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沈樓等在醫院走廊裏，向來神采奕奕的男人, 突然顯出十分的頹廢來。
沈複生走出來, 看着大哥的背影, 嘆了口氣, 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沈樓大夢初醒一般, 拉着沈複生的手：“複生，你嫂子到底怎麽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了了！”他說着抱住腦袋，痛苦地低下頭去。
沈複生猶豫了一下，道：“情況不樂觀，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治療辦法。哥你別擔心，我會治好她的。”
“複生，複生, 救救她——”沈樓一把摟住弟弟，一直寒氣直冒的身體終于找回一絲溫暖, 在黑暗中不停下沉無依無靠的惶恐, 也終于找到能夠自救的支點。
他從來沒有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弟弟也能成為這樣堅定有力的依靠，仿佛連死神都要在他面前止住腳步。
“檢查結果表明，患者得的是心髒主動脈夾層。”
會議室裏, 有董主任坐鎮, 沈複生向患者家屬說明治療方案，也就是向他的大哥沈樓解釋情況。
沈樓聽着患者二字心裏一陣發抖。
“複生，你還是叫她名字吧。”
董主任瞪了他一眼：“家屬不要指揮醫生做事, 不要随便對醫生的工作指手劃腳！”
沈複生繼續道：“主動脈膜有三層，正常情況下應該緊密貼合，一旦膜與膜之間有了縫隙，血液流入，患者會感到撕裂般的劇痛。患者……楊露還是孕晚期的孕婦，這一點比較棘手。一旦主動脈被撐破，大人孩子都會有危險。”
沈樓聽着那些可怕的專業名詞，只覺得心裏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如同孤身一人赤着身體暴露在冰雪漫天的荒原之上，寒風刺骨，既惶恐又無助。
董主任完全體會不到他的心情，翻着病案道："最佳方案，舍棄胎兒，全力救治大人。這臺手術還是由複生來主刀。"
"好的，老師。"
沈樓見兩個人輕描淡定地就決定了兩條生命的何去何從，抖着聲音道："等等，孩子已經快滿月了啊！你們不能說放棄就放棄！再想想辦法啊複生！那可是你的侄子。"
董主任拍了拍病案："這是最安全的方案，有最大的成功率還你一個完好如初的媳婦。難道你要為了孩子讓你的媳婦以身涉險？"
沈樓苦澀地眉頭糾成一團，讓他做這個決定，無異于讓他親手殺死那個還沒出世的小生命。他曾經滿懷期望地期盼着它出生，長大，給他一個完整的家，他怎麽可能狠得下心決定不要它？！
董主任接着："如果時間還夠，我們也會做好萬全的準備，盡量保下兩人。但是患者的病情十分危急，主動脈随時有破裂的可能，到時候兩個人就都保不住了。必須盡快做手術。"
沈樓一臉惶恐地看着董主任，他覺得被沈複生攔住腳步的死神，在這個董主任的推動下，又在舉着鐮刀大步前進了。
沈複生道："這只是初步方案，當然還會和病人以及家屬溝通。我會盡力滿足病人的要求的。"
董主任不同意地看了沈複生一眼，他們做醫生的，最忌諱的就是随便給別人希望。上了手術臺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萬一手術失敗，随意許諾的醫生，将會陷入無窮無盡的麻煩。
沈複生向着老師笑了笑："老師放心，我會做好萬全準備的。"
董主任無奈地搖頭。沈複生的醫術的确高超，所以才有別人沒有的自信，這對年輕的醫生來說也不一定就是壞事。他還是老了，萬事只求穩妥，不敢再冒一絲風險。
沈樓連連點頭，他不敢去看那個董主任，那個老頭更像是死神身前為虎作伥的爪牙。也許他身懷神技，有手術成功率最高的記錄，但他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冷冰冰地不願意給人一絲希望。
"不，我不同意！不能傷害孩子！"楊露躺在病床上，掙紮着要起身，沈樓連忙按住她。
"不會的，當然不會的，孩子會沒事，你也會沒事。複生很厲害的，他一定會有辦法。"沈樓帶着絕望的哀求看向一旁一身潔白如同高光的弟弟。
楊露也看向他，面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
早上她還在勸沈複生放棄醫生的工作去和方妍争奪家産，還在不屑他的故作清高，什麽醫院離不了他，她根本不相信。世上醫生千千萬，怎麽就非他不可了？他是什麽神醫在世嗎？
可沒想到，很快老天就讓她體會到，原來真的非他不可。
連科室裏最權威的專家都給她肚裏的孩子下了判決書，最安全穩妥的治療方案就是放棄孩子。
放棄孩子，她就只是普通的心髒病，以現在的技術，手術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可是，這個孩子是她懷胎十月，小心翼翼地呵護着長大的，她每天都能感到它勃勃跳動的生命力，每一次胎動都是那樣活潑有力。她怎麽舍得放棄這個孩子？
"複生，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楊露咬着嘴唇道，"現在沒有保大保小的選項給我們選，但是我私下跟你說，求你保小的，我無所謂。這個孩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懷上的，是我連累了它，我絕對不能讓它有事。我當着沈樓的面這麽說，這是我自己的意願。他是你親大哥，絕對不會過後告你的。如果你不放心，讓你哥和我爸媽都跟你簽軍令狀，誰也不準過後找你麻煩。"
沈樓握着她的手："你在說什麽啊？！露露，你休息一會吧，我會和複生好好商量的。"
"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了。"楊露狠狠地攥着他的手，指甲深深地摳進他的手心。
沈樓面色複雜，安撫着楊露，回頭一看，沈複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
他把楊露哄睡，連忙出去找沈複生。剛出了病房門口，就看到沈複生在走廊不遠處的窗戶邊站着，連忙大步地走過去。
沈複生嘴邊噙着一根沒點燃的香煙，望着遠處的天際。
他看向一臉憔悴的沈樓，笑了笑道："來找我簽軍令狀的？"
"別玩這種玩笑。"沈樓沉下臉色。
沈複生撇了撇嘴，扭頭繼續看着窗外。
沈樓看着他，心頭越發苦悶起來。
他既心疼楊露受的苦，擔心她的安危，又忍不住恨她這個時候還要把他們兄弟之間泾渭分明地劃分開來。也許她是無意的，她就是從來沒有把複生當作自己人，也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麽問題，還以為這樣可以讓複生安心。
可是他知道，沈複生是最重感情的人。沈樓體會得到楊露那些話對沈複生的傷害會有多深，因為這一次連他也感同身受。
什麽軍令狀，法庭狀告，這些冷冰冰地詞語徹底撕裂了他好哥哥的面具。原來在他的枕邊人眼裏，他是有可能為了她對複生做出這些事的人。那在複生的眼裏呢？他又是一個什麽樣的哥哥？可以為了妻子毫不猶豫舍棄他？
不，也許從很久以前開始，複生就已經看透了，所以無論他怎麽邀請，複生也很少到他的家裏去。
他說他的家就是複生的家，可是那裏是他和楊露的家，是楊露父母的家，從來不是複生的家。
沈複生陪着心思糾結的沈樓在窗邊站了半晌，把一顆完整的香煙扔到垃圾桶裏。
"我得再去研究一下方案，你去陪着患者吧。中午再開一次方案讨論會，下午一定得上手術臺了。我會請別科專家來會審，手術責任告知書也會準備好，你們不用想其他的。"沈複生雙手插着口袋道。
這一次在私人的場合他仍舊用那麽冰冷的術語來稱呼楊露，沈樓卻不想再說什麽了，他也沒有資格再說什麽。
"我知道，一切拜托你了，複生。"
沈複生笑了笑，窗外的天光使他清秀的輪廓無比耀眼："我可是最優秀的醫生，我的目标是，永不失敗。"
他永不失敗，他手下的生命就永遠會從他的手中重生。這是只屬于沈複生的驕傲，任何人也無法企及。
沈複生看着弟弟挺拔走遠的身影，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曾經的那個依賴着他的弟弟，是徹底地走遠了吧。
"兩個方案，第一，力保大人，因為心髒手術需要低溫和體外循環，手術時胎兒有極大可能缺氧而死。但大人可以保住機能，以後再生育。"
"第二個方案，先将胎兒取出，再對大人進行治療。但在剖宮産時，對孕婦的心髒負荷會增大，極容易引發危險。在心髒手術過程中，為免引起大出血，只能摘除子宮。"
中午的方案會中，沈複生把兩個方案擺在沈樓面前，一一細致說明。
沈樓雙目茫然地看着這兩份冷冰冰的方案，半晌看向弟弟。
"我該怎麽選。"
"我決定執行方案二，會同婦産科的專家一同會診，同時做兩臺手術，也許會是三臺。"
"三臺？"沈樓茫然不懂。
"萬一胎兒有狀況，同樣要對胎兒進行手術。這是手術責任告知書，請過目。"
沈複生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笑道："知道你不會告我，我可以跟你保證，我是不會失敗的。"
沈樓擡頭看着他，沈複生的身影從來沒有如此高大可靠，也從來沒有如此冰冷理智。
原來工作當中的弟弟是這樣的，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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