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展家小弟篇
天還沒亮, 展幼年猛地睜開眼, 寂靜的房間裏,落針可聞, 胸膛裏劇烈跳動的心髒聲音在此時格外清晰, 慢慢的,他吐出一口悠遠綿長的濁氣。
反複閉了幾次眼, 都沒能入睡, 展幼年靜靜躺在床上,眼神放空。
很久沒有做過夢了,這兩天卻不知為何,只要頭沾上枕頭, 那些被他刻意忘掉的過往, 無孔不入, 如影随形。
躺了一會兒,索然無味, 看了看時間,才淩晨四點多, 展幼年掀開被子,進了浴室直接開了冷水,赤身站在淋浴下。
溫熱的皮膚接觸到冷水, 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輕輕抽了一口氣,卻沒躲開,仰頭, 修長的脖子彎起一個弧度,呼吸有些重,閉着眼睛讓冷水沖刷自己。
“快!還不夠大!水開大點!”
“拿來!滾一邊兒去,讓我來!”
“小雜種!小偷!你姐姐不在,我看誰能救得了你……”
“嘻嘻,他姐姐不要他了,今天來的兩個人不是要領養她的麽,哈哈哈,從今以後沒人護着你了,勸你老老實實,別反抗……”
“啊——他咬我!你們按着他……把他的頭按到水裏去!”
展幼年蜷縮着身子,被幾個比他高的孩子按在地上拿水澆,聽到其中一個孩子說他姐姐要丢下他的時候,眼眶發紅,像一頭被惹怒的小獸,抓住一個人的手毫不留情地咬下去!
幾個人對他拳打腳踢,展幼年也不管,仿佛感覺不到疼,只是用看仇人的目光看着他們,嘴下發狠,咬的其中一個人的手鮮血淋漓。
“啊!媽的!給我住口!”被咬的那個人面色猙獰,狠狠地打在他的腦袋上,又給他幾巴掌。
霎時,展幼年就被打蒙了,然而心中憋着一口氣,就是不松口。
男孩雖然狠,但到底是個孩子,手疼的都快沒直覺了,感覺皮肉都被展幼年扯下一塊,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幾個人七手八腳掰着展幼年的頭,迫使他松開嘴巴,然後又是一陣虐打,看他沒什麽反應了,才像破布一樣,把他扔開,罵罵咧咧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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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躺在地上的展幼年才微微動彈,爬了起來,嘴巴裏血腥氣濃,他就着盆裏殘餘的水漱口,把嘴角和臉上的傷收拾好,才慢吞吞的起身,腳步不穩。
突然,一道聲音傳來。
“你沒哭?”
展幼年鼻青臉腫,眼角還帶傷,雖然剛才自己清理過,但整個人還是狼狽不堪,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認出眼前的人是之前自己救回來的人。
展幼年慢吞吞道:“為什麽要哭?”
趙欽饒有興致的打量他,眼中卻沒什麽感情,“他們欺負你,不是麽?”
展幼年左右看了看,肚子被踢了好幾腳,特別疼,他找個地方坐下來,聲音還很稚氣,說出來的話,卻很穩:“被欺負就要哭嗎?”
趙欽打量他半晌,在他身邊坐下,換了個話題:“他們為什麽欺負你?”
展幼年奇道:“欺負一個人需要理由麽?”他淡淡道:“我姐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毫無來由的惡意,說不清的。”
趙欽一愣,譏諷笑了一聲,盯着展幼年臉上的傷口,“他們這麽打你,你就不恨?不想反抗?”
“恨啊,我反抗過,可惜打不過他們。”
趙欽漫不經心一笑,“這還不容易,我教你……“他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匕首,目光專注,仿佛對待自己的情-人,輕聲道:“知道人哪個地方最柔弱麽……這裏。”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展幼年的脾髒和咽喉的地方,“下次他們再欺負你,你可以往這些地方紮進去,有些人啊,不見血是死不悔改的……”
展幼年皺眉望着面前眉眼戾氣的男孩。
趙欽哈哈一笑,“送給你了。”
展幼年後退幾步,搖頭,“不要。”
趙欽挑了挑眉,剛才爽朗的笑意仿佛只是幻覺。
趙欽:“你不是恨他們麽?”
展幼年:“你很危險,我是恨他們,但沒想過要他們死,也不想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我姐和我說過,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永遠也不會和他們一樣。”
趙欽眉目沉了下去。
展幼年道:“我知道,你剛才一直坐在牆上。”
“哦?”趙欽抛了抛匕首,“然後?”
展幼年:“下次不要坐那麽高了,你的傷應該還沒好,容易掉下來。”
趙欽:“……”
趙欽垂下眼睛看着掉在泥濘裏的匕首,良久才低咒一聲。
“喂!小孩兒!”
展幼年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有些無奈,回頭望着面前的不修邊幅的趙欽,少年持重道:“說了多少次,我有名字,不叫小孩兒。”
趙欽:“過來,幫我處理下傷口。”
展幼年猶豫了一下,趙欽呵了一聲:“當初不知是誰說,以後會好好保護我,怎麽……”他瞥了展幼年一眼,“這才多久,兩年了麽?就忘得幹幹淨淨,連處理個傷口都這麽不情願。”
展幼年只好老實走到他面前,少年個子沒有趙欽高,把他按在臺階上坐下,找來清水給他處理傷口。
趙欽衣衫褴褛,後背上傷口也挺重,血跡斑斑,展幼年看的直皺眉,“你不要老是和別人打架。”展幼年處理起傷口游刃有餘,“安安分分幾天,你最近受傷次數太頻繁了,以前大概一月找我一次,最近隔三差五都要來,每次來都傷的特別重,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你的外套呢?”
展幼年等了半天沒聽到趙欽回應,疑惑擡頭,正好撞上趙欽的目光,趙欽移開視線,過了一會兒道:“不知道。”
展幼年:“你知道我剛才問你什麽了嗎?”
趙欽沉默半晌,然後開口:“……不知道。”
展幼年嘆了一口氣。
趙欽眯着眼睛,出其不意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淡淡道:“你才幾歲,裝什麽大人。”
展幼年也不在意,慢條斯理起身,拍拍塵土,“雖然年紀比你小,但心智可比你成熟多了。”
這是罵他腦殘了?
趙欽沉下臉,就見展幼年不動聲色後退了幾步。
趙欽看看自己身上被清理幹淨的傷口,直接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有些人只有不停的戰鬥才能活下去,要掙自己的命,就一刻都不能停歇,我不像你們,我的命,從始至終都不是我自己的,懂麽?”
展幼年不懂,皺着眉頭看他。
趙欽笑了一聲。
展幼年脫掉自己的衣服,遞給趙欽。
展幼年:“剛給你清理好傷口,不要感染了。”
趙欽怔怔看着他手中的衣服,展幼年有些羞赧,咳了一聲,“別看了,衣服肯定适合你穿,這個衣服不合身,我穿着太大了。”
趙欽直起身,看着他,道:“你給我穿。”
“你是大少爺麽?穿個衣服還要人伺候。”
趙欽完全不止羞恥為何物,毫不猶豫道:“對。”
展幼年:“巧了,我是專治你這種少爺病的。”本來展幼年都打算給他穿了,聞言把衣服仍在趙欽身上。
趙欽被他劈頭蓋臉一砸,扯下衣服,陰沉地看着他,“你信不信我把你扔水裏。”
展幼年:“信!反正你沒心沒肺不是一天兩天了,恩将仇報也練得爐火純青,能眼睜睜的看着救命恩人被打也無動于衷,至于把恩人扔進水裏這種小事,大少爺你怎麽幹不出來。”
展幼年笑着望向趙欽。
趙欽勾唇,笑的狂妄,“說的沒錯!”
他起身,欺壓性的站在展幼年的面前,速度快的展幼年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就被他抱了起來。
展幼年驚駭,不停掙紮,奈何個子和力道都比不過趙欽,下一秒,冷水鋪天蓋地灌進他的口鼻,竟是趙欽抱着他一起跳進了旁邊的游泳池。
游泳池本來是廢棄不用的,但前幾天接連下了幾場雨,灌得滿滿的。
展幼年驚叫,聲音都變了,少年的聲音處于變聲期,停在趙欽耳中不免多了幾分好笑。
展幼年:“你的傷啊!”
展幼年:“趙欽!你有病啊!”
“你有病啊!”
展幼年猛地睜開眼,花灑的水砸在臉上,還挺疼,他如夢初醒,大口喘息了幾下,扯過旁邊的浴巾,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展幼年擦着頭發,看了下時間,還不到五點,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冰啤酒,一口氣喝了半瓶,揉了揉眉心,穿衣服出去了。
跑着到了警局,順路還帶了好幾份早餐。
李修見到他,哇了一聲,看了看天色,“來這麽早?給我帶的?展小弟,哥哥真的愛死你了。快給我,我要餓死了。”
李修迫不及待接過早飯,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展幼年見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由得莞爾,把手中另外幾分早餐放在桌上,又拿了一份給在電腦邊如癡如魔的王孟一份。
展幼年笑道:“還沒弄好?”
王孟嘟囔道:“快了快了。”
李修含糊不清道:“查了一晚上資料,我的眼睛快要瞎了,吃好我就去睡一覺,太困了。”
李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早飯掃蕩一空,然後往沙發上一歪,整個人睡死過去了。
展幼年扯過一旁的毯子扔到他身上,然後坐在他的位置上,開始工作。
王孟扭了扭脖子,長舒一口氣,“啊!終于搞定了。多謝展小弟幫忙了。”
展幼年聳聳肩,示意小意思,不用客氣。
王孟道:“是不是沒睡好,臉色有點差。”
展幼年摸了摸臉,“看得出來?”
“就差在臉上寫了’我很不好,不要惹我‘八個字了。”
展幼年搓了搓臉,淡淡道:“沒事,這兩天一直做噩夢,沒睡好。”
王孟感同身受:“我懂得……”
展幼年挑眉道:“懂什麽?”
“夜深人靜,孤單寂寞冷啊……”他嘆了口氣:“做這行永遠別想朝九晚五,也沒個貼心人兒,回到家裏連口熱湯都喝不上,說話的人也沒有,只能對着自家的狗唠叨……”王孟悲憤道:“當初的同學都結婚了,我還是孤身一人,實話告訴你,我也常常睡不着,咬着被子哭……”
展幼年眼神詭異道:“哭什麽?”
“哭當初怎麽腦抽選了這個一個行業。大概要光棍到死了吧。”
展幼年面無表情道:“你多想了。”
王孟道:“應該是你想多了,天越來越冷了,要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麽?”
“什麽?!”本該睡着的李修驚坐起,迷瞪了一會兒,清醒了,“是不是哥們兒!展小弟這樣的缺行情麽,你是不是忘了是誰舍生忘死的陪你加班,夠不夠意思啊你?你的良心不會痛麽?”
王孟縮回了腦袋。
展幼年嘆了一口氣,“你趕緊睡吧,他的話能信麽,他自己到現在都還沒女朋友呢。”
王孟胸口上被紮了一刀,差點沒吐血而亡。
“也是。”李修認真想了想,覺得有理,拍拍胸口躺下繼續睡了。
王孟摔鍵盤,要和李修共歸于盡,展幼年淡定的拿過桌上的耳塞堵住耳朵。
展幼年知道自己最近心緒起伏大,尤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會無端生氣,如果沒事情分散自己注意力,總是會出神,就像現在這樣,明明李修和王孟在吵鬧,他卻提不起任何精神打趣他們兩個。
展幼年心道,要趕緊調整好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姐給他打電話,說好長時間不見他,要他去她那裏小住一陣,想了想,他還是拒絕了,只推脫近日忙,不方便。
然後一個人獨來獨往,下班後如果時間還早,還能順便拐去買菜,如是幾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內心平靜了幾天。
然而這天,展幼年回家的路上,卻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趙選上下打量了展幼年幾眼,摘下墨鏡。
展幼年認了出來,他曾經在他姐姐的婚禮上見過這個人,擔任伴郎的,姓趙,叫趙選。
展幼年對他點點頭,不動聲色。
趙選:“你好。”
展幼年:“你好,趙先生是專門等我的?”
趙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展幼年沉默了一會兒,“要不要到寒舍坐坐?”
趙選莞爾,“不了,我只是替人轉交一件東西,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他将手中的紙袋交給展幼年,就離開了。
回到家,展幼年随便把紙袋扔在玄關,兀自投入廚房,有條不紊的洗菜,做飯。吃飯的時候,頓了頓,發現菜太鹹了,喝口湯,結果發現忘記放鹽,展幼年克制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後将菜統統倒入湯裏,面不改色解決了一頓飯。
然後是洗完刷鍋,洗澡,上床,關燈,睡覺。
翌日,出門的時候經過玄關,看到了放在頂上的紙袋,看了一會兒,展幼年彎腰拿出一雙鞋換上,離開。
就這麽過了幾天,在某一天下班之後,展幼年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将紙袋掃落在底,裏面的東西露了出來,展幼年渾身一震,淩晨,展幼年出門的時候見那紙袋還是保持原樣躺在地板上,随後一腳踢進櫃底,眼不見心不煩,才慢悠悠的出去上班。
李修見到展幼年就大呼小叫,“展小弟,你昨晚做賊去了嗎?你看看你的眼睛,全是紅血絲,昨夜又失眠了?”
展幼年臉色難看,給了他一拐,李修彎着腰,捂着肚子慘叫。
李修識時務,見展幼年心情是真的不好,一整天沒怎麽去撩撥他,在快下班的時候突然見展幼年怒氣沖沖往外沖的模樣,和同事面面相觑,忍不住喊道:“你去哪兒啊?!”
展幼年:“殺人!”
李修:“嚯!”
他心有餘悸,小聲和同事道:“怎麽了?”
“誰知道呢……”
展幼年終于冷靜下來,心道,我這是幹什麽?
他猛地站起來,後知後覺開始後悔,轉身想走,然而探監室的門卻被打開,趙欽在兩個獄警的陪同下進來,随後關上門,給兩人獨處的空間玉。
展幼年看到趙欽,安靜了,面不改色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兩人互相望着對方,彼此都沒有說話。
最後,趙欽笑道:“好不容易來看我一次,你打算一句話都不和我說麽玉?”
展幼年冷冷地看着他。
趙欽手上帶着手铐,舉起來,揮了揮,“真不打算和我說話?”
展幼年開口:“你托人帶給我的東西是什麽意思?”
趙欽笑道:“終于肯搭理我了。”
展幼年皺眉澤。
趙欽:“我的摯愛鐵石心腸,冷血無情,他恨透了我,這麽久都不來看我,我出不去,只能想別的辦法了。”
展幼年忍了半天沒忍住,把手裏的東西砸到他的臉上。
外面的獄警看到了,斥道:“幹什麽呢澤?!”
趙欽卻笑的很開心,眉目溫柔,臉上的淩厲的疤痕也不可思議的柔和下來,“可惜,如果還能回到那時就好了。”
展幼年站了起來,冷着臉道:“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趙欽道:“你會等我麽?”
展幼年裝作沒有聽到,腳步沒有停頓。
趙欽道:“以前的我沒辦法停手也髒透了,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幹幹淨淨的出去,光明正大的在你身邊澤……”
展幼年轉身,怒吼道:“憑什麽讓我等你!你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 別人就必須停在原地等你嗎?!當年我怎麽和你說的?我說,趙欽,你不要走!你他媽以後就算變成殘廢我照樣能養你一輩子!可你呢?!現在你這幅樣子是做給誰看?!”
趙欽:“我愛你。”
展幼年冷漠道:“趙欽,我恨死你了。”
趙欽:“我愛你。”
展幼年無所謂的看着他,“随你,已經沒有争執的意義了。”
他不再猶豫,沒有絲毫留戀的離開。
“人生在世,錯過之事不知凡幾,不是以身不由己或者難言之隐就能彌補,錯過就是錯過,當初能放手,現在同樣也可以。趙欽,我們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