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清晨,沈複生從睡夢中醒來, 身體很累, 大腦一片空白, 幾乎不知今夕何夕。
昨天他做了什麽?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林譽抱着他一遍遍地說"複生最重要", 然後呢?
然後林譽就……
然後他就……
沈複生捂着腦袋低吟一聲, 還有一點懊惱。
林譽肯定會覺得他也太好哄了……
從卧室穿過寬敞的客廳走到餐廳,裏面傳來陣陣家常飯菜的香味。
沈複生走到餐桌旁坐下,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豆漿油條小鹹菜。他撐着亂糟糟的頭發,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臉幾乎快垂到豆漿裏。
林譽出來就看到這幅情景,他把手中端着的兩碗豆腐腦放在桌上,扶着沈複生的肩膀讓他坐直。
“別睡了,先吃飯。吃完飯我送你去醫院, 到車上再睡。”
沈複生有點不好意思,恹恹的拍開他的手, 手拄着腦袋, 用還微微發紅的眼尾看他。
“你不回家了?”
林譽一絲不茍地摘下圍裙放好,在沈複生身邊坐下。
“我能去哪兒?再不看好你,你連家都不回了。”
沈複生嘆了一聲,趴到桌子上又打了個呵欠。
林譽無奈地看着他, 伸手把他拉起來, 沈複生就勢靠到他的身上。
林譽把他攬到懷裏:“你這一把懶骨頭,擱哪靠哪,好好坐着不行嗎。”
“怪誰?我看我早晚讓你給弄死, 到時候你就替你姨媽除了心頭大患了,你是不是打着這個主意。”沈複生抱怨着。
林譽不搭理他的胡說八道,熟門熟路地在他腰背上揉捏了幾下,手勁輕重适中,正揉在痛處。
“養你一個我都快變成十項全能了。”林譽道,“我給我媽都沒揉過肩做過飯,全在你這練會了。”
沈複生想,林譽真的很好,他一個出身優越的天之驕子,誰敢讓他天天下廚,誰敢對他頤指氣使?
和他在一起久了,他都快忘了沒有熟識時的林譽是什麽樣子。
昨天在宋家姐弟面前,他記憶深處那個高高在上的淡漠少年又重新清晰起來。
沈複生靠着林譽,不想起來。
“林譽,我還是想去參加宋越的節目。”
林譽顯然不同意,拒絕得清楚幹脆,不留一絲餘地。
“不行。”
沈複生不說話了,推開他默默地吃飯。
林譽看他拿着一根油條,以一種要将它碎屍萬段的氣勢,把它一段段撕開扔到豆漿裏,眉頭皺得快要打結。
半晌他嘆了一聲:“複生,你為什麽一定要那個工作?”
“你又不同意,問那麽多幹什麽?不是說不在乎沈家的名聲嗎?那讓我去參加那個節目怎麽了。結果你根本是嘴上一套做的一套,你已經沒有信譽了。”
林譽頓了頓道:“複生,我不是阻攔你工作。你沒接觸過那個圈子,不知道其中的厲害。你以為流言四起的時候,你一定能立于不敗之地?沈大路夫婦會坐視自已風評下落,會甘心給你當墊腳石?等你站在那個戰場上,對手同樣也能用流言來中傷你。那裏不是正義道德的較量,純粹是錢和勢的比拼,惟一的結果就是落個兩敗俱傷,真正的贏家只有背後的商人。複生,我希望你明白,流言是一把雙刃劍,能傷害到沈家,同樣也能傷害到你。”
沈複生推開被他攪得一團亂的豆漿。
“我不在乎,流言蜚語我聽得夠多了,如果我在乎別人怎麽看怎麽說,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
從小到大,從沈大路和方妍的事傳回那個小鎮,從沈大路連離婚都不願意親自回去見原配發妻一面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別人異樣窺探的目光裏。
最隐秘的家事被別人當衆談論,最親愛的人被別人以同情之名辱罵不休,流言蜚語伴随着他的整個成長時期,不是他被流言殺死,就是他練出銅皮鐵骨,百毒不侵。
“真正能夠殺死人的流言,多半來自身邊那些親近的人。因為親近,就可以以關心之名,不斷在你面前談論你,不斷向你探聽細節,拉着你的手發出憐憫的感慨。你想不去聽,可總有人不放過你。想跑,卻沒有能夠躲藏的地方。我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你覺得我需要考慮網絡流言的殺傷力嗎?”
沈複生攥緊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林譽分開他的手指,攤開他的掌心,指甲已在他的手心裏留下深深的幾道月牙,邊緣泛着血色。
沈複生怔了怔,轉開視線。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失态了。”
林譽輕柔地撫平那些印跡:“不用抱歉,不是你的錯。”
沈複生低下頭,心頭萦繞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因為年代太久遠了,那點委屈不平早已被時光打磨得褪了顏色,想說的時候沒有人聽,過了那麽久,似乎也沒有提及的必要。
那些年,父親帶着妻兒回到遙遠的S市,母親遠嫁,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兄長先一步長大,離開那座閉塞的小鎮,事業有成,也有了要守護的愛人,要背負的責任。
他也不是一無所有的,父親沒有少過他的撫養費,母親将他托付給爺爺奶奶照顧,哥哥也時常與他聯系。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誰也沒有對不起他。即便有一些委屈不平,說出來總有些不知好歹的矯情。
林譽垂眼看着那白晰掌心裏幾道刺眼血痕。
沈複生十八歲才被接到S市。在那之前的日子,未成年的沈複生是怎樣度過的,他以前從未提起過。
這是第一次,沈複生向他傾訴,就因為昨天的那一句,“最重要”。
沈複生收回手掌,眼睛望着上方的虛空。
“我知道你們怎麽想。方妍總是說,沈大路和我母親的婚姻早就出了問題,他們性格不合,總是吵架,沈大路就是因為這個才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城市打拼。就算沒有方妍,他們的婚姻也走不長久。難道因為這樣,她這個第三者就可以被原諒?就是因為她的存在,讓我和哥哥在別人的議論裏長大。所以林譽,你想讓我們友好相處,我感謝你的努力,但那永遠不會實現。”
林譽搖了搖頭:“複生,我從來沒有想過讓你和方妍和解。就算你願意,她也不可能放下心結。”
方妍的心結來自于她搶了別人的丈夫,父親。輕易得來的,總是更害怕輕易失去。所以她總是惶恐不安,她的心裏永遠藏着一根刺,碰一下都痛徹心扉。
沈複生不明白:“那你為什麽總是讓我去見沈家人?”
“沈家人不等于方妍,沈家是你父親的。你越是親近你父親,方妍越是心慌無措。複生,你難道不知道,她所有的不安定都來自于你。”
沈複生皺起眉頭,林譽看着他:“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避着沈家也不會讓她安心。方妍被我母親寵壞了,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不是你不招惹他,她就會放過你的。”
沈複生就想到了那天迎頭潑來的紅酒。
他有一些心浮氣躁,他不想友好相處也不想費心敵對,他是很懶,只希望兩邊相安無事,可沒想到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可是她為什麽非要跟我過不去?我已經表明了态度,不會和她争什麽的。”
“因為你的父親在乎你。沈樓也在這裏,他甚至比你更有野心,可是方妍從沒将他放在眼裏。她認定的敵人只有你,因為她看到了你的父親對你的在意。”
“他不願意沈大路在意我,就跟她的丈夫明說,我不信沈大路那麽維護她會不聽她的。她總是針對我幹什麽?”
林譽笑了笑:“因為說也沒用,你父親在這件事上,态度太含糊。方妍是很聰明的女人,她精于把控人心,不要把她的不安當成她的神經質。她讓晴暖和晴朗提前從國外回來。想盡快讓他們參與公司高層事務。可是你爸爸不準許,他把公司牢牢把控在手裏,不讓晴暖和晴朗染指一分。所以方妍的不安越來越深。”
沈複生覺得很荒唐:“你想說什麽?沈大路想把他的公司留給我嗎?簡直是天方夜譚。”
林譽道:“實話說,我也不知道,也許他也在猶豫,也許他有其他打算。”
雖然他一直向陸琴和方妍說,沈大路的決策是為了晴朗和晴暖好,但其實他也猜不到沈大路的想法。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你父親托我照顧你,他心裏是有你的,所以我才希望你跟他和解。”
沈複生搖頭笑了笑:“什麽叫和解,我本來對他也沒什麽想法。還是讓我和他父慈子孝?你饒了我吧,太尴尬了。再說,難道我還真的去和方妍争家産?”
林譽道:“有何不可呢?”
“沒什麽可不可,我沒興趣。”
林譽看着他:“無論你做什麽,只要沈大路還在意着你,方妍就不會放棄針對你,既然避不開,不如正面迎擊。”
沈複生搖着頭,他這輩子都不想和他們有太多牽扯。他不眼紅他們的潑天富貴,對他來說那裏只有無底的泥潭。
“你情願參加宋越的節目也不想面對親生父親?那個圈子的水太深,我不希望你涉足其中。再者,與其求助別人,不如去拿回自己應得的。複生,這是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非黑即白,現實和利益才是永恒的。”
沈複生捂着腦袋趴到桌子上,光是想一想那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争奪,他就快要窒息了。
他不喜歡争奪,他只想拿起手術刀,讓全部感官都安靜地徜徉在人體的每一根血管,經脈,不受人打擾,不必思索太多。
每一次他打開病人的胸腔,看到那些即使殘缺卻仍然奮力跳動的心髒,就更深刻地體會着,只是活着就是多麽努力而偉大的事,為什麽還要招惹無數煩惱。
林譽看着他烏黑的發頂,半晌道:“複生,只要你想争奪,我會站在你身邊,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至于眼前。如果你缺錢,那兩千萬……”
沈複生頂着亂糟糟的腦袋擡起頭:“別再提那兩千萬了。我實話說了吧,我不用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那筆錢。”
林譽皺起眉頭:“怎麽會呢?當初我怕方妍從中做手腳,親眼看着你父親把錢打到你卡上的。”
“沒有誰做手腳。話說回來你到底有多防着那個女人啊!錢我都收到了,我……我給捐出去了。”
林譽瞪着沈複生,像聽到什麽天下奇聞,差點維持不住冷靜的形象。
“捐出去了?什麽時候的事?!”
“剛收到不久吧,我哪還記得。”
“捐了多少?!”
“全部。”
“……捐去哪兒了?”
沈複生一扭頭:“匿名的我哪記得去哪兒了。”
林譽瞪了他半晌,沈複生一點也沒有知錯善改的态度,最終他也只好長嘆一聲:“沈醫生,你夠灑脫,我甘拜下風。”
那些錢在他眼裏是不算什麽,可卻是沈複生的全部身家,結果放他手裏都沒焐熱就被他轉手送給了別人,還是匿名的。
人的欲望無窮無盡,沒有人嫌自己太有錢,即便他擁有萬億身家,現在汲汲營營的一切不也是為了更多利益嗎。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特別需要宋越的工作了吧?”沈複生理直氣壯地道。
只是有一點仍舊讓林譽萬分不解:“你做什麽需要那麽多的錢?!”
一個小時後。
林譽站在病房的門口,與坐在床上的一心視線相對,兩相無語。
沈複生穿着白大褂,走到病床前,一心立刻移開視線,不去看門口那個一臉不高興的男人,張開雙手投入沈複生的懷抱
沈複生抱住他,撫摸着他順滑柔軟的頭發。
一心道:“複生,一心今天很乖。我自己吃完飯,還幫護士站的姐姐做事。”
沈複生笑着誇他:“一心真乖。”
“那複生這兩天為什麽不來看我呢?”一心抱怨道,“我想每天都見到複生。”
“叫叔叔,沒大沒小的。”沈複生掐了掐他的臉蛋,“複生叔叔給你掙錢去了呀。”
一心立刻垂下小臉:“複生叔叔,我的病要花很多錢嗎?姨婆說,她把家裏的存款都拿出來,給我治病。等我好了,讓我賺錢養姨婆和複生。”
沈複生摸了摸他的頭:“好,我等一心病好了來養我。現在你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讓自己健健康康的,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知道嗎?”
林譽走到他身邊,看向一心,生硬地打了個招呼:“你好,我是林譽,是沈醫生的朋友。”
一心收起撒嬌的樣子,也看了他一眼:“你好,我是一心,是沈醫生的孩子。”
沈複生:“……”
林譽:“……沈醫生沒有這麽大的孩子。”
沈複生把林譽拉到一旁小聲道:“一心還是個孩子,你跟他較什麽真,你就不能和藹一點。”
不待林譽說話,一心搶先說道:“不用了複生,他說得對,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沈複生敲了他一下:“你給我叫叔叔。”
林譽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沈複生哄着一心。
十分鐘後,二人一同走出病房,沈複生帶他上了醫院的樓頂天臺。林譽站在他身邊,一起迎着高空烈烈的強風。
“又是為了這個孩子。”林譽有一絲明顯的不悅。
這是林譽在沈複生面前少有的情緒,他一直是包容而寬和的。
向來理直氣壯的沈複生,竟也在這件事上自認理虧,變得十分乖順。
他把雙肘架在欄杆上,看向遠處的天際線。
“是好是壞也就這一次了,一心的心髒必須等待合适的心源來做移植手術。”
“所以你需要大筆治療費用。”林譽道,“上一次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同樣是讓宋惟幫你,你還記得結果嗎?你不吸取教訓,現在又是為了這個孩子,你需要錢,又和宋惟混到一起。”
林譽說着就是一陣心塞。時間仿佛開了個玩笑,在沈複生這裏繞了一個圓,把一切都重演一遍。
上一次老天陰差陽錯地把沈複生送到他的手裏。這一次又想玩什麽花樣?!
二人沉默了半晌,林譽道:“複生,一心的手術費用我來解決,你不要再去找宋惟了。”
沈複生點點頭:“我知道了。”
今天的沈複生格外聽話。
他和林譽在一起的契機就是一心,但這并不是一個愉快的回憶,所以這一次為一心籌錢的事,他下意識的瞞着林譽。
現在事情攤開在二人之間,他也只好擺出足夠乖巧配合的态度。
二人準備下樓,沈複生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林譽比他還眼明手快,早就看到來電顯示裏那礙眼的宋學長三個字。
這麽多年過去,他都沒有想到,這三個字仍舊能撩起他的噩夢。
他一把搶過沈複生的手機,直接挂斷。
"不許接!"
沈複生搶了一把沒搶回來,林譽舉起他的手機,在上面快速地滑來滑去。
沈複生怒道:"林譽,你也太霸道了!"
他可以不找宋惟幫忙,但是林譽連他正常的朋友往來都要幹涉,就太過分了。
沈複生要奪回手機,卻被林譽一把推到牆上,後背撞得生疼。
"我說不許你再找他!"林譽一掌拍在他臉側,逼近過來的臉上帶着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可怕表情。
沈複生被他震住了,靠在牆上看着林譽。
林譽當着他的面,把備注為宋學長的聯系人拉到了黑名單,又把微信也拉黑,統統删掉。
"複生,你聽我的話,不要再搭理宋惟。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不是你心裏以為的好學長。"
林譽柔聲勸導,又恢複了平日的模樣。沈複生卻像還沒回過神來,只是看着他聽話地點頭,一絲跋扈的模樣都沒了。
"真乖。"林譽滿意地摸了摸他的臉龐,把手機還給他,拉着沈複生下樓。
沈複生在後面拖拖拉拉地跟着,還有心思琢磨,林譽說宋惟"也"不是個好東西,他"也"的另一個人是誰呢?
林譽把沈複生送回辦公室,驅車離開醫院,在第一個紅綠燈路口規規矩矩地停下。
他放空地望着人行道上往來的行人,腦海裏卻全是"宋學長"那三個字。
漸漸地,它們不再是單調的文字,變成了語音,接上了表情,染上了□□。
沈複生年少時的稚嫩臉龐在他記憶中鮮明深刻,那張酡紅的臉上滿是迷蒙,烏黑的發絲被汗水打濕,沾在臉頰上,漂亮得一塌糊塗。
他在寬大的浴缸裏蠕動着,像一只快要破繭而出的美麗蝴蝶,一缸涼水很快就壓不住他熾熱的體溫。
林譽接着放涼水,卻被一只白皙纖細的手無力地拉住,那張嫣紅的嘴唇不住地喃喃道:"林學長,幫我、幫我叫宋學長來一一"
林譽沒理他,撥開他的手,開大了涼水的龍頭。
迎面灑下來的冷水讓沈複生清醒了幾分,他咳了幾聲,擡手抹去臉上的水,還在孜孜不倦地道:"我、我沒事了,不用麻煩你了,你幫我把宋學長找來好嗎?"
宋學長、宋學長,那種時候找什麽宋學長一一
宋惟那種沒有節操的人形播種機,他那個樣子落到他手裏,能有什麽好結果?!還是他根本就知道?!
耳邊一聲聲拉長的鳴笛聲把林譽拉回現實,眼前的紅燈早已變綠,他踩下油門沖過人行道。
宋惟,就不該讓他從國外回來。
沈複生做完一臺手術,拿出手機查看消息,他已經習慣了過去幾天宋惟經常發一些無聊的消息過來,一打開微信就有幾十條未讀訊息。驟然變得安靜下來,他還有些不太習慣。
林譽很介意宋惟的存在,沈複生并不覺得意外。
雖然他和林譽相識在先,但是關系最好的卻是宋惟。
宋惟從小就是能和所有人打成一團的性格,林譽卻是生人勿近。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只有宋惟這一個朋友,林譽于他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
十年前他剛剛高中畢業,就被沈大路從老家接來了s市。來到沈家的第一天,他就見到了宋惟和林譽。
沈大路也許真的像林譽所說,對他心懷愧疚。他到沈家的第一天,受到了沈家上下熱烈周到的招待,除了似笑非笑的女主人,其他人都友好而熱情。
他的卧室被安排在沈清朗的旁邊。
寬大柔軟的床鋪,高聳到房頂的書架,舒适的書桌和座椅,都是沈複生在老家時從未見過的。沈大路給他的,是只在電視裏才見過的漂亮房子。
在老家,他就住在爺爺隔壁的廂房,狹小擁擠,但是有一扇寬大的窗戶。窗戶的外面種着他從野地裏移植過來的各種植被花樹,一連好幾年,他每年都去挖一些回來種在窗下,不知不覺,就将窗下的土地栽滿了。
每到春天,鮮花盛開,他的窗戶被一路繁花點綴着,夢裏永遠飄着陣陣花香。
在沈大路這裏,他的卧室在三層,窗戶外面是一棵巨大的樹,高高的樹冠遮天蔽日,像一個巨人蹲在他的窗外。
一切都令沈複生感到陌生。房子很大,他只将自己帶來的行李放在小小的角落,自己也坐着座椅一角。他下意識的減少自己存在的痕跡。
因為沈複生有預感,他在這裏住不長久,這裏不是他的家,他也永遠不會屬于這裏。
他來到沈家的第一天。沈大路非常高興,他似乎忘記了幾年前在老家發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記了沈複生仍然背負着偷盜他的妻子的名貴珠寶的嫌疑。
他知會廚師做了許多豐盛的飯菜,讓保姆把沈複生的房間打掃一新,還堆放了許多特意買來送給沈複生的禮物。
晚飯時他想要抱一抱兒子。沈複生不像別的男孩子過了青春期就長得五大三粗,纖細的少年秀氣得像個女孩,仿佛生來就該被人寵愛。
卻被沈複生躲開了。
沈大路笑了笑道:"小棋長大了,都不讓爸爸抱了。"
沈複生退到一邊,低聲道:"我改名了,我現在叫沈複生。"
一直坐在沙發上冷清不語的方妍發出一聲冷笑。沈大路的臉色也沉了下去。
"你這是什麽奇怪的名字?誰讓你改的,改回去!"
沈複生搖了搖頭:"改不回去了。"
是姨婆先把他叫做複生的。那個時候會叫他的名字的人不多,父母和哥哥不在身邊,他也沒有朋友,爺爺奶奶習慣地叫他小名,惟一會用姓名喚他的,只有姨婆。
姨婆叫他複生,他也就認了這個名字,高考前填報資料時,他借着機會改了自己的名字。
現在不同以往,改名是很複雜的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借着高考這種契機,很少能夠成功改名。
從此以後,沈棋消失了,只有一個沈複生。随着沈棋這個名字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為了給兒子取名翻遍新華字典的年輕父親。
沈大路知道無可更改,這個名字就像在他臉上狠狠呼了一巴掌。讓他沒有辦法再做出一副慈父的臉孔。
沈家的氛圍陷入凝滞,所有不歡迎他的人都不再僞裝。沈複生反而覺得輕松起來。比起虛僞的親近,他情願要冰冷的真實,至少無需他費心應付。
沈複生一個人坐在餐桌前,聽到在遠處的書房裏有隐隐約約的争吵聲。保姆們在餐廳外竊竊私語,沈晴暖和沈晴朗也遠遠地避開,只有他一人面對着滿桌子的豐盛飯菜。
就是在這個時候,林譽和宋惟結伴而來。
沈晴暖和沈晴朗十分高興,歡呼着出去迎接。
沈複生聽到林譽的名字,頓時想起了那個身披月光清輝的清冷少年。
他起身往樓上走去,想要避開這些與他不同世界的來客。
剛剛走到二層,門外的少年們攜一身夏夜的氣息一同進了客廳。
他聽到有人叫道:"樓上那個是誰?你家來親戚了?"
沈複生居高臨下地看着客廳裏站着的幾人。
穿着公主裙的沈晴暖道:"那是我二哥,今天剛來我家,他長得很帥吧,比沈晴朗帥多了。"
沈晴朗抱怨:"你這個花癡,連哥哥也不放過。"
沈晴暖叫道:"怎麽了怎麽了,誰讓你長得那麽難看,帶出去都丢我面子。"
在兩兄妹無意義的争執聲中,宋惟走到他腳下,擡頭看着他。
"聽到我們來了你躲什麽呀?晴暖二哥是嗎?你叫什麽名字?下來一起玩啊。"
沈複生低頭看着他,還有站在遠處獨自美麗的林譽。
這兩個人能成為朋友,也挺奇怪的。
比起林譽,宋惟更像沈複生印象中的富二代,驕奢跋扈,性格張揚,可是他卻意外地好相處。從小到大,宋惟竟然成了沈複生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在改名事件之後不久,沈大路又因為他擅自把經管學院的專業改成了醫學而大發雷霆。
他原來的專業是沈大路選的,沈複生能感覺到宅子的女主人對他日漸深刻的敵意。大概是沈複生在經管學院裏成績優異讓她分外忌憚,沈複生暗笑她的杞人憂天,在第二學期就轉到了他原本就打算報考的醫學院。
沈家情況特殊,他住在沈家的豪宅裏,經濟狀況卻捉襟見肘。在他擅自轉專業之後,沈大路就很少單獨見他,方妍更不可能關心他的生活。
宋惟從來不打聽他的家事,知道他沒有錢,就帶着他的狐朋狗友跟沈複生一起吃大排檔。吃得一群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小公主上吐下洩。
沈複生時常利用休息的時間出去打工,賺點生活費,宋惟就熱心地介紹給他一些工作。聽說他要當家教,就介紹他去自己高中同學家教人家妹妹,結果人家是要學法語,沈複生自己英語都還是散裝的,法語更是天書,最後只好和宋惟一起灰溜溜地告辭。
雖然大部分都這麽不靠譜,宋惟卻樂此不疲,沈複生也願意陪他趟雷。
在大排檔裏吃飯時看到電視裏熱播的電視女主角,宋惟吹噓自己泡過多少多少當紅女星,描述得繪聲繪色,卻被身旁的狗友拆穿。
"惟哥,你天天跟沈複生呆在一塊,吃個飯都不敢去正經餐廳,你用什麽泡的女明星啊?冰可樂嗎?老板,給我再來一瓶!"
宋惟惱羞成怒:"就你屁話多!上次怎麽沒讓你拉死在馬桶上!"
沈複生在一旁笑得開心。
好幾年間,他的朋友圈裏基本只有一個宋學長,和圍繞着宋惟身邊的那一群人。
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林譽,就像天邊的雲彩,指間的清風,看得見,靠不近,摸不着。
林譽比宋惟有出息得多,早早地出國留學,畢業回國繼承家業,事業已經小有成就,宋惟還在國內的學校混着一個不知所雲的研究生學歷。
因為方妍和陸琴的關系,林譽經常會來沈家,雖然他比沈晴暖和沈晴朗大不了多少,卻總是端着長輩的架式,對他們兄妹疼愛有加。
幾年時間裏,林譽和沈複生基本沒有說過話,全然陌生人一樣,頂多迎面碰見時點頭致意。
他一直住在三樓的卧室,感謝豪宅設計師給每一個卧室都配上了衛生間,他只要回到卧室,就可以不踏出房門一步。
有時候宋惟會來找他,沈複生帶他回自己卧室,兩人在卧室裏經常一呆就是幾個小時。
宋惟在他床上躺着看漫畫,他就在書桌旁看書,醫學生永遠有看不完的專業書籍。就這樣一坐幾個小時,他不覺得枯燥,難得的是宋惟這個大少爺也不覺得無聊。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林譽晚上也來沈家。于是就連和朋友的這點相處時光,都被林譽無情地剝奪了。只要宋惟在他房裏超過十分鐘,沈晴暖和沈晴朗就被派上來輪番喊人,喊到宋惟不厭其煩,只好下去加入他們的圈子。
那個圈子,是沈複生永遠無法融入的。他們不是宋惟身邊可以陪着他一起去吃大排檔的那些人,他們是真正的優秀精英,人中龍鳳。
這個圈子以林譽為首,俨然把沈家當成了經常聚會的私人俱樂部。方妍對這種事自然樂見其成,如果沒有林譽帶着,沈晴暖和沈晴朗想打進那個圈子,還差着許多火侯。
宋惟也不可能放過這種高端交流,陪着沈複生在卧室裏虛耗光陰。最後沈複生只好自己一個人關在門板裏頭,背着一本又一本大塊頭的專業書。
宋惟天性不愛聽那些一本正經的生意經,或是裝逼的藝術時尚讨論,經常走神出小差,手癢地偷偷給沈複生發微信。
沈複生從來不讓他等太久,再無聊的話題也和他有來有往,一個表情包都可以互聊許久。
沈複生拍下自己的專業書,抱怨背不下來。
宋惟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筆記和翻到起褶的書邊,還有沈複生徒手畫的各種解剖圖,除了佩服兩個字,沒有別的語言。
"宋惟,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啊,這麽留戀人家的閨房就幹脆別出來了,有多少話聊個沒完啊,我都羨慕你了。"有人譏笑道。
宋惟一擡頭就對上面沉如水的林譽,還有他那個魔鬼一般的眼神,頓時打了一個激零,整個人都清醒了。
其實林譽本人并不使特別手段,他的威信全部來源于一件事,那就是這孫子一路讀書連連跳級,早早畢業步入社會,現在是和各家的長輩平起平坐的合作關系。
他要是想給誰穿小鞋,那簡直太容易了。聽說有個家夥因為得罪了他,現在正在一家汽修廠修車,連繼承權都被剝奪了,這簡直是所有二代們集體的噩夢。
宋惟覺得林譽可能是盯上他了,不然他怎麽每次打量自己的眼神都那麽吓人。
手機又響了一下,林譽看了他的手機一眼,那一眼的眼神之複雜層次之深厚簡直堪比影帝。
雖然宋惟一點也沒讀懂他影帝級別的眼神內涵,但是林譽用語言直白地傳達了他的意思。
"再玩手機,你就退出我們吧。"
輕描淡寫的退出倆字,卻讓全體與會人員都精神了起來。
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退出。這是各家家長派給的最高作務,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今天退出了這個圈子,改天會不會退出更大的圈子。去汽修廠修車?這個誰也說不好,誰也不敢用自身去驗證傳言的真實性。
在林譽的淫威威懾下,宋惟只能偷空和沈複生簡短地見面談話,再依依惜別,搞得沈複生像演羅密歐與朱麗葉似的。
如果沒有那件事,他和林譽大概會是永遠的陌路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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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廿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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