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入了八月下旬, 北方暴雨連城。
刺州城的街道上, 只能聽到噼裏啪啦的雨聲, 偶爾會看到幾個身穿官袍的官員行色匆匆地從城市的一頭快步到另一頭。
不知從何時起,刺州城中隐隐出現了三個派別。第一個自然是以監察使紀知為首的監察使團,第二個則是以刺州府尹張沣為首, 本就在刺州城待了數月,甚至更久的官員團體。第三個,則是以蘇溫允為首, 不被前兩者接納的官員。
蘇溫允是巡查使, 與刺州城的官道修建并無實際聯系。可他也不屬于後派的監察使。這就令他的身份非常尴尬。
不過在這三者之外,還有個比蘇溫允更尴尬的。
那便是唐慎。
張沣、謝誠那一派官員, 唐慎不用想了,和他無關。蘇溫允那一派就更不提了。蘇溫允将那本陰陽賬冊藏在唐慎的屋子裏, 幾乎是将他推入火海,之後他再見到唐慎也沒有表示, 仿佛那天晚上他根本沒偷翻進唐慎的屋子。
至于監察使團,唐慎本來是屬于這一派的,只可惜紀知不知道從哪兒發現了唐慎和蘇溫允私下聯系的事, 隐隐将唐慎排斥在外。
這一日清晨, 唐慎從府尹衙門出來,撐着一把竹傘,來到衙門不遠處的一家包子鋪。
“來兩只荠菜餡包子。”
“好咧!”
攤販用油紙将滾熱的包子包好,遞給唐慎。他看見唐慎穿的是官袍,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大人, 可是從衙門裏出來的。”
唐慎:“正是。”
“小的的包子鋪一直開在衙門對面,還從未見過大人這般豐神俊朗的官。聽口音,大人不是刺州人?”
“我是江南人。”
“難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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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也沒事幹,唐慎幹脆坐在包子鋪裏,和這個攤販胡亂聊天。
工部右侍郎謝誠和刺州府尹張沣從衙門裏出來時,遠遠瞧見的便是這番情景。一個穿着深紅色官袍的年輕官員坐在昏暗的攤子裏,一邊吃包子,一邊和平民百姓閑聊。張沣指着道:“那……似乎是唐慎唐大人?”
謝誠看了眼:“也不知道在搞什麽。”
張沣:“紀知他們似乎不再與他來往,因為他與蘇溫允走得近了些。”
謝誠“哦”了一聲,兩人一起離開。
刺州城內,表面風平浪靜,背地裏卻暗流洶湧。
當日深夜,監察使紀知忽然下令,捉拿吏部司勳郎中岳子光。岳子光大驚,臉上頓時沒了血色。張沣聽到這話,也詫異道:“紀大人,您這是何意?”
紀知冷笑一聲,将一片小小的金葉子摔在地上,厲聲斥問:“我是什麽意思?那我得先問問岳大人了,請您告訴我,這是何物!岳大人,您自四個月前來刺州,職務是調控官道修建的人員流動。您來的時候,是帶了家眷的。想來這也正常,刺州官道的修建,沒個一年半載可做不完。這金葉子便是一個月前,令公子去刺州城中喝花酒賞給花娘的!”
衆人嘩然大驚,張沣錯愕道:“岳大人?”
岳子光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夫人的嫁妝,難道……難道有何不妥?”
紀知:“給我拿下!倒要看看令夫人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是從何來的金葉子嫁妝。”
岳子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無聲音。
張沣立即派衙役将人拿下。
還沒喘過氣,紀知又道:“高大人的事,如今也說清楚比較好。”
聽到“高大人”三個字,工部右侍郎謝誠眼睛一抽,看向紀知,笑道:“高大人,是哪位高大人?”
紀知:“工部虞部郎中,高維高大人。”
謝誠:“高維怎麽了?”
紀知朝手下使了個眼色,拿出一疊厚厚的借條賬冊。謝誠看了上面的記錄,臉色難看,閉口不談。高維正是半個月前前往盛京,向皇帝報信,說荊河橋塌的那位工部郎中。他如今人還在盛京,但證據确鑿,紀知當日便寫了一封折子,将岳子光和高維的罪行數落上去,連夜送往盛京。
疾馳的駿馬踩着泥濘的官道,在第二日天還蒙蒙亮時,把折子送到趙輔的書案上。
早朝時,趙輔再次勃然大怒。折子被他扔了一地,百官們低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散早朝後,禮部尚書孟阆一邊甩着手當扇子扇,一邊嘆氣地對屬下說:“王子豐倒是好,走得幹淨,去了刺州後,沒個五六天可回不來。我們可就糟了,聖上動怒,拿咱們撒氣。”
禮部左侍郎笑道:“戶部尚書大人去刺州,也算是被貶過去的,将功贖過。”
孟阆嗤笑一聲:“他還能被貶?怕不是天上要掉金子了。唉,今日的酸梅湯何時來,這天氣真是熱得沒法過了。”
盛京城東的傅府,後院花園裏,傅渭将鳥籠挂在樹枝上,拿鳥食小心地喂着。籠子裏是只稀有的金絲雀,又怕生又嬌慣,傅渭哄了好一會兒,這小金絲雀才肯吃點東西。才吃了兩口,就聽牆外傳來一陣陣砰砰砰的腳步聲,金絲雀吓得又飛了回去。
傅渭眉毛一豎:“幹什麽呢,是哪支軍隊在外面擾民呢!”
過了小半個時辰,撫琴童子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報信:“老爺老爺,我打聽到了,是隔壁巷子的工部郎中高大人出事啦!禦林軍帶着一隊穿甲披铠的兵,把高大人的家都給抄了,高家人都吓蒙了,據說高老夫人直接昏過去了。”
“抄個家就能擾民了,抄個家就能不讓我喂鳥了?這都什麽兵痞子!”
撫琴童子心道:人家都被抄家了,慘絕人寰,血流成河,您還想着您的鳥,簡直不是人!
傅渭拍了拍手:“走吧,出去看看。”
撫琴童子一愣:“老爺?”
“看熱鬧去啊。”
“好咧!”
一日之間,高維家和岳子光家便被抄了個幹淨。
送信去盛京的使者當晚回到刺州城,将皇帝再派人過來的事告訴給紀知。紀知震驚道:“聖上又派了人來刺州?”
官差道:“是。聽說是由戶部尚書王大人率領,昨日早晨就已經出發了。我在路上碰見過王大人的馬車,按他們的腳程來說,明日就能到。”
唐慎從外面走進屋時,正好碰到官差從屋子裏出去。
紀知本來想說些什麽,看到唐慎來了,他閉上嘴,不再言語。
唐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等到關了衙門,他撐着傘回到驿館。天空中響起一陣悶雷聲,唐慎推開窗戶,只見外頭沒下雨,可天陰陰的,布滿烏雲,刮起了一陣又一陣大風,吹得他頭發向後散開。
唐慎輕聲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言罷,他關上門,把蠟燭吹滅。
入了夜,萬籁俱寂,暴風雨快來前,只有濃烈的晚風用着一股想要撕裂房屋的力道,狠狠砸着門戶。驿館中,幾個黑色人影突然翻牆進來,動作敏捷,來到唐慎的房門前。一人拿出刀片,輕巧地将刀刃從門的縫隙間穿過去,接着打開房門。
四人一進屋,一人翻手拿起一塊塗了迷藥的白布,快步來到床前。他掀開被子,就要捂住唐慎口鼻。誰料被子被掀開後,這人一愣,回頭道:“不在床上!”
另外三人也驚住,趕忙在屋子裏找了許久,沒找到唐慎。
四人犯了難,一人道:“直接找!反正要的也不是他。”
四人立即翻箱倒櫃,在房間裏找了起來。他們找了小半個時辰,把房間的每個縫隙都找遍了,還是一無所獲。就在他們準備商讨對策時,門外又是一陣窸窣聲。四人立即躲了起來,只見不過一會兒,又有五個蒙面的漢子進了屋子。
這五人剛進門,看見被翻過一邊的房間,立即拔出刀:“是誰!”
那四人心知躲不了,心一橫,拔劍就沖了出來。
一道響亮的雷聲轟隆隆劈了下來,下一刻,大雨傾盆,刀劍相拼的聲音被洪亮的雨聲擋住。但鮮血卻不能被掩藏,赤紅的血順着雨水流出房門。驿館的官差半夜起來出恭,看見滿院的血,驚恐地大喊出聲。
驿館裏住的都是官員,因為監察使團的官員都住在這,其他原本就待在刺州的官員也都搬到了這裏,與他們同住。
被這尖叫聲驚醒後,刺州府尹張沣、戶部左侍郎徐令厚、工部右侍郎謝誠、監察使紀知……所有人紛紛跑出房門。看到滿地的血,張沣立即從衙門調來官差。
房間中還有三個黑衣人活着,他們見狀不妙,達成默契,決定停戰逃跑。
張沣趕忙大喊道:“別讓他們跑了!”
蘇溫允這時走出房門,冷笑一聲,道:“去抓往東跑的那個。另外兩個身上都挂了彩,明天只要找一找,就能找出他們。他們兩插翅難飛。”
張沣愣住,看向蘇溫允,道:“蘇大人,刺州城這麽大,你怎的能從茫茫人海裏找到那兩人?”
蘇溫允故作驚訝:“茫茫人海?張大人莫非是在說笑吧,需要從人海裏找麽,直接從你張府的護院下人裏找,不就夠了麽!”
張沣臉龐漲紅:“蘇溫允,你這是何意!”
蘇溫允嘲諷道:“我是何意?我是何意,你張沣不明白?去,給我去追那個身上沒挂彩的刺客!”
“一起追了吧。”溫和雍容的聲音從驿館外傳來,館中的官員全部驚住。
聽到這聲音,戶部左侍郎徐令厚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咳嗽一聲,默默往人群裏站了站。
“嘩啦啦——”
黑夜中,一道閃電劈開雲霄,照亮驿館。
驿館正門口,戶部右侍郎秦嗣執着一把寬大的油紙傘,跟在王溱的身後,走了進來。他為王溱執傘前行,王溱穿着一件白色的錦袍,穿金戴玉,右手拿着一把白色紙扇,扇子合緊,輕輕地在左手掌心敲着。
他輕輕地一敲,身後,便湧進來一隊身着甲胄的禦林軍。再一敲,禦林軍左将邵文棹執劍進入驿館,對王溱道:“禀大人,已經将三名刺客全部緝拿歸案。”
衆人面色難看地望着王溱,蘇溫允的表情是最精彩的。他先是震驚錯愕,又是疑惑不解,最後變為嘲諷嗤笑,看王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落敗的手下敗将。
王溱轉首對秦嗣道:“秦大人,我自己打傘就好。”
秦嗣笑道:“只是順手而已,尚書大人哪裏的話。”
王溱從他手中接過傘,也沒看院中其他官員一眼,他走進唐慎的屋子。他走的步子十分随意,動作也不快,似乎一點都不急。他走進屋中後,先走到床邊,看見床上沒人後,死死握着傘柄的手稍稍松開一些,無人知道,他的手指早已捏得煞白。接着他又把地上每個屍體的面罩摘了下來,沒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王溱再站起身,神色輕松,又回到院子。
蘇溫允笑着道:“王大人,聽聞你們不是明天才能到刺州麽,怎麽今夜就到了。”
王溱看他一眼,聲音溫和:“自然是連夜趕路,否則就趕不上這麽好的一出戲了。”接着他吩咐禦林軍,“把這些屍體都帶去府尹衙門。”
“是。”
大雨嘩啦啦地下着,官員和官差都跟着去了府尹衙門,還有的在收拾驿館裏的殘局。
王溱獨自在驿館裏尋找了許久,最後他找到一間荒僻的柴房。這柴房平時是用作養馬、喂馬,放一些鏟馬屎的鏟子的地方。還沒進門,就聞見一陣刺鼻的臭味。王溱一身白衣,一手執傘,推開柴房的門。
在房門敞開的那一刻,蜷縮在柴房角落裏的少年握緊匕首,睜大眼睛看着他。當看清來人是誰後,唐慎一夜未閉、布滿血絲的雙眼中,忽然感覺到一陣熱熱的溫度。他微微張着嘴,看着看着王溱把傘合上、放在門旁,然後走了進來。
“師……師兄。”說了話唐慎才發現,原來他的聲音如此沙啞,聲音中還有一絲難以隐藏的害怕。
哪怕活了兩輩子,他也從沒真正接觸過這樣的社會黑暗面,從沒有将自己的命這樣放在刀刃上,赤足行走。
王溱将唐慎拉了起來,他将這個瘦弱的少年抱進懷裏,恍若哄騙一樣用溫柔至極的聲音說道:“景則,莫怕,我來了。”
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唐慎伸出手抱住王溱,将臉埋在他的肩窩裏,不出一聲。
師兄弟二人就這麽靜靜地在柴房裏待了許久,唐慎緩過神,一直顫抖的身體也不再發抖。他把匕首收進懷裏,擡頭看着王溱,眼睛還是濕漉漉的,但是目光卻無比堅定。
唐慎鎮定道:“刺州的事實在太過複雜,哪怕師兄神機妙算,也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不真切。具體師弟一時也說不清,但是幾日前,那蘇溫允将一本賬冊交給了我,他說這是這次荊河貪墨案背後的陰陽賬本。”
王溱眉頭一皺:“是真的賬本?”
“是真的。”唐慎諷刺地笑了笑,“那晚蘇溫允在離開我的房間後,将一本賬冊留在我的房間裏。他表面上是想把這種危險的東西藏在我那,将我當靶子。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看過一遍我就将那本賬冊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記了下來。所以我知道,他留在我房間裏的那本其實是個假賬本!”
“至于真賬本在哪兒……師兄,我并不知道蘇溫允把東西又藏哪兒了,但是如今,我們也有了那本賬冊。”
兩人來到一間空着的屋子,唐慎正要研墨,一只白皙瘦削的手先他一步,拿起了那只黑色的墨錠。
唐慎擡頭看他。
王溱微微一笑:“如今,輪到我為你研墨了,小師弟。”