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棵樹
賀清時上午有一節《詩詞歌賦欣賞》。
昨晚從醫院回去他便沒再睡着,開着一盞床頭燈,睜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口齒間一絲絲疼痛将他緊緊纏繞,嚴絲合縫,無法擺脫,他根本就睡不着。
越強迫自己睡,思緒就越是清明。塵封已久的記憶宛如潮水洶湧而至,難以遏制。
那幾個小時的煎熬,讓他的情緒到達了奔潰的邊緣。
沒睡好,眼底烏青,遍布血絲。
今天上午這堂課是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必修課。他到的時候,偌大的教室已經坐滿了學生。
他直接走上講臺,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投影儀,清了清嗓子開口:“先上課,下課前五分鐘點名。”
底下的學生毫無異議,因為早就熟悉了賀清時沒的這種上課模式。翻書的翻書,玩手機的繼續玩手機,埋頭睡覺的依舊睡覺。
大學課堂,無論授課的老師有多帥,講課講得有多好,總會有一部分學生是去打醬油的。
學生們都知道,A大文學院的賀清時教授,做事一板一眼,出了名的嚴謹刻板。他說下課前五分鐘點名,就一定會掐點點名,壓根兒不會存在忘記的情況。
賀教授每堂課都爆滿,很多其他專業的女生前去蹭課,大多都是沖他那張臉去的。很少有人會從頭至尾聽完。雖然賀教授的課生動有趣,引經據典,不似一般文學課那般枯燥。
借用他學生的話來講就是:面對賀教授的那張臉就夠心猿意馬了。
倒是本班學生,他那張臉看得多了,倒也免疫了,有一部分學生會好好聽課。
今天這堂課講的是蘇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此詞是蘇轼紀念妻子王弗所作。
十年生死兩茫芒,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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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就夠凄涼的了!
想來也是湊巧,蘇缈離開迄今剛滿十年。前不久他剛回岑嶺祭奠她。
課程過去三分之二,自由提問時間。
3 班的一個女生提問:“賀老師,我看過很多影視作品。本來攜手同行的兩個人,可其中一人突然離開了。剩下的那個人一味兒活在過去,不願走出來,這樣對嗎?”
賀清時對3班的這個女生有些印象。女生叫江暖,是3班的學習委員。品學兼優,妥妥的好學生一枚!
賀清時站在講臺桌旁,脊背挺直,肩線松弛。微垂着眼簾,眼神黯淡無光,難掩疲倦。
他怔住了。這個問題像是問給他聽的。
他擡手摁摁眉心,略作思考,回答:“其實這種做法無關對錯,只是個人的選擇。有人能走得出來,遇到下一個合适的人,又是一段錦繡良緣。可有人終其一生都走不出來,孤獨終老。”
他頓了頓,繼續輕聲說:“我一直都跟你們說,這世上很少有真正的所謂的‘感同身受’。他人經歷了什麽,或者正在經歷着什麽,他選擇做什麽,不做什麽,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旁人并非真的能夠切身體會。所以千萬不要以你的觀念和想法去揣測,或者道德綁架。只要他沒有違背法律法規,沒有被道德所譴責。當事人的選擇,旁人無權幹涉,更不好評判。所謂的‘為了你好’,更是要不得。”
江暖睜着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聽得格外認真。
“謝謝賀老師。”
“請坐。”賀清時擡擡手臂,“下一個問題。”
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賀清時的課戛然而止。他邁開長腿走回講臺桌,翻出點名冊,“點名!”
點完名,他關掉投影儀,公事公辦的吩咐:“剛剛布置的作業最遲下周三之前完成,學委統一收好,發我郵箱。今天就先到這裏,下課!”
他話音一落,學生便做鳥獸散。
昨夜失眠,牙齒又疼得厲害,一堂九十分鐘的大課讓他覺得有些吃力,身心俱疲。
他快速地收拾好東西,離開教室。
“賀老師……”
“賀老師……”
在樓梯口,他聽到有學生叫他。
他腳步一頓,轉過身,看到江暖遠遠朝他跑了過來。
女孩手裏拎着一袋東西,跑得很急。
“有事嗎江暖?”
江暖胸腔浮動,有些喘氣。
“賀老師……”她将那袋東西往賀清時跟前一提,小心翼翼地說:“這是我媽媽自己曬的葛片,泡水喝特別降火,您拿回去試試,我看您牙疼也有好幾天了。”
賀清時注視那只小小的紙袋,眯了眯眼,沒伸手。
他的眼神很冷。
江暖心裏忐忑,整個人也顯得有些局促,緊張地握緊拳頭。
剛才那幾句話她已經打了無數遍腹稿了。如今面對賀清時,她還是特別緊張。
賀清時半晌不出聲,江暖越發不安,“賀老師您別誤會,我就是看您牙疼……這個東西不值錢……可真挺管用的……”
聲音越來越小,語無倫次,最後沒了聲音。
“謝謝你江暖。”賀清時禮貌客氣,可态度卻極其冷淡,“不礙事的,過兩天就好了,謝謝你關心。”
說完不再停留,直接擡步下樓。
或許這麽做有些不近人情,可這年頭師生關系敏感,不得不慎重。
女孩僵在原地,氣血翻湧,臉刷的一下就紅了,滾燙發熱。羞恥心自心底升起,快速蔓延全身。
——
從主教樓離開,賀清時沒回辦公室,而是駕車去了第一醫院。
時值中午,産科樓住院部大廳依舊人來人往,人潮如織。
他乘電梯去了16樓。
他到的時候,霍初雪恰巧也在。
她身上的白大褂幹淨整潔,纖塵不染。露出裏面淺色條紋襯衫的衣領,規整整潔,不見不絲褶皺。
難怪說白大褂神聖,霍初雪一穿上這身白大褂,她永遠神采奕奕,精神抖擻,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霍初雪是例行過來察看,每天三次。張淑蘭的情況畢竟特殊,産後的各項指标主治醫生都需要嚴密關注。
她也是剛到病房沒多久,貴叔正在喂張淑蘭喝粥。
手術結束到現在,張淑蘭已經排氣,可以吃一些流質食物。
張淑蘭産後恢複得不錯,面色紅潤,貴叔将她照顧得很好。
夫妻倆一看到賀清時,張淑蘭忙支起身體,“姑爺,你來了啊!吃飯了沒?”
貴叔則趕緊退到一旁給他搬凳子。
賀清時說:“我剛下課,過來看看您。您今天感覺怎麽樣啊?”
張淑蘭:“我挺好的,除了刀口有些疼,別的都好。霍醫生很盡職,一天過來好幾次。”
賀清時沒坐,依舊站着,看向霍初雪,面露感激,“辛苦霍醫生了!”
霍初雪柔柔一笑,淡聲道:“賀先生不必謝我,職責所在。”
霍初雪環視病房,“孩子呢?”
張淑蘭回答:“護士抱去洗澡了。”
幾人在病房裏說了會兒話,霍初雪對張淑蘭說:“有什麽問題讓護士通知我,我先去吃飯了。”
張淑蘭一聽格外震驚,“霍醫生還沒有吃飯啊?”
霍初雪笑了下,“早上科裏有點忙,還沒顧得上,這就去吃飯。”
張淑蘭提議:“要不我讓阿貴出去買幾個菜,霍醫生在這兒和姑爺一起吃吧?”
“不必麻煩了,我去醫院食堂吃,很方便。”
她自然不會同意的,醫患之前的界限需要嚴格把控。
賀清時雙手插.着褲兜,身姿挺拔,在偌大的病房顯得格外突兀。
他看着霍初雪,不自覺扶住右邊臉頰,咬字不清,慢聲征詢:“我正好也沒吃中飯,霍醫生一起?”
于情于理霍初雪就不該同意,可不知為何,面對賀清時的提議,她竟然拒絕不了。鬼使神差一般就同意了,“好啊,上次在岑嶺叨擾賀先生了,我正想找個機會感謝一下你。”
這話霍初雪自己聽着都覺得心虛。
賀清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整潔的白大褂上,“霍醫生是不是要去換下衣服?”
霍初雪垂眸看向自己的白大褂,笑了笑,“賀先生在一樓等我,我回去換身衣服。”
賀清時:“好。”
——
從病房離開,霍初雪以最快的的速度回更衣室換衣服。
經過護士站時,喬聖晞和林瑤她們正在聊天。
喬聖晞迎面問她:“小雪,吃飯了嗎?”
她邁着大步子,步調很急,“還沒呢。”
喬聖晞:“那正好,我也沒吃,咱們一起。”
她頭也沒回一下,“不了,約了個朋友。”
喬聖晞:“……”
喬聖晞從身後沖她喊:“誰啊?”
卻沒聽到霍初雪的回應。她身形一拐,拐過走廊,喬聖晞只捕捉到一抹白影。
“呵……走得這麽急!”
不好讓人家等,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更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樓去和賀清時碰面。
他在住院部一樓等她。
她乘電梯去一樓。
午高峰,電梯裏一大群人。幾個相熟的醫生碰到她都一一和她打招呼。
繞過住院部大廳,霍初雪老遠就看到男人偉岸沉峻的身形。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西服,同色的西裝褲,背影修長挺拔,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顯得格外紮眼。她幾乎一眼就看到他了。
每次看到這個男人的背影,她都覺得格外落寞。
她慢慢放下腳步,伸手理了理頭發,又低頭扯了扯衣擺。确認自己并無不妥之後她方慢騰騰地朝男人走去。
“讓你久等了,賀先生。”她出現在賀清時身側,輕柔的女聲驀地響起。
他看着她,“幾分鐘而已算不得久等。”
“那我們走吧。”
“好。”
“這一片我不太熟還是由霍醫生來選餐廳吧。”
“賀先生牙疼,不如去喝粥如何?我們醫院附近有家粥店很不錯。”霍初雪直直望着他,眼神溫柔,眼尾透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