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清晨七點，沈複生來到醫院，和大夜班的同事交接了工作，開始跟着帶教老師領着幾個實習生查房。
他的帶教老師叫董洪，是本院心髒外科的主任，也是業內有名的專家。董老年事已高，早就不親自帶徒弟了，誰知三年前剛畢業的沈複生卻入了他的法眼，被他收作關門弟子。
沈複生的輩分跟着水漲船高，年紀輕輕，去年才升主治醫師，卻同許多資深專家師出同門，見面時師哥師弟相稱，羨煞一衆同學同事。
人人都認為是沈複生占了大便宜，董老卻道自己這個關門弟子天分極高，又肯下苦功，天生就是拿柳葉刀的好材料，好好培養，未來成就定然遠超他之上。
董大師從來不是謙虛低調的人，走到哪裏都愛誇耀自己的小徒弟，導致人人都知道董老對沈複生有多麽偏愛器重。至于這個有着奇怪名字的年輕人到底是不是醫界天才，并沒有太多人放在心上。
天才不天才的，也只能在醫院裏一樣地熬資歷，起早貪黑地忙碌，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買不起房也養不起車。在這個霓虹璀璨光鮮亮麗的超級都市，大多數人都活得像一只忙碌的工蟻。
沈複生比起旁人來又尤其拮據。不是因為他鋪張浪費，恰恰相反，他在物質上幾乎沒有什麽需求。他沒有房貸，也不租房，聽說是住在朋友家裏，按他的薪水應當能過得相當寬裕。但架不住他是個散財童子，賺多少也存不下錢來。
沈醫生在手術臺上是一把好手，穩重可靠令人信賴，可下了手術臺就不那麽清醒了，天天過得稀裏糊塗的，沒少讓董大師為他操心。
他對錢幾乎沒有什麽概念，不知道自己掙了多少也不知道都花在了哪裏。醫院裏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同事，誰管他借錢他都給，也想不起來找人還，連醫院大廳裏哭訴沒錢買藥的病患也能從他手裏哭走不少錢。這方面他倒挺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孤高天才，或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富二代。
沈複生顯然不屬于後者，不然也不至于每到月底突然發現自己沒錢了，就只能可憐兮兮地在食堂吃最便宜的白水煮菜。每次都得董主任囑咐護士長記得投喂他，不然他們醫院可能要成為全國第一家把自己的醫生餓死的醫院了。
到八點半查完房，整個過程董老基本沒有出聲，由着沈複生自已教導實習生如何核對病歷，下達醫囑，如何應對特殊情況等等。
出了病房，沈複生見老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就讓實習生各自散了，自已扶着董老慢慢往主任辦公室走去。
“今天有一臺幼兒先心病的手術，你來給我做一助。”董老囑咐道。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沈複生難得有些雀躍的神色。
董老看了他一眼：“你那個小朋友還沒有接過來嗎？按照你的診斷，他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鄉下醫院缺醫少藥，環境也不好，他年紀太小，一個肺炎反複感染也能要了他的小命。”
董大師手術臺上執刀幾十年，見慣生死，早就看淡，也從不諱言。
“已經接來了，今天晚上就該到了。”沈複生扶着董老進了辦公室，又拿起桌上的保溫杯重新換了一杯熱茶。
“只是，那個孩子現在還沒有戶口……”沈複生有些遲疑。
董老擺了擺手：“這些不用你操心，你也操心不來，趕緊把人接來就是。當年我能給他安排上手術臺，現在就能收治他入院。”
“謝謝老師。”沈複生松了一口氣，“他能好好地活下來，多虧了老師。”
董老搖了搖頭：“遇見你才是那孩子的造化，非親非故的，又是個嚴重先心病的棄兒，哪個人能做到你這樣。”
當年的沈複生也不過是個孩子，臉色蒼白地抱着一個瘦小伶仃的小男孩闖進醫院求他救命，寒冬臘月地只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藍色羽絨服，瘦高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手裏捏着一疊破舊的紙幣，又極力表示一定會湊齊治療費用交給醫院，真讓人說不清楚哪個更可憐。
得知那孩子和沈複生非親非故，只是被人撿到的棄兒，沈複生又是他們醫院合作教學院校的醫科在讀研究生，董老就暗地裏選中了他，等他一畢業就收了這個小徒弟。
他見慣了世間萬種悲離，練就心堅似鐵，似乎早已失去對那些悲痛的眼淚哀嚎感同身受的能力，把每一臺手術做到極致完美才是他身為一個醫生的追求。
董大師不屑同情，認為醫生的同情是多餘的情緒，但他卻仍願珍惜這碌碌世間難得的柔軟心腸。
至于這個把日子過得稀裏糊塗的小徒弟居然天分極佳，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晚上七點半，董老主刀的手術剛結束，急診又送來一個危重病患，看樣子不知道會拖過幾點。
沈複生有些焦急，一心和姨婆的火車八點就要到了，那一老一小都是沒有出過遠門的人，一輩子在那片熟悉的鄉土地上打轉，這座陌生的大都市在他們眼中無異于危險叢林。
沈複生沒辦法，只好拿出手機翻着通訊錄，準備找人幫忙。
他的朋友很少，能找來幫忙的人自然極為有限，有限到只剩下一個，林譽。
但這樣的話，別人聽了恐怕要發笑。
這就好像一個朝不保夕的流浪漢，卻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窮得只剩下錢一樣，讓人備感荒唐。
林譽是誰？大概S城随便一個路人都能興致勃勃地列出個一二三來。
身為豪富林家的獨子，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他有着幾輩子也揮霍不完的身家。因着俊逸的外表和優越的出身，林譽也曾是娛樂新聞和網絡八卦內容中的常客。
林家的集團公司是一艘巨艦，深紮在人們衣食住行消遣娛樂的方方面面，根深葉茂，穩若磐石，而且注定會交到他的手裏，但林譽卻并非一個不思進取的纨绔。
他一手創立的科技公司在一次國際技術糾紛中名聲大噪，人們突然發現，我們的技術竟然在世界頂級層面當中也有了一戰之力。
比起林家深不可測的家底，林譽的産業只是小打小鬧，利潤比不了林氏旗下随便一間地産公司或是影視公司，甚至還需要集團反哺。
但腳踏實地為國争先的實業，總比固有印象中為富不仁的房産或是充斥着隐晦交易的娛樂産業更容易讓人心生敬服。林譽的公司也确實實力不俗，幾次國際同業競争成績斐然，不但令網友感到揚眉吐氣，連嚴肅的國家媒體都不吝表彰，他的形象倒比他身後的林氏集團還高大光輝一些。
這個時代，人們可能仇富，卻一定會敬佩才華。
這樣人生處處高光的男人，和拿着五六千薪水都理不明白的沈複生之間，無論如何看不到交集的可能。
電話撥出去的間隙，沈複生走到外科大樓的露天連廊上。
一陣冬末春初的寒風吹過，未經打理的柔軟發絲在頭頂一陣飄舞，又淩亂地散在額前。沈複生冷得打了個寒戰，這股寒風卻又像把身體裏粘稠的疲憊都吹散了似的，整個人瞬間清醒了許多。
沈複生按了按眉心，單手點燃一枝煙銜在嘴邊，放松了後背靠到牆角。
鈴聲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接通了。
嘈雜的音樂和吵鬧從手機裏傳出來，在寂靜的醫院天臺顯得有些突兀。
“複生？等我一下。”不等他說話，對面的男人開口道，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喚他，林譽打着招呼，走到了稍微安靜的地方。
“怎麽現在打電話，你下班了麽？”林譽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
沈複生不知道他在和什麽人物聚會，一絲遲疑過後道：“還沒，又來了一個急診病患，現在還走不開。”
“是嗎，沈醫生還真是個大忙人。”林譽笑着道。
“其實有點事……”
“你知道晴暖和晴朗今天回國了吧？”
兩人同時開口，林譽的聲音蓋住了他輕潤的聲線。
“晴暖和晴朗？”沈複生一怔。
“果然是不知道。沈醫生，你自己的弟弟妹妹你都想不起關心一下？”林譽無奈道。
沈複生沉默了一瞬，如果不是林譽提起，他還真的從來沒有做一個哥哥的自覺。
沈晴暖和沈晴朗，人如其名的兩個乖巧優秀的年輕人，時不時也會在媒體新聞裏伴着林譽的名字出現在大衆的視野當中。
他們離沈複生的世界太遠，卻又确實有着和他密不可分的血脈親緣。但沈複生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又如天塹鴻溝，不可跨越。
他們屬于父親後組的家庭。盡管現在井水不犯河水，在沈複生年幼時也曾把他原本平淡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那時他還叫沈棋，是父親在他出生的時候珍而重之為他取的名字。那時他和哥哥都太小，而家鄉小鎮的路卻太長，無論他們怎麽用力奔逃，都逃不開街坊四鄰摻雜着同情和獵奇的目光。
他走到哪裏都有人指着他說，礦上的會計沈大路在外頭發了大財，讓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勾了魂，老婆兒子都不要了，可憐了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子。
比他大四歲的哥哥沈樓用憤世嫉俗來武裝自已，沈複生只會安靜地沉默，看上去既懵懂又無知。
但年幼的孩子什麽都知道，他黑白分明的稚嫩雙眼映着整個世界和人心，只是無處可訴，無人願聽。
後來，不堪流言所擾的母親另嫁到遠隔重洋的G城，哥哥也出外闖蕩，沈複生在老家獨自長到十八歲，又被沈大路接到身邊。
那時沈大路已經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主人，往來的都是林家這樣的商界巨擘，有美麗溫柔的妻子和一對可愛的兒女，沉默嚴肅，高大威嚴。
而沈複生記憶當中的父親，仍然是那個會抱起他騎在脖子上，愛叫他小棋、棋兒，會避着喋喋念叨的母親，偷偷給他買糖人吃的年輕男人。
他漸漸長大，他心目中的父親卻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年輕的模樣。
現實中的沈大路都讓他感到陌生，何況是他的一雙兒女？再說他們兄妹回國，也沒有人會特意告訴他。
“抱歉，我最近太忙了——”沈複生只能這樣說。
“算了，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你什麽時候下班？要不要過來一起玩玩？”
沈複生苦惱地吸了一口煙，他不喜歡嘈雜的環境，何況那邊的人和他也不是一路。
沒有給他借口推脫的時間，林譽緊接着又道：“你還是別來了，都是些浪蕩纨绔在這裏，別污了我們沈醫生的眼。”
沈複生笑了笑，話都讓林譽說完了，他還說什麽。
因為長輩的關系，他的兩個異母弟妹是和林譽一同長大的，林譽待他們很是疼愛，又怎麽會請什麽浪蕩纨绔去帶壞兩個教養出衆的小王子小公主？
不過他本來就不想去，去了也只會讓衆人尴尬。林譽幫他找好了借口，也省得他再費心推脫。
沈複生還記挂着一心和姨婆的事。
“你們準備玩到幾點？”
“再玩兩個小時就該散了。”
沈晴暖和沈晴朗家教很嚴，不可能在外面玩到太晚。兩個小時以後，時間也還好。
“那之後你沒事了吧？”
“沈醫生今天是怎麽了，查崗來了？”電話那頭的林譽低聲笑了，“當然是送兩個小孩回家。你阿姨千叮咛萬囑咐的，我得親手把晴暖晴朗送到她手上才算完，真是麻煩。”
林譽說的阿姨就是沈晴暖和沈晴朗的親媽，也是林譽的母親從自小長大的福利院裏帶出來的小妹妹，二人有着相依為命的苦難童年，沒有血脈親緣勝似世間萬千親生姐妹。
言語至此，沈複生不能再多說什麽了。
一心和姨婆加在一起，也比不了晴朗和晴暖的一枚指甲，一根頭發絲。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開始更新鳥！讓大家久等了【鞠躬】
以後每晚7：30更文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