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一晚,我是攥着信紙睡着的。睡到一半,猛然驚醒,撐着臉坐在床邊,展開信紙看了又看。睡的時候毫無察覺,以為睡了很久,結果外面連天亮的跡象都沒有。寶藍色的天空像是大病一場般,生長出許多鉛灰色的烏雲。第一次發現,晚上也有陰天。
反正睡不着,我幹脆把那捧黃玫瑰散開,一枝一枝地數。數了一會兒,我又困了,鑽進被子裏閉上眼睛,過了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想起,那捧黃玫瑰起碼有一百多枝,但每一枝的花刺,都被人細心地剃掉了。
這個想法讓我立刻坐起,然後就再也睡不着。身體像是要發燒般,從內到外散發出滾燙的熱氣。我摸了摸額頭,溫度高得像熱鐵。不過我的精神特別亢奮,所以應該不是生病。仔細回想了一下昨天發生的事,我發現,想要再見魅影,可能需要求證幾件事。
第一件事,赫斯特是否認識魅影。
想到兩個人過分相似的某些特質,答案在我的心中,其實已是肯定。只是,赫斯特會告訴我真實的答案嗎?
第二件事,魅影現在住在哪裏,是劇院,還是馬戲班,又或是其他什麽地方……
如果是後兩者,這捧黃玫瑰和這封信,他是怎麽放進我房間的……是否證明他現在還在劇院?
還有,馬戲班的歌劇,他唱的那句歌詞,這捧玫瑰,這封信……究竟是什麽意思,見面之後,我一定要鼓足勇氣問清楚。如果真是我奢想的那樣,這輩子我說什麽也不要放手。不管吉裏夫人是否同意,我都跟定他了。他去哪裏,我去哪裏。
就這樣胡思亂想到天亮,不等女仆叩門叫醒,我匆忙地洗漱完畢,披上鬥篷,跑了出去。快步走到劇院大門口,天色依然十分陰沉,枯葉是從地面墜向天空的黑雨。
守衛見我孤身一人,反複盤問了我很多遍,是否真的要出去。我激動得無法言語,握緊雙手,一直點頭。他遲疑片刻,遞給我一把黑傘,囑咐我早點回來。
走出大門,濕漉漉的雨氣撲面而來。街上空無一人,幾只白鴿落在天使雕像的頭頂,安靜地歪頭注視着我。
本想攔下一輛馬車,趕去伯爵府找赫斯特,當面問詢清楚。想了一下,恐怕我上午過去,下午流言蜚語就已傳遍劇院了。還是先去馬戲班那邊,問清楚《美女與怪胎》的創作者吧……這部歌劇才只上演了一天,他們應該還在表演。
天色越來越陰沉,明明是黎明,卻晦暗如傍晚。一些枯葉已撲騰到我的眼前。盡管心裏明白,這個天氣很快就會暴雨傾盆,馬戲班是露天表演,我就算冒雨去了,也不一定能看見他們……但不去的話,我今天估計一整天都會很不安。
攏緊鬥篷,我在街上站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看見馬車經過。只好跑到馬廄,趁着馴馬師還在打瞌睡,牽走了一匹性情最溫順的棕毛馬。今天穿的衣服,其實不太适合騎馬,但管不了那麽多了。我一咬牙,翻身騎了上去,一甩缰繩,朝郊外趕去。
心情是一種詭異而奇妙的悸動。我已經盡力去深呼吸了,雙手卻仍然在發抖。一路上,我回想起昨日發生的種種,不止一次後悔,當時為什麽沒有轉過身,捧着他的臉親吻上去。
我到底在害怕什麽……反正最差的結果,不就是被讨厭,被推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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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想,我頓時感覺渾身充滿了勇氣。雙腿一夾,幾乎是不知疲倦地趕到了露天表演的場地。
天空是一張吸滿墨水的薄紙,古銅拱形木門和幽藍火把,竟然是這種天氣之下,較為鮮豔明亮的色彩。我策馬過去,卻看見《美女與怪胎》的海報,已被一張全新的海報覆蓋。
那是一張完全由鉛筆塗畫的海報,線條是雜亂的鐵絲交織在一起,不知道是畫者水平不夠,還是過于自信。上面畫着一個身形修長的年輕男子,他手持一枚假面,擋住四分之一的面孔;假面上方是俊美深邃的眉眼,另一邊卻是蛀滿蛆蟲的森白骷髅。
像是失去耐心般,畫者沒有畫他的下半身,寥寥幾筆勾勒出他的衣飾,寫下一行潦草的法文:
雙面人
擇期上演
票價:未知
我翻身下馬,走近那張海報,手指從男子的眉眼上掠過。一瞬間,仿佛遺失了呼吸。這張海報沒有标注演員的信息。然而我有一種直覺,他就是魅影。視線移至左下角,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作者的名字。可是,什麽都沒有。
難道這是誰的惡作劇?
我張望四周,想要找個人問清楚,卻發現木門內外空無一人,只剩下幽藍火把噼啪焚燒。原來馬戲班早已離去,那這張海報是誰貼在這裏的?
走回原地,我猶豫了片刻,把手伸向了海報的卷邊,打算把它撕下來帶回去。也許運氣好的話,我還能看見被覆蓋的《美女與怪胎》海報。
我沒有預料到的是,剛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個角,驚雷便已響起,馬兒開始躁動地打着響鼻。看了看濃墨般的天色,我雖然萬般不情願,還是先将馬兒牽去了帳篷。本以為大雨還有一會兒才能墜落下來,沒想到剛走進帳篷,雨水就瓢潑而下。
我根本來不及把缰繩系上木樁,就撐開雨傘,冒雨沖了出去。但是,還是晚了,海報已被雨水浸濕,浮起一層又一層的褶皺。
挫敗感驟然襲來。我抹了把臉,拽着東歪西倒的雨傘,一把撕下浸濕的海報,胡亂地揣進衣服裏,艱難地回到帳篷。馬兒竟然還在原地,見我回來,用濕漉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臉。
我摸摸它的頭,攤開那張海報。令人驚喜的是,它果然是雙層的,隐約可見《美女與怪胎》海報的輪廓。一點一點地撕開縫隙,右下角的作者名字還在,可惜,只有一個首字母留下,其餘已經模糊。
“G”,我摩挲着這個字母,疲憊地閉上眼。G開頭的名字太多了。而且,很有可能不是G開頭。
看來還是太沖動了,不應該在明知有雨的情況下,還貿然前來,現在被困死在這裏,該如何是好……早知道就直接待在劇院,向赫斯特問清楚……
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但架不住意識太昏沉,身體太勞累。徹底陷入昏睡的那一刻,呼吸是火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熱得我一陣陣冒虛汗。與此同時,皮膚卻是異常冰冷,輕碰一下就疼痛至極。中途我睡眼朦胧醒過一次,看見暴雨未歇,又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魅影戴着白面具,身穿黑襯衫,左手抱着右手肘,指關節抵着下巴,靠在地下迷宮的岩石上,低頭淡漠地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我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他轉過頭:“幹什麽。”
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可一想到這不過是個夢,說了他也聽不見,就都又咽回去了。想到這,我踮腳抱住了他,如果擁抱能傳達愛意就好了,如果夢境能傳達愛意就好了。
如果……呼吸能傳達愛意就好了。
他身體一僵。奇怪,我為什麽會覺得他身體僵硬?伸手摸了摸他身後的岩石,竟然在顫抖,隐隐傳來暴雨和馬蹄的聲響。周圍不太像石洞,反而有一種馬車車廂的封閉感。
還未等這個想法徹底浮現,他冷不丁扣住我的手腕,粗暴地丢在一邊:“不要碰我。”
手腕撞在了嶙峋的岩石上,奇怪的是,一點也不疼。我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又摸了摸他的手臂,随即釋然了,夢裏怎麽會疼。
我以為夢裏的觸摸是沒有任何感覺的,誰知他的反應相當激烈,聲若寒冰:“我說了,不要碰我。”
他的聲音太真實了,真實到我忍不住想多聽幾句,哪怕是呵斥也好。深吸一口氣,我再度擁抱了上去,将頭埋入他的懷中。不知道是否我的錯覺,我居然聞到了他衣領散發出的清淡香味。有些熟悉,但忘記了在哪裏聞過。
他這次沒再丢開我的手,也沒再呵斥我,而是用幾根手指輕扇了兩下我的臉,審問道:“你真的知道我是誰麽。”
我點點頭,正要說出他的名字,他卻冷漠地笑了一下,用一根手指堵上我的唇,說道:“算了。”話音落下,手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兩片溫熱的唇。
這是我做夢都不敢奢想的事情,他居然俯身吻了下來。
他的吻生疏而又兇狠,吻上來的一剎那,幾乎咬傷我的嘴唇。我疼得倒抽一口氣,想要推開他,告訴他正确親吻的方法。他覺察到我的意圖後,立刻像拿捏小動物般,捏住我的後頸,不允許我有絲毫的掙紮。
我只能被迫與他長久地唇貼着唇,牙齒磕着牙齒,整個人快要窒息了。雖然魅影主動親吻我,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這個親吻也太疼了,簡直就像是野獸的撕咬。我差點哭出來,夢中不是都毫無感覺的麽?
這個親吻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有模模糊糊的人聲傳來,他才松開了我。頓時,我的意識又陷入昏沉。他口吻疏淡地下達了幾個命令,不像他的聲音,但依舊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一個男聲響起:“主人,我幫您抱吧。”
他沒有回答。接着,我聽見衣料的摩擦聲,他大概是做了一個拒絕的手勢。後來還夢見了什麽,我就不記得了,只記得這一天我睡得分外死沉,一點也不像是在外面過夜。
第二天清晨,伴随着鳥啼聲,我驟然睜開雙眼,第一反應是:糟了,馬兒還沒還回去,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劇院的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