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午兩點,太陽被雲翳隐去的時候,賀前正駕着車前往他母親住處,此時天邊稍有雲隙,而仍有陰沉感。
車內,電臺裏正平仄有序地播報着似是而非的天氣情況:“今天日間多雲,間中有雨;到了傍晚,雨勢頗大,且伴有陣雷,無持續風向,市民外出記得帶傘……”
車子從寬闊的主幹道向右轉,駛入一條種着梧桐的林蔭道。轉彎之時,賀前望見樹葉及微枝搖動不息,地面灰塵和紙頁被揚起,随手将車窗放下了一點。
賀前在母親家中待到晚飯時間,期間二人的對話平淡而零碎。再稱職的母親,也管不了年過三十的兒子。他鞋子的固定擺向,他寡淡的飲食習慣,以及他的性取向,在無邊的歲月框裏,都逐漸越釘越深。
“至少,你要找個人……”
賀前出門的時候,母親送到門邊,把一柄黑色雨傘遞給他,握了握他的手心。
“好好和他在一起。”
賀前輕輕握住那嬰兒般柔軟的拳頭,微微點了下頭。
“會的。”
賀前迎風步行到車邊,看見庭院牆上的常春藤鮮綠依舊。回頭一看,母親還站在門邊,披着卡其色的披肩,頭發盤得很低。
賀前将手指放在唇邊,然後放開,向她無聲傳遞了一個溫情的吻。
這個動作,專屬于他的父親。
當然,他做得也很好。
賀前的父親是葡國人,他母親是本地人。而賀前,作為一個混血兒,卻幾乎全數繼承了他父親的容貌——高大正挺的身軀,雕塑般立體的臉龐,具有西方氣質的高鼻深目。
而随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當人們再細看賀前那雙橄榄色的眼睛時,卻能發現很正統的東方神韻,這大抵是與他母親的優點,以及他自身流露出來的,一種深沉的書卷氣有關。
車子駛上路不久,擋風玻璃蒙上了一層細密的霧氣。賀前打下雨刷器,穿過成線的落雨,行經茂盛的梧桐,朝着福音廣場駛去。
福音廣場的南側,坐落着一家花店,季節對的時候,每個周五都會運回新摘的海芋。賀前是這裏的老主顧,花店老板每一次都會幫他留出來一束,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裝着,綠柄白花,很漂亮。
賀前抱着花出來的時候,外面的雨已經很大了,把廣場上的人都逼到了鐘樓裏面。
賀前心疼懷裏的海芋,不忍看它們被雨打濕,因此盡管手裏有傘,他還是情願等到雨勢變小再離開。
賀前站在鐘樓檐下,屋瓦的喧鬧雨聲在他耳邊響着,地面騰起的暖熱與降落的濕冷相交綏,烘得他的臉一陣幹一陣潮。
西南的天邊響起第一聲雷鳴時,賀前下意識往那邊看去,沒有見到一瞬而過的閃電,而是透過模糊成片的平視空間,看見不遠的教堂門前,站着一個男孩。
一個站在雨中,沒有傘的男孩。
賀前的視力從未這樣好。
他看見男孩站在大門緊閉的教堂前面,由頭到腳都被雨給淋透了,可他一點也不在意。被雨徹底打濕的頭發淩亂地黏在他的耳邊,卻沒能遮住他臉上的哀傷。他站得不能再筆直,就像一個憂郁的哨兵,在守衛着一座根本不存在,抑或已經坍塌了的童話城堡。
雨勢越變越大,城市的輪廓隐沒在地平線上。
賀前打開雨傘,将海芋抱在懷裏,踩過一個又一個水窪,朝着男孩走去。
賀前走近時,才發現男孩在輕微地顫抖。
他一定很冷,賀前想。
或者很傷心。
賀前靠近男孩,把傘往他那邊靠,問道:“你還好嗎?”
男孩轉過臉時,賀前一眼就看到了他左頰上那顆恰到好處的棕色小痔,好像一粒較深的小雀斑,稍微靠近鼻翼,宛如福音的印記,天主的恩賜。
男孩玫瑰色的薄唇抿着,黑色的眼睛有些淡漠,有些冷酷地看着他,無聲質問着他的意圖。
賀前被他看得有些無所适從,只好先表達自己的善意:“雨太大了,你是沒帶傘嗎?”
男孩沒有回答他,垂下頭去,看着賀前懷裏的海芋,眼底的鋒芒柔化少許。
賀前半邊身子被雨打濕了亦未覺,難以抑制地伸出手去,為男孩撥開遮擋了眼睛的濕發,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前額,說道:“天快黑了,你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男孩沒有擡眼,仍舊一言不發地盯着海芋看,周身散發着一陣鏽透了的雨水氣息。
“你喜歡,我把花送給你。”
說着,賀前把傘柄往男孩面前遞了遞。
“這把傘,也給你。”
“你可以繼續呆着,但不要再淋雨了,會生病的。”
男孩還是不動。
賀前心想,如果他直接把傘塞到男孩手裏,會不會令他很不高興。
但不高興,總好過生病。
就在賀前真的準備這樣做時,男孩忽然擡起頭來,開口問他:“先生,你是同性戀嗎?”
賀前怔了幾秒,注視着男孩黑色的眼睛,背脊不覺挺直了。
一種久違到陌生的感覺,隐匿地彎曲了賀前的手指。
他點了下頭。
一滴透明的水珠從男孩額前的劉海落下,滴在他的眼睑上,使得他對着賀前眨了一下眼睛。
“先生,我們做|愛吧。”
一陣兌着沉默的鐵水灌入了賀前的呼吸道中,頂到|喉嚨口,沒有半點疏漏。
“你放心,我很健康,每年的體檢報告都沒有紅字。”
男孩臉上有瞬間而來的笑意:“我不小了,我已經成年了。”
他對着賀前笑:“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