙熱愛着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其實,在舞臺上試演時,就已經有所察覺:他看我的眼神,跟我說話的态度,都太特殊了。要不是他的相貌,跟過去的魅影差別實在太大,我也不至于忽略那麽多重要的細節。
想到他當時背對觀衆,在我的一縷頭發上,印下的一枚輕吻。眼眶忽然被滾燙的液體填滿,心跳沉重到心髒發疼。就像一個窮苦一生的人,突然在家中的地窖裏,發現了大量的珠寶金銀。天降橫財的感覺固然欣喜,可接踵而至的,也有疑惑、擔憂和恐懼……當然,除了這些,還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傾訴欲望。
等演出結束之後,就告訴他我的全部想法吧。
眼淚模糊了視線,吸吸鼻子,我又眷戀地看他一眼。他沒有再看我,松了松領帶,脫下風衣扔在一邊,走進後臺。
配樂漸漸消失,首席小提琴手停了一秒,緊接着琴聲如雪原寒風般森森響起。這段獨奏故意加上了弱音器,效果卻比交響樂隊的合奏還要震撼。
一束白光打在舞臺的邊緣,幾秒後,魅影從後臺走了出來。
他戴着禮帽,穿着披風,右臉覆着一枚白色面具。這是完全屬于劇院幽靈的打扮,觀衆席卻爆發出掌聲和歡呼聲。
他漫不經心地看看臺下的觀衆,轉頭看向了我。不知是否配樂節奏太過緊迫的緣故,望着他因光線而若隐若現的眼睛,我的心“咯噔”一下,竟然産生了一絲畏懼。
下意識地想要後退。身邊的男伴們發出驚呼聲,我才記起現在并不能動彈。但是動都動了,電光石火間,我只好鑽入一個男伴的懷中,掩飾剛剛的錯誤舉動。偷偷望向魅影,他的眼神沒什麽變化,活動了一下指關節,兩根手指上,多了一條不透明的黑絲緞。
關于這條黑絲緞的羞恥記憶一下子湧來,霎時間,心跳和呼吸激烈到身體無法負荷。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期待即将發生的事時,耳根差點自燃起來。清了好一會兒喉嚨,才鎮壓下臉和脖子的熱度。清完喉嚨,我感覺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是哪裏奇怪。
這時,他已走到我的身邊,正垂頭注視着我。手腕被他抓住,下巴被他擡起。他的眼神是堅硬而滾熱的重石,如此真實地壓在我的身上。我不由有些透不過氣。
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以為這段沒有臺詞時,他才緩緩開口:“我理解你的恐懼。”
說到這,他的手指張開,鐐铐一般鎖在我的喉嚨上,将我從那個男伴的懷中,用力拽了出來。不知為什麽,明明是充滿脅迫的手勢,我卻感到了一絲安全感。是因為知道他也喜歡我的關系麽?
擡頭想看他,那條黑絲緞卻冷不防覆下。瞬間,視野只剩下幾團模糊的光暈。我無意識地退了一步,腰上立刻一緊,被他用一只手控制在原地。一時間,無法分清東西,也無法判斷南北,我甚至不知他是否還在我的面前,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掌烙鐵般、死死地貼在我的後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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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視覺,其他的感官頓時變得極端靈敏。他的呼吸,他的氣味,他身上散發出的熱量,是如此緊密地環繞着我。
……只是暫時看不見而已,為什麽會有一種已被他徹底掌控的錯覺?
音樂在這一刻分為兩半,一半陰森,一半悲憫。他捏着我的後頸,冷冷地唱出第二句宣敘調:“我赦免你的罪惡。”
他在我的身後。
這個想法剛一浮現出來,雙手就被他牢牢地扣住,對待犯人一般反剪起來。在劇本上讀到這段情節時,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可當它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才發現是這樣具有羞辱性。尤其是我還不知道,觀衆會從什麽方向看見這一幕。
側過頭去,我想叫他的名字,不知是否太過緊張的緣故,開口只能發出微弱的氣聲。不等我重新開口,他的聲音再度響起,帶着一種清晰的、瘋狂的、不容反抗的力量:“因為,你将永遠屬于我。”
唱到最後一個音節時,他玩弄般捏了兩下我的耳垂,然後,在我的耳邊發出一聲不懷好意的輕笑。原本就因為這句唱詞而心跳不止的我,聽到他的輕笑聲,差點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他一定是故意的。
《牧羊女》女主角的戲份很少,按照劇本上的安排,此時序幕已經結束了,但不知怎麽,間奏曲一直沒有奏響。我忍不住伸出幾根手指,拽拽他的衣角,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他毫無回應。如果不是手指頭,被他一根一根地握住,控制欲極強地收攏起來,我幾乎要以為,身後已經換了一個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演第一幕了麽?
這時,曲風突然急轉直下,隆重而洪亮的管風琴聲響起,就像是史書的第一頁,無盡盤繞的地下旋梯,陰沉冬夜中的蒼白閃電。每一個音符都讓我頭皮發麻,呼吸加速,仿佛聽見了沙漠上侵蝕一切的風聲,但同時,也讓我疑惑到極點——《牧羊女》整本樂譜我都翻過,并沒有這首曲子。
與此同時,伴奏漸弱,小提琴手們整齊地連用數十個尖利的跳弓。
覆在雙眼上的黑絲緞,毫無征兆地被揭下,強光卻沒有刺入眼中,擡眼一看,是魅影的手掌擋在了我的眼前。來不及為他的體貼感到欣喜,雙肩已被他抓住,強勢地轉了過去。
與他對視的剎那,心跳比十六分音符還要急切短促。
臺上,序幕的布景都已撤走,中間放置着一個一人高、三人寬的道具,上面罩着一張黑色天鵝絨,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伴舞們紛紛離去。空曠的舞臺上,一時間,只留下我和他。
他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我,上前一步。或許是角度問題,或許是光線不對,這一刻,他的眼睛形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美麗,不再優雅,是野獸被利劍刺破僞裝,暴露出骷髅般可怖的眼洞。
我心中朦朦胧胧猜到了什麽,正要說話,他豎起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唇上,輕而又輕地說:“噓。”
如此簡單的一個音節,他的雙眼竟然射出奇特、詭異的亮光,手指發顫,喉結急切地滑動着,頸項間有青筋浮起。
他情緒失控了。
同一時刻,交響樂隊奏響熟悉的主旋律。我睜大雙眼,渾身血液逆流沖上頭頂,這是——
他逼視着我,捏着我的下颚,重重地往上擡起:“對于一個怪物而言,一個親吻就會得到他們的……”最後一個詞,他貼着我的耳朵唱出,“忠誠。”
……《美女與怪胎》最後一幕的宣敘調,怪不得旋律如此熟悉。和當時在我身後發出的、波瀾不驚的歌聲不同,這一次他唱得又快又急,幾個小舌音甚至帶上了興奮的顫音。我聽得熱汗直流,一顆心也提到喉嚨口。觀衆席爆發出嗡嗡的讨論聲,有人在大聲質問指揮是不是樂譜出錯了。
擡起手,我試圖關心他。然而下一秒,馬上被他使勁扣住手腕,用黑絲緞緊緊地綁在了一起。他舉起我的手,親了親我的手指,聲音透出壓抑而混亂的瘋狂:“別想逃。”
說實話,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明顯、如此激烈的情感,他在我的面前,一向沒什麽表情,沒什麽情緒波動。說沒被吓到,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逃。
輕籲一口氣,我張開口對他說:“我沒想逃。”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我發不出聲音。
我以為是緊張害怕的原因,清了清喉嚨,再次開口:“我沒想逃。”
然而還是發不出聲音。
幾乎是立刻,我就想到那個玫瑰色水晶瓶,不敢置信地擡頭看他。他對上我的目光,像是無法操控表情般,冷而快速地笑了一下,随即,卻露出那天在舞臺上,我看到過的,悲傷而複雜的眼神。
他垂下頭,第一次無比憐惜地碰了碰我的唇:“原諒我,梅格。”這也是他第一次,只叫我的名字。輕描淡寫的兩個音節,他說得像令人淪陷心痛的歌聲一樣。
說完,他頓了一下,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片刻,再睜開眼時,憐惜消失了,只剩下危險而偏執的冷漠:“我不能讓你離開我。”
這什麽跟什麽?
……他就沒有想過,我根本不可能離開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