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7棵樹
每年一到四月, 青陵的雨水就會多起來。一連下了一周的雨, 空氣濕漉漉,浸潤着無數水汽。
賀清時不喜歡下雨天,地面潮濕不說,連帶着人的心情都會受到影響。
一入春, 流感增多,他這兩天受了涼,直接感冒了。
鼻塞, 扁桃體發炎, 很不舒服,連帶着整個人的精氣神也不太好。
感冒碰上下雨天,心情愈加煩躁。
車子平穩開進車庫。賀清時從車裏下來,撐開黑傘。
雨絲稀疏,敲在人臉上卻格外寒涼。
對面停車位的車子也正好熄火。
“賀老師早啊!”系主任段文斌迎面和賀清時打招呼。
“段主任早。”賀清時一手提着電腦包, 一手撐傘, 嗓音沙啞。
兩人并排往主教樓方向走去。
“聽聲音,賀老師感冒了?”
“嗯,前兩天着涼了。”
“最近這天氣忽冷忽熱的,賀老師要多注意啊!”
“小感冒,不礙事的。多謝段主任關心。”賀清時客套地說。
“賀老師很敬業嘛, 這麽一大早就來學校。”段文斌四十歲出頭,身材高瘦,架一副金絲框眼鏡,模樣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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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清時:“上午有課。”
段文斌擡手扶了扶鏡架, “哪個班的課?”
“14級漢語言3班。”
“3班啊,3班學習委員江暖,這姑娘很不錯。”
賀清時有些意外,擡了擡下巴,“段主任知道江暖?”
段文斌笑起來,“這姑娘學習成績好,上進刻苦,系裏年年評優評先都有她的份兒,很多老師都對她有印象。”
“江暖這學生确實不錯。”兩人走到主教樓一樓,賀清時對段文斌說:“段主任,我先上課去了。”
——
上午八點二十五分賀清時準時出現在教室。
将電腦連上投影儀,他清了清嗓子,開口:“我有點感冒,麻煩學習委員替我點下名。”
說着就從電腦包裏取點名冊。
不等他翻出點名冊,就聽見底下一個女生說:“賀老師,江暖請假了。”
他手一頓,微微擡頭,看見第一排江暖常坐的那個位置空空蕩蕩。
“她怎麽了?”從來沒缺過課的學生突然請假,他不免詢問一下。
同寝室的女生噔噔噔跑上講臺,告訴他:“江暖她人不太舒服,已經和輔導員請了病假了。這是請假條。”
他低頭瞥了一眼,沒太在意,轉手就給放在了一邊。
賀清時清了清嗓子,說:“那就由班長來點名。”
“是!”3班的班長麻利地從他手裏取過點名冊,一個一個念名字。
上午的課結束後,賀清時一刻不歇,直奔高鐵站。他定了中午的高鐵去望川。
十一點二十三分,列車準點駛離青陵站。
賀清時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風景飛速略過,速度之快,只留下虛無的一抹剪影。
書平整地放在包裏。
他取出,輕輕翻來。扉頁上一串狂草字,龍飛鳳舞。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霍初雪的暗示他又如何看不懂。
只可惜,他已經荒蕪了太久。就像是一間在荒野裏廢棄已久的小木屋,想重新亮起來,也是有心無力。
春生,注定不屬于他這種在時間無涯中沉寂許久的人。
***
林瑤脫單,在西子人家定了包廂,請科室的同事吃飯。
喬聖晞輪休在家,沒去。霍初雪一個人跟着科裏的同事一起去了。
想來也是湊巧,就是之前高中同學聚會定的那個包廂。
一大群人吃吃喝喝玩玩,鬧騰了好久,氣氛很熱鬧。
中途霍初雪去了趟洗手間。
這次她長了心眼,仔細看了包廂號。
上次會走錯包廂就是因為她把6看老成了9。
霍初雪今天一天三臺手術,手術臺站得久了,現如今乏得厲害。沒那心力繼續和同事們鬧騰。
加之喬聖晞不在,她也覺得沒意思得很,找了個理由,和林瑤打過招呼後就先走了。
從飯店離開,雨勢漸大,雨點噼裏啪啦敲打地面,漾起一圈圈水花。
車子經過之前那家日料店,鎏金的招牌在清冷蕭索的夜色裏悠悠發亮。
遠遠看到那招牌,霍初雪心思一轉,冒出一個念頭來。随後就靠邊停了車。
她打算一個人到店裏坐會兒。
收了傘,推門而入。
店裏比外頭暖和,暖意融融。大概是下雨天,店裏客人不多,三三兩兩幾個散落各桌。
她四下環視一圈,一個靠窗的位置上,一張熟悉的面孔撞入眸中。
賀清時一個人枯坐着,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麽。
對面是繁華熱鬧的美食節,兩側商鋪燈火通明,招牌瑩亮。主幹道上車流穿梭,行人遍布。街燈照亮城市的一角,光影之下,雨絲濃稠。
她靜悄悄走過去,裙擺搖搖,步履輕盈。
站在賀清時對面,也不出聲,擡手敲敲桌面。
桌上幾樣精致小菜,碰都沒碰過。
賀清時被人拉回現實,倏然一怔。扭頭卻見霍初雪娉婷站在她面前。紅色長裙将腰身掐得纖瘦,不堪一握。
“賀先生在看什麽?”她盈盈一笑。
“沒什麽。”他斂了斂神色,忙站起來,聲線低迷,有濃濃鼻音,“好巧啊霍醫生。”
霍初雪壓住裙擺,往他對面坐下,目光落在瓷白的酒杯上面,“賀先生這是借酒消愁?”
“沒有。”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的失意,賀清時矢口否認:“我一個人沒事,來這兒坐坐。”
男人逃避躲閃的眼神她看在眼裏。
店裏很暖,氣壓低。賀清時覺得自己胸腔沉悶,有些透不過氣來。
擡手解了襯衫的扣子。
先是解了一顆,随後又是一顆。
霍初雪注意到他這個動作,盯着他半截白皙的鎖骨,看了數秒。
嗯,很性感!
過了一會兒,她徑直站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去一個好地方。”
***
霍初雪開車,車子開出市區,進入高架,七拐八拐,也不知道究竟要開往哪裏。
賀清時靠在副駕上,一直閉目養神,也不問霍初雪究竟要帶她去哪裏。
水天連一線,燈火一閃而過,遠遠映出古鎮的一角,雨霧裏,生生變成一幀飄浮的剪影。
賀清時這才知道霍初雪帶她去了鄉下水鄉。
“糖水鎮?”他嗓音嘶啞,精神瞧着也很疲倦。
“以前來過嗎?”
“之前帶學生做古文化調研的時候來過這裏。”
“我老家。”霍初雪熄了火,解下安全帶,“走吧,帶你逛逛。”
晚十點,小鎮依舊熱鬧,很多店還沒打烊,燈火通明。
兩人各自撐一把傘,沿着河邊慢慢走。
游船時不時經過,船槳掀動水面,水波蕩漾,水流聲一陣蓋過一陣。
雨打在石板路上,濕答答冒着水花兒。
鞋底踏過,攜風裹雨,一身料峭清寒。
霍初雪的裙子太長,泥水沾上裙擺,落下泥漬。
可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步伐輕快。
“裙子。”賀清時出聲提醒。
她毫不在意,“不礙事,回去就換的。”
認識她至今,他也知道這姑娘是不拘小節,随性而為的個性。遂不再提醒。
慢慢轉一圈,霍初雪問:“風景如何?”
襯衫領口敞開,有風鑽進去,脖子那圈微微發涼。賀清時欲擡手扣上,可一想到霍初雪會看着不舒服,遂作罷。
他從褲袋裏摸了根煙出來,自顧點燃。淡淡的青煙冒出來,被風吹散開,煙草味四處流竄。
他就着濾嘴吸一口,慢騰騰說:“挺漂亮的。”
男人抽煙的動作賞心悅目,霍初雪沒管住眼睛,多瞧了兩眼。
夜風灌滿他褲管,男人清瘦,氣質疏離,遺世而獨立,猶如天外仙人。
她徐徐說:“早些年鎮上還沒有開發,那個時候古建築保存得很完整,原始風貌也更為濃厚,比現在漂亮很多。有種質樸的美感,久經歲月沉澱的那種。我特別喜歡。每次心情不好,我就會回來轉轉。沿着河邊走上一圈兒,一座座橋踏過去,再回去心情就變好了。我媽媽說我這人從小就會自我調節,不會被壞情緒困擾。”
她這些話看似說得自然,也就随口這麽一說。可事實上,句句都是說給賀清時聽的。聰明如他,心裏通透明亮,又如何不清楚。
看來這姑娘早就看出他心情不好,可卻什麽都不說,也什麽都不問,直接帶他到了這裏。
下午從望川回來,他的心情糟糕透了,瀕臨失控。而現在小橋流水人家,走走停停,壞情緒一掃而空,陰轉多雲。
印象裏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在意過他的情緒了。
“謝謝。”賀清時把煙掐滅。
霍初雪輕快笑了笑,沒說話,長發飄飄。
兩人走到一座拱橋上。那橋上了年歲,歷盡時光淬煉,痕跡明顯。
兩側商鋪的燈光遠遠映照過來,“明遠橋”三個繁體字映入眸中。
霍初雪立在橋頭說:“我們糖水鎮一共有一百三十五座古石橋,你站着的這座是最古老的一座,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她迎着風口,風掀起她的裙擺,身段纖柔。昏沉沉的光線之下,她的那雙眼睛很亮,熒光閃閃,好似有流螢飛舞。
她領着他走向橋中央,“這裏視線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拱形橋正中間最為高聳,站在那裏,視野開闊,大半個小鎮的風貌都盡收眼底。漂亮,而讓人沉醉。
“前面那座樓是什麽?”賀清時的眼睛捕捉到一棟古樓,那樓很高,應該是整個小鎮最高的一座建築。
他有輕微近視,這是夜間,又是下雨天,看不怎麽清楚,只隐約可見幾個模糊的大字,“糖水人家是嗎?”
“對,糖水老家,我們糖水鎮的網紅酒樓,大衆點評上評分8.9,人氣特別高。”她頗有一股自豪感,眼尾透着光,“報我的名字可以打八折呦!”
“哦?”他挑眉一笑,心情大好。
如果霍初雪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她第一次看到賀清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